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明漪心里一慌,慌乱起身去捉贺宁铮的手,被他再次推开。
他语调沉郁至极:“明漪,我有多爱你你不是不知道,爱一个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我再清楚不过了,的确,当初是我追求的你,可是成亲至今,无论我怎么付出,我始终体会不到半点你对我的爱意。任性、固执、虚荣,这些我都可以包容;破产、难关、困境,做丈夫的就该跟妻子共同面对,但唯独——我不能容忍一个永远不会爱我的妻子。”
他说着,越过她的身畔,脚步沉重,一步一步往门边走去:“稍后我给你开笔款子,这笔钱足够保障你后半辈子的生活,上海那边的事我也可以想办法帮你解决,你要是不愿再待在重庆,我可以派人送你去香港或是国外,一切都在你自己的意愿,明日,我们就登报宣布离婚。”
段明漪面色大变,眼睁睁看着贺宁铮走到门口,一想到离婚以后会面临什么样的生活,风度、优雅——统统顾不得了,急踩着高跟鞋追上来,死死揪住他的衣袖,恨声道:“宁铮,大哥残了腿,二哥也受了伤,就算段家不对,但我们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不能抛下我。”
狰狞面目到了这一刻才露出来,贺宁铮眼睛看着前方:“我给过你无数次机会,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说着,一抬手肘,断然挥开她的手,开了门,出去。
段明漪死死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第109章
贺宁铮一从卧室出来就去了父亲所在的书房,父子俩就此事关上门谈了一上午, 到中午时, 贺段两家都知道了贺宁铮要和段明漪离婚的消息。
无论贺家人还是段家人, 都感到大为吃惊, 段老爷和段太太接到女儿的电话,为了从中斡旋, 更为了替女儿争取利益, 当即撇下仍在住院的两个儿子, 于当晚乘坐飞机抵达重庆。
在段家人的强烈反对下,此事胶着了近半月,然而上海方面不断有人就金条之事问责, 这边贺宁铮的态度亦甚强硬,在半个月后的某个深夜,段明漪终于无心继续纠缠, 在贺宁铮委托的律师拟定的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带着贺宁铮签给她的那张支票和十来个行李箱囊,同段老爷和段太太同乘洋车, 离开了贺公馆。
次日段家便正式宣告破产, 加上离婚的事, 消息一经传出, 当即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双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难免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毕竟身处特殊时期, 每天都有比这更牵动人心的大事发生,没过几日便在人们的热议中淡化了下来。
这半个月,红豆不是陪贺云钦养伤,就是去看望母亲和哥哥,因这一仗不知要打多久,虞太太他们并未做在重庆长久住下来的打算,虞太太出了款子,请贺云钦托朋友赁来寓所,为了两头方便照应,离贺公馆不算太远。
各处都不错,就是房子久未住人,略旧了些,刚来时,尘埃积满了每一个角落。
幸而虞家带来重庆的几位老下人手脚都甚麻利,在虞太太的指挥下,几日工夫把屋内屋外收拾得焕然一新,又将带来的行李打点整齐,一一安置到该安置之处。
舅舅一家人同趟飞机来重庆,他们本地并无熟人,之前麻烦贺云钦好几回,知他此时在养伤,不好意思再让他帮着找房子,一时之间未找到下处,不得不暂时跟母亲和哥哥挤在一处。
潘太太颈上刀伤未愈,本该静心养伤,然而真等安顿下来,她自觉远离了炮火,心里一闲,市侩嘴碎的老毛病又犯了,从早到晚难免挑剔几句,无端讨人嫌。
虽说虞太太并不如何跟她计较,两人每日总少不了龃龉,潘茂生是既畏妻又怕妹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倒是虞崇毅和玉沅成日忙于拉架,新家因而吵吵嚷嚷的,每天都很热闹。
经过这些日子的静养,贺云钦的腿伤已经明显好转,比起段明漪究竟何时肯搬离贺公馆,他显然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关注,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余管事将报纸送到房中来,然后利用吃饭的时间,跟红豆共同翻阅。
他关心组织中某件事的进展,为了安全考虑,成功与否,不必同伴专打电话,报纸上便可见分晓。
然而一等好几天,他和红豆始终没等来要等的消息。
这日早上起来,庭前几丛带霜的秋菊被风吹得摇曳不休,天气明显又冷了几分,下人一早将报纸送来房中,又主动到屋角给西洋壁炉生火。
红豆仍在梳洗,贺云钦杵着拐杖在外屋慢慢地踱步,一接过报纸,便立在原地看了起来。
红豆从里屋出来,一眼便看见贺云钦站在沙发前,他一只胳膊杵着拐杖,另一只手却拿着一份报纸,盯着报纸,神色变幻莫测。
红豆心中一动,忙快步走过来,贺云钦听到妻子的脚步声,抬头看她一眼,扔了拐杖,拉着她坐下。
这时下人掩门出去,红豆踢了拖鞋,将腿缩到沙发上,挨着贺云钦的肩头,往报纸一看,登时明白了,所有报纸铺天盖地全是卖国贼伍如海在上海遇刺的消息。
上写着:伍如海因新近结识某位情妇,近来常去这位情妇寓所下榻。今日凌晨,伍先生刚从该情妇寓所出来便遭了埋伏,虽在军弁的护送下侥幸撤离,但因背部中弹,当场便丧失了意识。
行文末尾,撰写者针对伍如海的伤势发表结论,他如此评价:此贼就算日后醒来,多半也会丧失行动能力。
如此大快人心的消息,红豆看得心怦怦直跳,加上前两次,这是伍如海第三次遇刺,前几次叫他侥幸逃脱,这一次终于成功了。
她难掩激动的心绪,问贺云钦道:“报上说的情妇是陈白蝶?”
