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和余睿在离门口数百米的地方架起了临时食品和衣物施放点,老刘身为所谓的爱国报刊创办人,施放前特意放话出来,因为体恤这场战的持久和艰苦,但凡是附近百姓均可按人头来领用。
换言之,一个人可以领一份,一家人可以领数份。
听到这话,原来还藏在校舍里的老百姓轰然出来,待人群涌上来后,老刘几个又有意放慢打开箱笼的速度,为了得到食物人们变得前所未有的耐心,根本不用老刘组织秩序,自觉在施放点门口排起了大长队。
贺云钦坐在车里,仔仔细细将长队中的人看了一遍,暂未发现问题,便跟老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务必加强警惕,这才下了车,从另一边入校跟瑞德汇合。眼看校舍门关闭,余睿也跟着往学校走去,剩下的人则留在原地随时进行防备。
此处暂且风平浪静,若是校舍里真藏有金条,不枉他们苦寻多日,眼看要大功告成了。
这时夜色中又狼狈地赶来一堆难民,其中一对夫妻一胖一矮,怀中各自抱着一个大胖小子,匆匆赶到了队伍末端,露出满脸喜色,向周围人打听道:“这是有吃的领么。”
老刘经验老道,早注意到这对夫妻,眼看他们包袱虽多,但怀中尚有孩子,若是藏有武器,第一个会伤到那两个胖小子。这么一想戒备心略微放松,任由他们排到队伍末端,只是仍时不时往那方向瞄一眼。
第102章
不开往中区的路上,虞崇毅有意用目光在街上搜寻, 可一来难民数量太多, 二来北区范围不小, 接连开过好几个街区, 始终未能在人群中发现向其晟或是彭裁缝夫妇。
驶过最雍塞的街区,车速立刻快了起来, 马上要转过街角了, 侧前方忽然出现一辆卡车。
卡车停在路边, 侧翼上插着一面旗帜,借着路灯的光芒,虞崇毅一眼认出是沪上某师生爱国团体。
卡车后仓摆放了大量救济物资, 两排座位上坐了二十来个学生,他们一边整理物资,一边叽叽喳喳说话, 显然因为施放物资的义举, 眼下正沉浸在高涨的成就感中。
卡车马达声嗡嗡隆隆的,随时要启动的样子, 看来是发完这处即将要去往别处。
引起虞崇毅警惕的是, 正在此时, 有人匆匆穿过马路走向车旁, 从背影来看, 正是向其晟。
王彼得想是也看见了,一怔之下忙将车踩住,眼看后头无车, 又顺势往后退了一段。因还未驶出所在街道,视野上存在一定的盲区,并未引来对方的注意。
学生们像是听到向其晟来了,纷纷扒着车壁探头往外看去,“向先生”长“向先生”短,异常尊重的样子。
向其晟依然不苟言笑,只木讷地点了点头,一撩长袍坐到副驾驶室。
虞崇毅语气里却带着困惑:“这人到底是忠还是奸。”
他突然意识到,当了这么久的邻居,因为向其晟太过寡言,他跟对方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王彼得若有所思地盯着车后那些人,等卡车开动了,缓缓将车驶离原有的街道:“先不说向其晟,车上有几个学生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
王彼得有意跟对方拉开一段距离:“年纪大了点,行迹也不对,向其晟过来的时候,他们注意力根本不在向其晟身上,只转动脑袋朝周围打量,哪是学生,分明是在放风,看着有点像混进学生堆的某方组织人员,就不知向其晟自己知不知情。”
不怪是学过痕迹谑的侦探,连这些细微之处都能注意到,虞崇毅顿感佩服:“假设这是向其晟有意安排的,同伙都能假扮学生了,又何必带这么多真学生出来,不怕临时出什么状况,反而给自己添乱?”
“假的毕竟是假的,扮得再像也容易露出马脚,何况不利用这群学生做掩护,怎能不动声色在附近找金条。”
王彼得说着冷哼一声,暗暗加快车速:“向其晟不知情也就算了,若是这一切是他提前安排的,其心可诛。为了一次行动,哄了这么多学生出来,万一行动失利,还可以用这些年轻的血肉之躯来替自己挡挡子弹。”
虞崇毅注意到卡车的行驶方向是中区,讶异道:“可如果他们意在金条,该继续留在北区等待时机,为何要往中区跑?”
