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入华懋的都非一般人,莫太太与儿子这样衣冠不整地杵在那里本就显眼。她又这样大声嚷嚷,越发引人注意了。好几个西崽都往这里探头张望,莫家桢好容易把周身打理清爽了,立刻拽了母亲一把:“妈……”
莫太太也是个精明人,立即察觉了不妥。又替儿子拍了两把,继续小声道:“要知道晓倩肚子里可是我们莫家的根,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她陆佳人这样不贤不孝的儿媳,换在过去早就该赶出门去。”
“妈…”莫家桢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对陆佳人倒是有些感情的,但孙晓倩他也舍不下啊!本来想得好好的,娇妻美妾,如今看来是不成了。“原想着佳人毕竟是庶女,闹得多了陆家也不方便帮她。可如今她妹妹嫁入了盛家,只怕陆家往后也会更上层楼。要真是跟我离了婚,未必找不到好的。再说百货公司最近的状况……”
这一下才算说到了根子上,莫太太的气势登时就弱了。孙子再要紧,也要紧不过公司。要是莫家垮了,就算生一百个孙子也是无用。
“那你好好哄哄她,我这里还有个戒指……”莫太太肉疼地盯着中指上的祖母绿好半晌,终于狠狠心脱了下来。“女人都是爱面子的,你当着众人面送她,她就算有再大的火也消了。至于晓倩,就暂时把她送到外头避避风头吧!”
“还是妈想得周到!”莫家桢心头一片火热,把戒指塞进西服口袋里,小心扶着母亲上了电梯。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计划写婚礼的情形,不知道怎么的又写到莫渣渣一家了
第75章 第一次假订婚
为了这一场沪上近十年来最高规格的订婚宴, 华懋饭店提前腾出了最大的宴会厅, 足可同时筵开六十桌。饶是如此,仍是坐了个满满当当。席中有沪上的政府官员, 名绅富商, 学界清流,真个是群星荟萃。
整个大厅以金色和白色为底色,用新鲜的芍药和茉莉扎成花球来布置会场。并在大厅中央铺就一条红毯,从宾客间穿过,直达主席台。
陆老夫人因此还大发了一顿牢骚:“都说盛家的钱多到车载斗量,怎么偏在娶新妇的当口节省。排场这样简素, 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办丧事呢!”
这就是亲祖母说出来的话, 陆太太简直要被当场气晕过去。还是黎婉机灵, 赶紧借口婆婆的衣服蹭脏了,请舅妈陪着去了化妆室,才避免了一场大战。偏偏老夫人还自鸣得意, 越发趾高气扬起来,从饭店评论到宾客, 大有指点江山的意思。
从北平来的几个伯母也都是没眼色没见识的妇人, 纷纷捧场。黎婉气得脑仁生疼,可为了丈夫还压着火气陪着笑脸, 好声好气地解释:“祖母不知,如今年轻人都崇尚西风, 上海这两年的婚礼皆是如此,早就不兴描龙画凤那一套了。要说为了省钱, 就不该在华懋办,否则单这一个厅包下来就得上千块了。”
这个数字多少震慑了一下老夫人,大儿媳方氏当即就嘟囔起来:“若在北平办连酒带戏都花不了这许多,吃顿饭就得上千,拿钱当瓦片使呢?”
“大伯母平素不大来上海,也难怪不知道如今的行情。”黎婉几乎是拿出了毕生的涵养功夫,详细解说道:“像华懋饭店这样的地方,就是随便大请一次客都得花上五六百,更不用说办喜宴了。今天的酒菜都是从各大酒楼订的招牌菜,怕送过来凉了,所以直接请了厨子来做。桌上放的三星白兰地和雪茄都是洋行的新货,据说在码头连箱子都没来得及开,绝对正宗。待会几位伯父可得尝尝,若觉得好就带一箱回去。”
方氏顿时不说话了,包几个厨子多少钱她是不知道,但这雪茄和白兰地家里还是备着的,专门待客用,侄媳妇端的豪气,动辄就是按箱来论。
见这帮妇人都闭了嘴,黎婉尤不肯放过,又补充道:“这些也就罢了,无非是有钱就能买的。祖母且看那些装饰的花球,都是鲜花呢!本地的茉莉和芍药最早也要五月才能开花,这些都是专门从昆明运来的,有钱也无处买去。都说一骑红尘妃子笑,盛家为了讨妹妹欢心可是下足了本了。”
眼看老夫人被憋得说不出话来,二伯母李氏赶紧打起了圆场:“哟…要不是侄媳妇说,我们哪知道这些门道呀!盛家到底是出过总统的,行事非同一般……”
“那祖母就交给几位伯母照顾了,我去看看四妹。”终于把这群人给压服了,黎婉是一分钟都不想多待,又虚应了几声就去找自家婆婆去了。
这一出好戏,被角落里的陆宜人姐妹看了个正着。陆宜人刚出院不久,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陆佳人却硬是把她拉了来,理由简单得很:“祖母本来就看你不顺眼,你再不好好巴着老爷太太,是准备在家里待到老死么?”