贺云钦显然不比她平静多少,静了几秒才点头道:“早前几次暗杀都未成功,这一次我们转移思路,专盯陈白蝶在报上大肆兜售的那栋洋房,这房子早在开战之前便已空置,伍如海表面上将陈白蝶安置在旁处,实际上,他为了掩人耳目,每回来沪跟她秘密幽会时都选在这寓所,苦等了一个月,终于盯到伍如海的行迹。”
红豆高兴得仰头舒口气,这一来算除掉了两大心头之患。
自从得知陈白蝶跟伍如海在一起的消息,这段时间以来,虽然公公表面上未有行动,贺云钦也极沉得住气,但此事终归是个隐患,如今伍如海在与陈白蝶幽会时出事,以此人多疑的性子,就算日后侥幸醒转,也决不会在让陈白蝶再伴其左右。
她拍拍胸脯,正要说话,下人在外头叩门道:“二少爷,二少奶奶,给二少奶奶做检查的那位洋大夫来了。”
贺云钦道:“快请进。”
来重庆后,贺家经由程院长介绍,请了当地红十字会一位的中年大夫定期为红豆进行诊视,大夫名叫安娜,国际红十字会行医多年,在千金科方面有着丰富的临床经验。
自从怀了孕,红豆能吃能睡,安娜此前来检查过一回,对红豆的宫底和腹围产生了疑惑,这次是复检。
红豆的小日子本就不准,被安娜一问,自己也糊涂了,连妻子都不确定,贺云钦就更弄不明白了。
贺云钦杵了拐杖站起来了,看红豆还不起,拉她道:“这回差不多能确定天数了。”
红豆挽着他的胳膊,往里屋走:“咱们离开上海的时候,程院长说是不到六十天,按这个来推算,这时候顶多七八十天,可安娜大夫又说这个日期不对——”
贺云钦回头瞥她:“谁叫你这么能吃。”
红豆还没来得及驳嘴,下人过来道:“二少爷,大学来了几位教授。”
贺云钦一愣,忙道:“请几位老先生到书房,我这就来。”
看着红豆:“那我先走了,一会就回。”
又问下人:“太太不在家?”
“一早出去了。”
贺云钦道:“叫四小姐过来陪她嫂子。”
“哎。”下人应声去了。
不一会贺竹筠从房中出来,她穿件羊毛白洋装,头上鬈发高高梳了个马尾,边走边莞尔道:“二哥找我什么事。”她素来喜欢跟二哥二嫂待在一处,近日却总闷在房间打电话,每回打完电话出来便满面春风。
贺云钦看着她道:“给你嫂子检查身体的大夫来了,二哥还有事,你来陪陪她。”
红豆知道贺云钦特请了当地几位学者商议工程学上的事,对他道:“你去忙你的。”
贺云钦这才慢腾腾地挪走了。
这一商议,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小时。
他惦记着红豆检查的事,一从书房出来就回房。
刚拐过走廊,就看到他和红豆的房门敞开着,进进出出的下人不少,脸上全都带着笑意,母亲高扬和悦的声音隐隐从房中传出来。
因不喜下人搀扶,他杵着拐杖走得不快,刚走到一半,四妹搀着红豆探身从房中出来,瞥见贺云钦,眼睛顿时一亮:“二哥总算来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他一讶:“怎么了?”
