玉滟苦笑着摇头,却不说话,这些话不能说。大夫人真是爱她们这些孙女?玉浣是嫡亲孙女自然爱,但是其余的就不是,隔房的侄孙女还有多少情意?算起来许嘉言是亲外孙女,比她们这些还强呢。
至于平常说话和蔼亲切,那就是对着小猫小狗一样。逗乐的时候孙女们团团围住,真个多少用心,玉滟并不信。
玉滟平常虽然活泼娇俏,但是性子上来说不见得强硬。或者是真的无法可想,总归她话里话外是认命了的意思,只看最后有个什么发落。她还能苦中作乐地想:总归是给公府小姐找亲事,不能难看呢!
想想一起说要嫁什么夫婿,大家兴致勃勃,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其实不过是去岁。当时无忧,只觉得还远着呢,远到不会到来,大家能在园子里舒舒服服地做着大小姐一辈子。才不过一年,再不能这么想了。
玉滟是这样,和她一样三层庶出,被她还提了一句的玉湲却是全然不同的。这时候她就是到了自己姨娘房里——这是她姨娘叫她来的。玉湲在一起读书的女孩子里头年纪最小,又是娇憨的样子,她姨娘怕她不明白,特意在这一日叫她来,要与她说话。
她姨娘姓龙,人都叫龙姨娘。龙姨娘生的娇憨明艳,虽然是三十出头了,看上去依旧是二十许,这也是她能受宠十多年的缘故之一。这时候她和任何一个母亲也没什么不同,殷切地拉着女儿的手,不停地吩咐下人拿来点心——虽然玉湲是她的女儿,但是两人是难得一见的。
她先还问了几句玉湲的近况,后头就直接道:“小姐见今日三小姐的事儿,心里该想着这件事了。虽说三小姐与小姐之间隔着好几位小姐,但是实论起年纪来,也就是两三岁罢了!这会儿不早早谋划,将来可怎么办!”
玉湲平常是娇憨样子,但是她内心其实是个有成算的。这倒不是她两面三刀,只是平常欢欢喜喜,其实只是一面而已。难道每人都把自己全部露了出来?不能够的。大家心里有的样子都是藏着的。
这会儿她不再是团团笑着,而是认真道:“姨娘且放心罢!我心里可有底了。我这个出身,三姐姐那样的好婚事绝轮不上,但是往下数却还能计较。我虽说只是庶出,好歹有你娘能在父亲面前替我说话。这件事如今是在大夫人手里拿捏,可是隔房的侄孙女如何婚配,最要紧的是看父母亲呢!”
龙姨娘点头称是,笑着道:“就是这个道理,到时候我让老爷仔细。到时候与你找个有功名的,或者家里底子薄一些也不打紧。你依着公中出嫁妆也不薄了,到时候日子依旧过得。而等到夫婿出息了,虽没的超一品的国公夫人做,也有好诰命呢!”
玉湲听到这里却是皱了皱眉头道:“姨娘别这样,我决计不去那些花我嫁妆的人家!”
龙姨娘大为不解。道:“这是为了什么?虽说眼前苦了一些,可是熬过这一遭,以后有的你好呢!”
玉湲却是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道:“那些有功名的就好么?不见得呢!全天下有多少有功名的,不说封疆大吏权倾朝野,就是中等官员又有多少?我这个出身,虽说是公府小姐,但其实不能与人多少助力,谁知道将来这个有功名的能不能有前程。要是一辈子微末小官,又哪里说。”
龙姨娘听到这里也是恍然大悟,玉湲却不紧不慢接着道:“这是一个,然而还不是要害。若是两个相敬如宾倒还好,只怕是先过去花用我的嫁妆,最后不管一事无成还是功成名就都不再待见我这糟糠之妻。姨娘也不是没见识的,该知道那些花用媳妇嫁妆的男子,心底都有些腌臜。将来想起来不痛快,自然就看不得原配妻子了。”
这话说的更是悚然一惊,其实这时候龙姨娘已经不再是原先的打算了,但是玉湲却还有话说,放低了声音:“说句大家心知肚明的,那时候只怕国公府里已经分家了。按着父亲的情形可会与我出头?”
龙姨娘颓唐地摇头,她知道该想其余的法子了。不过经过这一席话她再不是原先的眼光看自己的女儿,便先道:“你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是长大了,比姨娘还看的清楚。若是让你来说,你选什么人家?”
玉湲应该是心里有了主意了,也不迟疑,道:“不论夫婿人品的话,自然最好富贵两个字。于我,富贵双全是没得指望的。若是单单贵重,这样的人家最是看重出身,更加看不上我。所以能求的就是豪富了。”
龙姨娘迟疑了,道:“小姐是说那些豪商人家?是听说为了提高门第,他们会与勋贵人家结亲。因着自身位卑,倒是不能论庶出或者旁支的。只是商户人家到底不好罢!如今还有一些商户仰赖这府里过活。若是嫁到商户,不是要与这样的人家平起平坐。”
玉湲笑了笑道:“商户也有不同,那些小商贩和大豪商是两种人。远的不说,只说扬州的八大盐商,已经煊赫多少年了?还是商人,但是结亲的人家也是顶尖的贵家呢!若是我去这样的人家,人家只怕还看不上呢!”