就算老死在家,也比给人做妾或是嫁个傻子要好。可惜陆宜人向来不善言辞,终于还是来了。现在也是这样,陆佳人指着明显黑着脸的老夫人道:“看见没有?祖母何时有这样吃瘪的时候,知道大嫂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跟祖母说话么?”
不待那个木头人姐姐出声,她便自问自答道:“因为四妹如今身份不同了,盛家有权有钱,又看重这个未过门的儿媳。老夫人想在北平借着盛家的声势行走,此刻就算火烧心也不得不低头。姨娘打小就说,女人嫁人便好比第二回投胎。我处处跟四妹攀比,也是为了能争一口气,嫁个如意郎君。只可惜,我终究还是比她不过。”
陆宜人茫然四顾,西服笔挺的男人们正聚在一块边喝香槟边聊天,女眷们则穿着最艳丽的衣裙,佩戴着最名贵的珠宝,不经意地互相展示攀比着。衣香鬓影,惹人沉醉。
这样一个订婚宴,哪怕在梦中她都不曾想过:“四妹的福气好,得遇如意郎君,我们做姊妹的该为她高兴才是。”
“得啦!”陆佳人冷笑了一声:“我们是亲姐妹,你也别说这些场面话。嫉妒就说嫉妒,又不犯法。我就嫉妒明夷,她打落草身份就比我高一截,长得也漂亮。读书的时候,老师常说老天是公平的,努力就有成果。都是胡说八道,我努力了半天才能得到的东西,对她却是唾手可得。这公平吗?”
听着妹妹的话,陆宜人感到了一丝不安:“大喜的日子,别说这些了。如今你们各有各的归宿,这就是命!”
“像你似的洗干净脖子等死,我可做不到,就算死也得拖个垫背的。”陆佳人远远瞥见打扮鲜亮的丈夫和婆婆从人群里挤了过来,挑起了眉。“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明夷能找着盛继唐这样的丈夫,我服她,你可好好学着点吧!”
她能学什么呢?陆宜人眼看着妹妹迎向了妹夫,一个冷着张脸,一个就百般讨好。直到一个硕大的钻镶祖母绿戒指套上了指头,陆佳人才总算露出了几分笑颜。
真好啊!虽说为了纳妾的事闹得鸡飞狗跳,到底是少年夫妻,总有感情在。三妹说她嫉妒明夷,可自己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
典礼将要开始的时候,小提琴开始奏起了一段悠扬的旋律。陆明夷看着面前的金色浮雕大门,脑中是一片空白。她原本自诩享过福,也吃过苦,更兼死过一回,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难倒自己的了。可当真穿上礼服,披上头纱,却一直在冒冷汗。
身穿绿色纱裙的苏伶今天担任傧相的大任,一到饭店就忙进忙出的,连饭都没吃几口。眼看终于能把表妹交出去也是松了口气:“怎么了?手心潮成这样,难不成是太紧张了?”
秉着输人不输阵的精神,明夷抬着下巴矢口否认道:“谁说的……不就是订个婚么,有什么好紧张的!”