红豆望着那个一瘸一拐走近的高挑男人,嘴角高高翘着。
他近日只要闲下来便翻书研究孩子的名字,拟来拟去总觉得不合意,这下可好,一下子要拟两个名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国际红十字会1863年成立的哈。
第110章
八个月后。
余睿和贺竹筠举行订婚仪式,贺公馆一早便宾客如云。
不久之前, 余校长到贺公馆替长孙向四小姐提亲, 两家坐下商议此事时, 余睿郑重向贺家长辈表达地了自己对贺竹筠的爱意, 贺竹筠出于害羞并未在场,红豆含笑前来转述, 贺竹筠听得欣喜羞臊, 在窗前红着脸静静站了一会后, 当场就点头同意。
好在经过战后这几月的观察和相处,贺家对余睿的方方面面都有了深入的了解,一番商议, 两家拟定了订婚日期。
上礼拜重庆几乎每天都会下点霏微细雨,到了订婚这日,原以为也会是阴雨天, 幸喜天公作美, 一早便放晴了。
除了贺兰芝张明景两口子,瑞德也于昨晚抵达重庆。
随着观礼宾客的陆续到来, 贺公馆很快便变得热闹非凡。
红豆穿件宽松的粉荷色洋裙, 在花园里招待客人, 她近来格外注意饮食及锻炼, 虽然行动远不如以前灵巧, 但因为气色甚佳,不施脂粉也韵致嫣然,不几日就要临盆了, 贺云钦时刻悬着心,即便临时走开招呼别的客人,目光也始终不离开她。
如他所料,刚一转身,就听王彼得一声低斥,两个胖乎乎的孩子穿过花园笑哈哈地跑来。
大的那个五岁左右,小的不到三岁,统一的簇新西式衬衣加西式短裤,一望即知是王彼得新给他们添置的。
王彼得自己的穿戴也跟孩子们差不多,只底下西式短裤是长裤,一大两小一齐出现,由不得人不瞩目。
孩子们跑得太快,王彼得唯恐冲撞了人,压着嗓子在后面边喊边追,好在孩子们最初的好奇劲过后,终于想起了王彼得平日的教导,小马驹似的遛了一会,又乖乖地跑回王彼得身边。
王彼得掏出帕子擦擦汗,一手一个拉着两个孩子过来,朗声打招呼道:“云钦,红豆。”
他近来戒了酒,脸色比以前红润不少,嘴里老嫌两个孩子烦人,可是不管去哪,总不忘将孩子们带在身边。
红豆从贺云钦肩后探出头来,笑道:“王探长。”
贺云钦防那两个胖小子突然“发难”,仍护着红豆,问王彼得道:“下礼拜侦探所能开张么,要不要我过去帮忙。”
侦探事务所名义上破案,背地里为组织收集线索,来重庆这么久,早该张罗起来了,但因为重庆时有空袭发生,他和王彼得都怕资料毁于炮火,光是找中意的房子就花了不少时间。
好不容易在离防空洞就近的地方租了寓所,又托上海的同伴陆陆续续转运资料过来,一来二去便拖了好几个月。
王彼得知道红豆马上要临盆了,贺云钦近期注意力全放在妻子身上,摆摆手道:“拾掇得差不多了,顾筠和崇毅没事就过来帮忙,资料早齐了,等助手到位,我就登报宣布彼得侦探所正式开张。”
红豆听了这话抬头一看,顾筠穿件素净的月白色旗袍,正跟复旦大学的一位教育系先生说话。头发新剪短了,从后头看是个圆圆的黑色蘑菇头,又将一侧头发拢在耳后,露出白白净净的侧脸。
上海形势一坏再坏,顾筠父亲所办公报半年前就迁来了重庆,因圣约翰暂时为迁址,等复旦大学迁来后,顾筠便和她一起办了转学手续,两人仍做同学。
只因她身体一日比一日沉重,坚持上了一段时间的课后,不得不跟校方请假,顾筠怕她落下功课,时不时带着自己所做的笔记来贺公馆。
她将目光从顾筠身上收回,又在花园里找了一圈,没看到哥哥。哥哥本就跟王彼得交好,顾筠跟她一样喜好此类事物,若是侦探所开张,最高兴的当属这两人。
这时那边宾客发出一阵哄笑声,原来是余睿的一帮同学假借西洋礼仪的名义,撺掇着余睿当众给贺竹筠献花,因那花是大捧红玫瑰,有人突发奇想道:“西洋婚礼上有丢掷新娘捧花的习俗,不知订婚仪式上这捧花是不是有同样的意义?”
余睿被同学们说得不好意思,笑着凑近,在贺竹筠耳边说了句话,贺竹筠捂嘴笑道:“那你们做好准备,也不忌男女,反正一会花丢到谁身上,谁就喜事将近。”
本就是为了凑趣,一帮青年男女听了无不高兴,挨挨挤挤往后头拥去,等拉开一段距离,贺竹筠转过身,高高将花往后一抛,大家轰然一笑,忙跳着去接花。
谁知那花被众人的胳膊一挡,反而落往另一个方向,刚好砸中路过的一男一女,男人是瑞德,女孩子却是玉沅,久未见面,刚好在花园碰见,玉沅想征询瑞德几个关于转读医学专业的问题,两人便聊了起来,谁知无端被砸中,都愣住了。
大家惊讶了几秒,齐声笑道:“好了,看来下一个就要轮到潘同学订婚了。”
玉沅红着脸飞快地看向瑞德,两人视线一相撞,她脸更红了,把花递给就近的一位同学,板着脸道:“别胡说了。”
红豆看一眼贺云钦,发现他也正望着那边。
晚上她在书桌旁散步时,想起这事,便走到贺云钦身边:“瑞德还会回上海吗?”
贺云钦正画工程图,听了这话,一讶道:“他得回去,怎么了。”
红豆扶稳了肚子,顺势在他膝盖上坐下:“我总觉得玉沅有点喜欢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