最后一句就是自嘲了,半真半假。嫁入正房正枝是不能的,人家说是商户,和这些贵门又有什么两样。但是那些旁支又有何难?不是说旁支就不值钱了。有些被正枝倚重的旁支也是极体面的。
龙姨娘也舒缓了神色,笑着道:“是这样,我也随着你父亲去过扬州,见识过盐商府里的境况。真个珍珠如土金如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许多钱,该不会那些雪白的盐能变成银子罢!”
玉湲笑道:“正是了,人家的盐就是能变成银子呢。”
龙姨娘立时应了过来,自己可是说了一句错话,不过是错有错着。
如同这对母亲正商议着婚姻大事一般,顾周氏与祯娘也在商议着同样的事情。她们都是不怕女儿羞怯的,这是一辈子实实在在的大事,哪能为了一点子形同虚设的‘礼法规矩’以及不好意思放不开手脚。
不同于龙姨娘只能转圜着来,即使能说几句话也不能自己全然决定终身。顾周氏能对祯娘的亲事十成十地定论,因此她也更加在这上头上心了,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只道:“你只说来将来想要嫁个什么儿郎,母亲绝不委屈你。”
第40章
这时候日子一日日寒冷起来, 今日倒是日头不错,祯娘就坐在廊下逗猫儿——正是那一回病中给送来的临清狮子猫白雪。顾周氏同祯娘说‘你只说来将来想要嫁个什么儿郎, 母亲绝不委屈你’的时候她才放开猫儿。
顾周氏只见女儿今日的打扮, 头上梳了一只垂挂髻, 这是少女娇俏的发式, 用不着大首饰。因此只点缀了白玉嵌珠玲珑小簪一对、银蝶翅滚珠攒珍珠小簪一对,并一朵白玉兰花珠花。耳边一对八宝如意银杏叶坠打秋千,倒是胸口佩着一个攒珠累丝盘螭黄金璎珞圈, 下面结着许多丝络,中间是一枚美玉晶莹。又着一身玫瑰红织金立领斜襟长袄儿, 一条葱黄绫洒线裙,映得肤色越发白皙。这时候放开猫儿, 便露出雪白的腕子,一双小手也是丰盈滑腻。
顾周氏知道,容貌便罢了, 但是手脚这些地方, 没有天生天养的说法, 只能是细心呵护出来。她说自家女儿绝不能委屈也是实情——这样娇生惯养长大的, 人间略差些的东西都没有使用过的女儿, 她那里肯她委屈呢。
顾周氏不是第一回说到她的亲事上头了,祯娘并不多意外,这时候被说到头上也是坦然的。她伸手抿了抿耳边的散发, 抬头道:“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我并不多说话,只等母亲安排就是了。”
祯娘说这话的时候是微微仰着头的,睫毛纹丝不动,真是一个贞顺柔和。倒像是她本就是这样的人,真没自己主张。可是她不是,她明明是最有主意的一个,这时候这个样子不过是漠不关心罢了。
只是这样说来就越发可笑,婚姻大事何等重要!民间还有俗语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扁担抱着走’,差不多是女子第二回投胎了,后半生的喜怒哀乐都是寄托在这件事上的,何以这般满不在乎?
顾周氏倒是不意外,这不是女儿第一回对于嫁人了无生趣的样子了,原先她只想着女儿虽然聪慧,却不见得通了男女之情。于是道:“若你内心没个定论也无妨,为娘还不替你打算?到时候挑好的人选必定是个个都好的,你只在其中择中意的就是了,一家女百家求才显得尊贵。”
说到这儿,顾周氏接着道:“原先托付了二奶奶帮着寻摸,咱家在金陵认得的人到底有限,也不清楚人家的底子,有二奶奶帮衬,就是事半功倍了。现在已经有些风声了——可要仔细,除了家里要殷实富贵外,最要紧的就是家风清正,自己也不能淘气,没得是个风流子弟。”
顾周氏本来是不在意钱财上的事情的,自家的情形将来所有都是祯娘的,那么女婿家里没钱又如何呢!不过却不能真找那些小门小户,不说人品不配,就是怕遇到那些别有居心的,为着嫁妆提亲的,那可要糟!凡是这样的人家,有什么好?
祯娘本不欲多说,这时候却忍不住开口:“这委实艰难,世间男儿多薄幸的,哪里来的那许多端方君子?或者有的,也不一定遇得上。想着人家有那样的人品家教,娘不如取一个性子软一些的。到时候我家里厉害一些,也能管住了。”
祯娘的话语气是轻描淡写的,但在顾周氏听来就是大为惊讶了,她纳罕道:“你怎么这个想头?女孩子都求好夫婿,只有那些当家好些年的妇人,真个没了法子才做‘悍妇’,只求管住自家老公。这样就是遇到性子软弱的管住了,但是夫妻之间还有什么情谊可言呢?”