“无非三种可能。第一他们并非敌方人马,去中区是为了给那边的难民发放救济粮。第二他们的确是敌方人马,但他们意不在金条,另有任务。第三他们不但是敌方人马,目标还正是金条,不知何故疑心到了冷僻的中区,所以临时决定改换‘战场’。”
虞崇毅露出既疑惑又不安的表情。
王彼得耐心解释道:“如果向其晟真是敌寇的人,那么他实则有三重身份,第一重身份是迂腐的震旦教授。第二重身份是某爱国组织领导。第三重身份则是敌寇人员。
“大部分人只知其第一重身份,鲜少知其其他身份。某些爱国组织因为跟其有过合作,侥幸知道其第二重身份,因为这个缘故,就算平日行动的时候撞上这人,因为清楚对方的立场,再审慎也难免松懈几分,至于组织中新加入的热血学生,就更容易大意了。我怀疑是组织里有人泄露了行藏而不自知。”
虞崇毅至此完全听明白了,焦躁道:“如果云钦他们真在中区找金条,向其晟他们跟了过去,到时候借着发救济粮做遮掩,完全可以出其不意暗算他们。”
王彼得脸色微沉,眼看驶入中区的范围,下意识提高车速。
***
两口子领完救济粮就回到一棵树下,包袱放在地上充当坐垫,两人挨在一起给孩子分干粮,目前看来没有离去的意思,倒是跟他们一同来的那几个难民,领完东西正打算走开。
然而尚未走远,就被老刘他们含笑劝住了。
“这是要回北区?我们这里正好有大卡车,足可装纳百人,眼看粮食要发完了,若是你们有意回去,正好可以坐车一道走。”
这是个让人无从回绝的建议。经历了一天一夜的奔命,人们早已疲惫不堪,既然有车可坐,自然胜过步行百倍。
几人表情凝固了一下,不经意朝树下那对夫妻瞄了一眼,瞬间换上欣喜的表情道:“先生真是好心人,我们正好要回北区。”
老刘笑了笑:“那请稍等,等发完救济粮我们就会出发。”
这附近异常僻静,贺云钦他们还在学校内找寻金条,周围全是他们的人马,校舍不大,发放粮食已经用去了大半个小时,顶多再有半个小时应该就会有消息了,在此之前,不能放任何人出去送信。
因为陆续有新的难民加入,救济粮仍在发放,两口子仿佛未听到这边的动静,自顾自摆弄孩子,太太较胖,两个孩子身上也臃肿。
借着宽大衣裳的遮掩,男人悄然伸出手去,刚要在老大屁股上拧了一把,就在这时候,有人匆匆走过来,似是在附近发现了什么,急于要汇报。
男人的手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那人绕了个大弯走到另一棵树下,老刘见状,将发放救济粮的活交给同伴,朝那人走去。
那人低语道:“刚才在附近发现了段家兄弟的车,像是发现培英小学有人,临时改变主意将车开走了,这时在街上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呢。”
不是回法租界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老刘直皱眉头:“你带两个人去跟着,为免他们误打误撞跑到这来添乱,必要时吓唬吓唬他们。”
那人点点头,沿着来路走了。
这时学校侧门出来一人,像是因为饱含高涨的情绪,步子迈得极大极快,到了正门,先是停下脚步,接着便无声看向老刘。
老刘朝那人一看,正是余睿。虽然余睿没有多余的动作,但从他不平静的目光和表情来看,应是学校里有重大发现。
找寻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刻。老刘激动得心几乎停在胸腔,随之而来的,是空前加强的警惕心 ,金条找到了,剩下的任务是挖掘和转移,到了这种时候,任何一项工作都不比前面的事轻松,绝不能出岔子,背上不知不觉出了一层毛毛汗,一边发放救济粮,一边戒备地盯紧周围的老百姓。
余睿送完消息正要返校,目光一掠,落在了不远处树下的那对夫妻身上,顿时一怔。
他们未必认得他,可他却认得他们,早上贺大哥就对他们极为防备,眼下他们放着好好的安全区不待,竟跑到冷僻的中区来了。若没有第一点他还不至于这般笃定,可这两点加起来,对方是敌方人马的可能性太高。
虽说不知对方同伙共有多少,但这伙人既然已来到附近,随时可能会发动攻击抢夺金条。他面色一沉,闪电般将手探到怀中,他受训时间不长,射击技术不够精准,兼之有两个孩子挡在他们胸前,他无法毫无顾忌扣动扳机。
余睿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老刘等人都明白,连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彭裁缝夫妇,本就存着戒心,一望之下纷纷掏出腰后的枪。
那对夫妻本来是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怎料对方预先采取行动,来不及思索自己何处露出了破绽,急忙发出动手的指令,然而不等夫妻怀里的老大发出尖锐的一声啼哭,对方已经打出第一枪。
那边树下的十来名同伙掏出武器起身,一片混乱中,很快便响起第二枪、第三枪,伴随着老百姓尖锐的惊叫声和杂沓的脚步声,枪声忒啪啪如同急风骤雨般响起来。
