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筠对红豆的性情知之甚详,听了这话,淡然说出自己的猜测:“我就知道你肯定在查什么,说吧,是不是你哥哥警局里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案子了?”
红豆摆摆手,扬长而去:“反正你先回家,明天早上见。”
***
早就中午吃饭时,红豆跟虞崇毅约好了,若在团契里有什么发现,直接去公共租界警察局找他。
到了警察局,门口阿伯认得红豆,笑呵呵道:“红豆又来找哥哥了。”
红豆下了车,甜甜一笑道:“龚阿伯,麻烦帮我进去跟我哥哥递个话,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过了会,龚伯从里头出来道:“你哥哥这就出来。”
没多久,哥哥出来是出来了,身边却还跟着警察厅的其他同僚。
其中有一人蛮气派,大约四十多岁,生得倒是仪表堂堂,就是脸色看着有些浊气,似是长期耽于酒色所致。
红豆认得这人是白厅长,对其并无好感,见他们出来,忙悄悄将脚踏车推到旁边树荫底下,转脸看街对面的风景。
白厅长被一众人簇拥着走到车边,趾高气昂地正要上车,谁知一眼看见了红豆,愣了一下,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遭,转过身去,遥遥对龚伯招招手。
龚伯忙一溜烟跑过来。
白厅长指了指红豆:“那小姑娘哪来的。”
龚伯微微哈腰道:“回白厅长的话,这是虞警佐的妹妹,说有点急事来找她哥哥,这就要走了。”
虞崇毅皱了皱眉头。
白厅长颇感兴趣地转脸看向虞崇毅:“你妹妹?怎么,不介绍认识认识。”
虞崇毅笑容微僵,碍于职位,不得不谨慎回道:“属下有些东西落在家里了,让我妹妹帮忙送一趟,马上就走,厅长,您不是为了陈白蝶的事要专门去一趟法国领事馆么,时间不早了,该上车了。”
白厅长喉咙里笑了两声:“虞崇毅啊,你在我手底下混迹数年,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么不会说话,你妹妹看着倒是比你机灵多了,也罢,早些去早些回,领事馆回来,我还约了朋友谈事情。你刚才是说,你也要出去办案?”
虞崇毅道:“我想去查一查陈白蝶和王美萍两人社会关系上的交集点。”
白厅长意味深长道:“难怪你刚才说有事,不肯跟我们一道去领事馆,也好,那么,稍后见。”又仔细看了红豆几眼,这才上了车。
等那车扬长而去,虞崇毅拉了红豆到一边:“下次别来警局找我了。”
红豆满脸厌恶地看着街尽头的车影:“那人刚才问什么呢?”
虞崇毅说:“就问问你是谁,没说别的。总之你下回别来了,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再说。”
想起白厅长走时的目光,他心里不无隐忧,白厅长的太太是本埠出了名的悍妇,畏于河东狮吼,白厅长在太太在世时还算懂得收敛,然而自从太太去年一病死了,白厅长活像挣脱牢笼藩篱的困兽,到处花天酒地,恨不能以加倍的风流来弥补过去二十年的所谓‘不幸婚姻’。
与此同时,放话出来:因吃了前头太太的亏,这回定要找个才貌双全的。先后收了几任小老婆,仍不知足,又将主意打到了女学生的头上。只目前尚未找到合心合意的,续弦的事不得不暂时搁置罢了。
红豆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层,点头道 :“嗯,我下回不来了。”免得叫哥哥上级看见,平白挑哥哥的理。
虞崇毅道:“你在这等我一会,我进去跟同僚说我出去办案。刚才白厅长他们在,我不方便取王美萍的验尸单出来。”
红豆惊讶道:“为什么要把王美萍的验尸单取出来?”
“贺云钦要看。”
红豆撇撇嘴,哥哥还真把贺云钦的话当回事:“哥,你就不怕贺云钦别有用心?”
虞崇毅一心破案,听了这话苦笑道:“哥哥当警察这几年,别的本领不见涨,看人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不管贺云钦怀着什么目的而来,总归他不会是坏人。我现在只想尽快找到你表姐,就算泄漏了什么不该泄漏的,哥哥也认了,大不了不做警察,再去找别的营生。”
红豆怔住,原来哥哥竟是真不想做警察了。再想想刚才哥哥在白厅长面前那副拘束样子,隐约也能体会到哥哥的苦衷。
一时间五味杂陈,也就未再说话。
虞崇毅很快就去而复返,手里果然多了个布袋,径直走到红豆面前,推了脚踏车道:“我们先去富华巷找贺云钦,约好了五点半,眼看快到时间了,他既然去了王彼得处找资料,没准会跟你一样有些收获。”
红豆嘟着嘴上了后座。
两人到了富华巷,原以为还要等些时候,谁知贺云钦早就到了。
虞崇毅刹住车:“贺先生。”
贺云钦老早就看见红豆怀里抱了不少东西,料定他们兄妹下午有不少收获,便道:“怎么样,王美萍的验尸单拿来了么?”