顾周氏说这个话倒不是她没经历过世事,所以心思单纯,而是她经历的世事就是这般的呀!她犹记得当年她也是盲婚哑嫁入了顾家门做填房,当时内心何等忐忑?盖着红盖头的时候还在祈祷夫君是个知情识意的,总不辜负自己青春年少。
最后她自然是得偿所愿,夫妇两个琴瑟和鸣。她还记得自己当初识字不多,夫君教自己识字的样子——拿了描红册子,把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当时夫君只笑道:“人家说枕边教妻,这也是一桩美事了。”
特别是有了祯娘以后,祯娘是夫君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是女孩子,却依旧欢喜无限,虽然家里有的是丫鬟奶妈,但他却是没有一日放手的。那些日子,他们一家三口真个是过的神仙日子,每每想起这些,她内心是既甜又苦。
她当初新寡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上门说亲,一个是她风韵犹存,也是她手上有钱。其中也不乏不错的,将就着一生也就过去了。但是想到曾经和夫君的日子,就再不能了——女儿是夫君唯一的骨血,肯委屈她做‘拖油瓶’么?
乡下地方打油多用竹筒,难得赶集的时候就把竹筒托付同乡一同带去打油。点灯用的油算是是必需的,要要买油的人家多,受托之人往往要将七八个竹筒捆绑在一起,拖着在地上走,十分累赘。这便是‘拖油瓶’了——后来就拿这个说法说寡妇带去新家的子女,同样是人家,没人心疼么,何等侮辱!
还有那些夫君陪伴的往事,若对着另一个男子体贴用心,实在是做不到了。因此她立志守节,没有答应一桩婚事,只专心打理家业,养育女儿。
她这样的经历,对夫妻之间自然不会想着是搭伙过日子,而是另一种温情脉脉、你侬我侬的关系。这时候,她的女儿,从没经历过风霜雨雪的女孩子,竟然说出这样的结论,她如何不惊!立刻就要驳了回去。
她也坐下,拉着祯娘的手道:“乖女,听娘亲的话,你才多大,可不要这般想了!这世间好男儿多得是,也不是人人都是薄幸的。你只看你父亲当年——当初不就是只守着我一个?难道我是不能容人的,怀着你的时候不能打点他身边的琐事,把身边丫鬟派去,他却提都没提过要个妾室,只默默地换了小厮伺候。后来有了你,我们一家三口多和乐呵!”
祯娘自然记得父亲,他去世的时候祯娘已经记得事情了。对于父母二人夫妻情深也回想地一些起来,但是她依旧微笑着摇头,道:“母亲好运道呢!只是我自长成以来,或者在太仓,或者在金陵,再没有见过一个类父亲的了。”
顾周氏就要说话,举个例子来,只是喉头一咽,脑中思索一番,真是没有!再三地想了,总算找到一个道:“你看原来太仓时候隔壁张家的大姑娘不是嫁到了松江李家?李家的家训是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一般的爷们都是单夫独妻地过日子。”
祯娘却是比顾周氏还清楚其中的内情,实在是顾周氏不肯往这上头想罢了,轻轻道:“母亲也知道是妾呢!若是连个妾的名分都没有的身边人是不是就随意了?如同这些王公府里的公子一样,说是讲究体面,没得正妻之前不能有妾室,其实房里贴心的丫头好多着。”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了,顾周氏自己也不是养在深闺的小女孩儿了,晓得这样的事情是真的。只得道:“你多大?就这样想,太苦了一些!事情也没你说的那般不堪,到时候娘自然会仔细查访,最重要的就是看人品了,其余的都靠后,就不信没得一个能够托付的。”
祯娘轻轻咬了咬嘴唇,神色总算不是最初的淡然了。她到底是一个青春少女,因着早慧多思而掐断了对夫妻情爱的想头,可心底里难道就没有难受?偶尔午睡醒来,周遭安安静静,她也会小儿女情怀,想一想将来有没有一个良人——只是后来觉得没有罢了。
她的脸上洒下一片树叶的阴影,似乎是有些苦涩了,但话里依旧是坚决的。她站起身来道:“我还记得当时才十岁的时候,认得的姜家姐姐,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姜伯母如何爱重她?挑选夫婿的时候还不够尽心尽力么。”
“就是为了怕她受婆家委屈,倒不让她高嫁了,挑来选去看中的人物——家财中等、出身中等,就是相貌也是平平。唯一称道的就是老实,人人说的人品好。但是后来如何?倒是没有那些大大的不对,但也和平常男子没什么两样了。该是纳小的时候纳小,该是有庶子的时候有庶子。”
祯娘这时候声音轻轻,似乎是只有一口气的声音:“这世间自然有只守着妻子的男儿,不过也太少了些,谁能遇到呢?就是说的好人品,也不一定就能这样了——再说的难受一些,就是初始能这样的,将来又能么?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凤求凰》,之后还要纳妾呢!世事如此,又能如何?”
仿佛是自问自答的:“娘也信佛的,佛家有八苦,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其中就有放不下呢,与其以后心思百转千回,因有情而放不下,还不若这时候就从来没拿起过,那也就没有放不下了。这不见得最好,但却不是最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