***
王彼得他们起先还想着跟踪向其晟他们的车,后见对方人手不在少数,怕引来对方怀疑,也不敢跟得太紧。
路过一处有大批难民的街区时,王彼得干脆兵行险招,趁学生们建议停下发放救济粮的工夫,借着夜色遮掩,加快速度超过了那辆卡车。
驶入中区后,两人又利用上午留在脑中的记忆,专心沿着线路去找这一片那两所可疑建筑物,向其晟的车很快就会追上来,在此之前必须找到贺云钦他们。
越走越偏僻了,驶入一条安静的马路,根据地图,道路尽头便是一座小树林,绕过小树林,会有一座培英小学,还未驶近,就听前方传来突兀的一声响。
两人愣住,还未回过神,紧接着便是持续不断的枪声,一声比一声更骇人心目。
看来至少已经有一派人马赶到了,虞崇毅心跳得抑制不住,想也不想就上了枪栓,他答应过妹妹,一定要找到云钦,既然两方交战了,他等不及要去施援。
王彼得脸色本就发黄,这一来简直面如金纸,猛的踩下油门,飞一般往前开去,只恨道路太窄,杂树太多,枪声明明仅在眼前,开了十来分钟,无论如何都开不到目的地。
好不容易驶入了小径,眼看就要看到学校的门脸了,道路尽头仓皇奔过来一个女人,这人头发散乱,面色也极苍白,怀中还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幼童。
见到前方驶来的车,这人眼睛一亮,想也不想就唤道:“虞少爷。”
虞崇毅定睛一看,是彭太太。
彭太太抱着孩子奔到跟前,大哭道:“两口子不过是想坐火车回乡下,谁知道到处碰上打仗,刚才里头又打起来了,我家那口子和老大在里头没出来,也不知是死是活,虞少爷,你说这可怎么好。”
说话时一只胳膊始终藏在孩子的掖弯里,借着胖孩子身型的掩盖,慢慢往上移去,眼看虞崇毅和王彼得的注意力完全被她的话所牵引,面上虽仍哭着,手却迅雷不及掩耳抬起来,一下子对准虞崇毅的额头。
以她的身手,近距离连歼两人最多需要三秒,好不容易金条现世了,她急需给组织送信,这辆车来得正是时候。
谁知还未等她扣动扳机,虞崇毅比她更快一步,只觉额头传来一股巨力,竟将她整个人冲得往后一飞。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还未来得及感觉到痛,意识便定格在了刚才那一瞬,在她的记忆里,这个年轻人从未用这种冷峻的眼神看过人。
王彼得啐道:“要不是我们早对他们两口子起了疑心,刚才就被她给暗算了。”
虞崇毅面无表情推开车门下车,出于一种天然的慈悲心,顾不上察看女人尸首,先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福。刚要将孩子抱到车上,突然怔住了。
王彼得正要下车,就听虞崇毅寒声道:“王探长,阿福身上的衣裳有点不对劲。”
王彼得怔了怔,忙走到虞崇毅身边,抬手一摸,阿福的衣裳硬邦邦死沉沉的,无疑藏了东西。
他心中一跳,跟虞崇毅对视一眼,屏着呼吸将衣裳从哭闹不止的阿福身上脱下。
小心翼翼翻过来一看,如他们所料,里头竟竖立着两排炸弹。
两人大惊失色,任谁也不会拿自己的孩子来做人肉炸弹,这孩子分明是彭裁缝夫妇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从孤儿院或是何处抱来的。
事情发生得太快,幸而火引并未扯动,两人急于送信,忙用最快速度将其远远掷到附近的一口池塘里,做好标识后,火速上了车,只听油门一轰,车箭一般冲出去,王彼得道:“老二身上绑了炸弹,老大身上怕是也跑不了,赶快——”
话音未落,就听“轰”的一声,前方传出绵长而刺耳的爆破声。
两人的心随着车身一震,定在了胸膛当中。
***
金条藏在学校建造人的某位英国爵士的塑像底下,周围布置了许多引爆的机关。幸而采用的十年前的技术,对于做了许多筹备工作的贺云钦他们而言,并不多难破解。
定好位后,大家合力将机关一一解除。
随着土壤层层刨开,一个一米见方的铁制箱慢慢暴露在众人眼前。
为了这笔巨大的财富,这十年来,无数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眼看东西终于找到,众人呼吸都缓了几分。
刚要将箱子起出,夜空突然传来枪声,众人一怔。
凝神听了一会,瑞德身形一起,领了一部分人出去接应,剩下的人则在贺云钦的指引下加快挖掘的速度。
合力将箱子搬出后,贺云钦拿枪对准已经生锈的扣锁击出一枪,锁扣硬声而落,众人弯腰,打开死沉的盒盖一看,里头果然码着数千根黄沉沉的金条。
众人不自觉都长长地舒了口气,外面仍在交战,谁也不敢松懈下来,好在枪声并不多密集,想来就算敌方人马摸到了此处,人数也不会太多,卡车就停在校门口,只要在对方援手赶来带着金条及时撤离,这次行动就成功了一大半,等到了另一区域,自有大批同伴前来接应。
贺云钦握着枪,低声道:“撤吧。”
枪声果然越来越稀疏,显然瑞德和老刘他们逐渐控制了校外,将铁箱运抵校门口时,刚要搬上卡车后箱,忽听余睿道:“不好,那个女人带着孩子跑了,快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