虞崇毅道:“拿来了。”
红豆见贺云钦开口就问王美萍的验尸单,对于自己在王彼得处的收获却只字不提,有心想扳回他们兄妹的主导地位,怎奈哥哥不肯配合,胸口憋了好大一团闷气,一时无解,干脆仰头看天,借观赏碧清的天空来纾解不虞。
贺云钦心里好笑,假装没看见红豆一脸不悦,提议道:“大街上说话不方便,对面有家咖啡馆,我们去那说话吧。”
三人到了咖啡馆,找了僻静角落坐了。
虞崇毅将袋子递给贺云钦道:“这里是王美萍的验尸单,还有陈白蝶失踪前后身边所有人的口供,全在这里了。”
贺云钦翻开报告,皱了皱眉:“所以王美萍是上礼拜才死的。”
红豆大感意外:“上礼拜才死?王美萍不是失踪三月了么,为什么那些人三月后才杀她?”
贺云钦看向红豆:“虞小姐,你之前不是去学校团契找线索了吗,查到什么没有。”
红豆想了想,左手拿出那本《玄宗野录》,右手掌心朝贺云钦摊开:“贺先生不是也去王探长处找资料了吗,发现了什么,不如彼此交流一下。”
贺云钦跟她对峙片刻,毫无惭色地笑笑道:“王彼得不在家,我没能找到资料。不过我向你保证,晚上我会再去他家一趟,如果虞小姐不介意,到时候可以跟我一道。”
红豆没想到他脸皮这么厚,明知他打定了主意空手套白狼,却因急于跟哥哥讨论案情,只瞟他一眼,便宽宏大量地翻到那页:“看看这上面画的木钉,跟王美萍身上是一种么?”
虞崇毅凝眉一看,微讶道:“看着确实是一种,咦,这是什么书,你从团契里拿来的?”
贺云钦拿了那书到手中翻看:“《玄宗野录》?“
红豆指了指对他们道:“你们看边上这段话,这上面写着,人死后,用木钉在人的尸身上,可以打散这人的魂魄,姑且不说这法子经不经得起推敲,你们不觉得这凶手太古怪了吗,杀了王美萍还不够,还要用这种法子来害她,王美萍初来上海,凶手哪来的机会跟她生出深仇大恨。哥,你查过王美萍在绍兴的事吗,她过去可曾在家乡跟谁结过仇?”
虞崇毅摇了摇头道:“她父母都说王美萍平时老实本分,这回来上海,也是想托她舅舅在本地谋个事,一来攒点嫁妆,二来贴补家用。她舅舅舅妈也说王美萍性情温和,很少跟人起争执。”
红豆静了一静,说出自己早前的推论:“玉淇表姐礼拜六最后出现的地方是袁箬笠前妻名下的首饰店,而王美萍则是在火车站失踪的,巧就巧在火车站也有一家袁家的洋装店……也就是说,这两宗失踪案多多少少都跟袁家有些瓜葛,哥,你之前核实过没有,火车站那洋装店现是属于袁箬笠,还是其前妻?”
“这……我还未来得及去核实。袁家的离婚官司静悄悄就办完了,当时并未见报,我们也无从知晓他们的财产具体是如何分割的,那家丽华首饰店因为生意做得大,所以谁都晓得现今的老板娘是袁箬笠前头太太,怎么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贺云钦盯着那书页,头也不抬接话道:“她是在怀疑这些案子跟袁箬笠的前妻有关。”
虞崇毅怔住:“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她一个不愁衣食的贵太太,为何要绑人害人?”
红豆瞄瞄贺云钦,不得不承认,这人比哥哥思路转得快多了,交流案情一点也不滞涩。
她想了想,模仿彼得专栏的语气道:“我只是在找这几个失踪者的共同点。哥,你查过袁箬笠为什么要跟她前头太太离婚吗?”
虞崇毅道:“查了,成亲十年,太太未有生育,袁箬笠为了子嗣才跟太太办的离婚手续。”
红豆暗暗点头,难道是出于愧疚,所以袁箬笠离婚时才拨了不少财产给前妻?
她继续试着找三名失踪者的共同点:“那你查过陈白蝶跟袁箬笠的关系吗,她跟袁箬笠认识吗?”
虞崇毅露出头痛表情:“陈白蝶在本埠关系网太复杂了,跟她有来往的人不在少数,袁箬笠怎么说也是一位体面的富商,就算陈白蝶认得他也不奇怪,就不知道他们除了表面上的交际往来,还有没有别的私人关系,这就要再去详细盘问陈白蝶身边的人了。”
贺云钦道:“不必查了,陈白蝶现今的金主我认识,两人已在一起超过两年,而袁箬笠是去年才离的婚,在此之前及在此之后,他都不可能跟陈白蝶有旁的关系。对了,虞小姐,你还记得那日南宝洋行的陆敬恒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茶话会的吗?”
那个小开?红豆决定稍后再回答这个问题,只追问道:“陈白蝶的金主是谁?”
贺云钦避而不答:“这跟本案无关。”
红豆奇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无关?”
贺云钦抬眼看了看她,正要接话,咖啡馆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一行人从外头进来,前头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陈白蝶的事情弄得我们警察厅上上下下人仰马翻,为了找她,连觉都不敢睡,领事馆那帮洋人废话连篇,除了添乱,半点忙都帮不上,刚才我本想去找他们,想了想,不如找你出来商量商量。”
白厅长?虞崇毅和红豆一对眼,忙用最快速度将桌面上的验尸单藏到桌子底下。
那人看见虞崇毅,愣了一下:“虞崇毅?”
虞崇毅站起来道:“白厅长。”
白厅长看见红豆,顿时大起兴趣,一只手夹着雪茄,另一手指了指红豆,以极其文雅的口吻问虞崇毅:“这是你妹妹?”
虞崇毅脸色有些难看:“是。”
白厅长含笑盯着红豆看了一回,眯了眯眼,正要让虞崇毅将红豆领过去正式见面,忽然瞥见红豆对面的贺云钦,认出他来,笑道:“这不是贺老的二公子么,怎么,你也认识他们兄妹?”
第18章
贺云钦淡淡往椅背上一靠:“白厅长。”
他语气颇随意, 笑容却很寡淡。
白厅长早前跟贺云钦打过几次交道,心知这人出身好、学问富,平素与人来往时最讲涵养,轻易不摆脸色,像今天这种将“不悦”写在脸上的情形,简直少有。
他纳罕地吸了口雪茄,虽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了对方, 自问并无碰软钉子的兴趣, 干巴巴笑了笑,便施施然在对面坐下, 冲虞崇毅招手:“你们在跟贺二公子谈事情?”
虞崇毅过去回话:“跟贺先生打听点东西, 稍后就回警局。”
白厅长望了望红豆,放柔语气道:“你们谈完事情先不要走, 待我这边忙完, 我请你们兄妹到大万国吃饭如何?”
虞崇毅垂下眼帘:“多谢厅长美意,只是我妹妹年纪小不懂事, 怕说错话惹白厅长不高兴, 况且母亲家里做了饭, 还等着我妹妹回家吃晚饭。”
白厅长怫然道:“虞崇毅, 下午让你介绍你妹妹的时候, 你就一味的推三阻四,现在我不过想做个东,你又百般搪塞。怎么,难道我白某人想请下属吃个饭都不行?”
虞崇毅嘴里直发苦:“白厅长——”
“不必啰嗦了。”白厅长断然截住他的话锋, 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我这就让于荣他们给大万国打电话订位子。”他最不喜欢下属跟他讲条件,今日这顿饭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红豆早已觉白厅长的态度不对劲,碍于对方是哥哥顶头上司,一时不敢妄动,听了这话,她强压着满腔怒火起了身,笑了笑,便要拿些话来打消这人的念头。
还未等她开口,贺云钦随手将手里的茶水单搁到桌上,起身道:“ 白厅长这话说得太晚了,我今天晚上已经在附近订了馆子请虞小姐吃饭,这就要走了。”
白厅长错愕片刻,讶笑道:“贺公子莫不是在开玩笑?”
贺云钦道:“白厅长说笑了,我可是诚心诚意请虞小姐吃饭,何来玩笑一说。虞小姐,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走吧。白厅长,少陪。”
红豆微讶地望着贺云钦,贺云钦也正望着她。
他表情认真,丝毫不像在开玩笑。
她只愣了一秒,忙用最快速度收拾好东西,淡着脸跟上贺云钦。
白厅长目送红豆背影消失在门口,冷笑着看向虞崇毅:“虞崇毅,这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贺孟枚的老二正追求你妹妹。”
虞崇毅生平从未扯过谎,眼下为了让白厅长死心,竟含糊地应了一声。
白厅长细思一回,越想脸色越阴,原本不过起了三分意,一激之下,竟非成事不可,将雪茄重重摁进烟灰缸,鼻子里冷哧道:“难怪你们兄妹瞧不上白某了,虞崇毅,别怪我没提醒你,像贺云钦这种缙绅人家的公子哥,追求个把姑娘算什么,娶回家才算你妹妹的本事,除非哪天你们能请我吃上你妹妹的喜酒,不然这顿大万国的饭她迟早躲不掉。”
***
红豆跟贺云钦一前一后到了外头,谁都未开口说话。
寂然了一会,红豆看看贺云钦:“刚才谢谢贺先生。”
贺云钦并不看她,只随意地望着对面的巷口,笑了笑道:“我这是想着晚上要办案,不想在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