“你就嘴硬吧!”苏伶很是看不过眼,塞了块帕子在她手里:“订婚是人生大事,女孩子哪有不紧张不害怕的。偏要装出副无所谓的样子来,也不知道给谁看。”
第一回订婚当然是该紧张的,可问题是她不是第一回了呀!陆明夷在心中暗暗反驳,她上辈子可是结过婚的,只是当时浑浑噩噩的就这么过了,如今想起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这辈子头回订婚,还是个假的,如今想来真应该让盛继唐赔笔精神损失费才对。
小提琴奏罢,圆号和鼓点也加入进来,这是进场的前奏。苏伶也不管表妹的小脑瓜在想些什么,赶紧挽起她向前走去。
身穿红色制服的西崽同时推开了两边沉重的门扇,明夷一脚踏在红毯上,只觉周围都是热切的目光和低语,但她却看不清那些人的脸。长达十米的枝形吊灯上有数百个灯泡,散发出的光芒直逼太阳,几乎映得她眼前一片空白。
幸亏还有表姐陪在身旁,稳稳地搀扶着她,一步两步直到红毯的尽头。那里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真是奇怪,一见到他明夷刚刚还模糊的视线忽然就恢复了清晰。
在她的印象中,盛继唐总是一身长衫,神秘而矜贵。而他今天却换了西服,依旧是黑色,只在胸前的衬袋上别着一支红玫瑰,叫人几乎转不开眼。
上辈子她与这个男人毫无交集,如今却成了未婚夫妻。如果她的重生是冥冥中注定,那么这段纠葛也是吗?陆明夷不禁有些惶惑。
但男人的眼神却始终坚定,如同大海中礁石,任凭风吹浪打亦是不移。走到彼此还有一米远的时候,盛继唐忽然伸出了手。这个举动让苏伶愣了一下,下意识望向他身后充作男傧相的魏五。
“怎么回事?”苏伶用口型隐蔽地问道。这个仪式先前是排演过一回的,主要就是考虑到她是留洋回来的,对国内的礼仪不大熟练的缘故。这个时候应该是新人先站成一排,由司仪念订婚书,再上前用印。如今准新郎突发奇想,却是把后续的动作全给打乱了。
她问魏五,魏五也不知道该问哪个。他的社会经验是多,在婚礼上却完全不内行,纯是被拉来凑数的。盛九爷本就不是常人,临时冒出些非常之举才算正常,不能按照一般的想法揣度。
他俩正打着眉眼官司,倒是陆明夷没怎么多想,见他伸手,很自然地也把手给递了过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正如诗经中的句子。盛九爷笑了起来,宛如春花初绽,百鸟齐鸣。只一眼,明夷就沦陷在了这个笑容中,再难自拔。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管真的假的,明夷同学确实是第一次订婚没错!
第76章 签定终身
眼见一对准新人含情脉脉地执手相看, 仿佛司仪、家长、宾客都成了摆设。苏伶欣慰之余也颇为头疼, 感情好归好,哪有在订婚仪式上这样乱来的, 接下来的程序可怎么办。
亏得魏五反应快, 直接替司仪喊了一声:“请新人用印……”随即自己上前一步,拿出了放着私章的黄铜小盒和脂泥。
粉红色的婚书上方印着鸾凤和鸣四个烫金大字,下面有订婚人姓名,生辰八字,父母籍贯等,又有并蒂莲, 双飞燕等吉祥图案。魏五一时眼错, 险些把章盖在了介绍人一栏。
苏伶一眼看见忙扯了他一下, 率先把印盖了上去。魏五这才恍然大悟,跟着完成了动作。好不容易两张证书都盖完了章,两人不约而同地吁一口气, 看着对方的着急忙慌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小插曲不仅在场宾客瞧得清楚,司仪更是眼睛一转就有了主意, 也不急着请介绍人上台了, 先凑上前去问新郎:“盛先生可瞧见方才用印的次序了?”
“看见了又如何?”盛继唐一手牵着自己的未婚妻,唇角始终带着一丝笑意, 真个称得上是灼灼其华。
连司仪也被晃花了眼,差点接不下去词, 愣了好半天才道:“呃……盛先生有所不知,婚书用印这样的事, 按传统都是男方在前,不适用女士优先的。”
魏五这才想起来排演时确实交代过先后次序,不免有些紧张起来。毕竟是他出的差错,要是因此闹出些不好的影响来可怎么办。苏伶则皱起了眉头:“如今可是提倡男女平等了,不仅教育、继承这些权利都是一样的,参政议政的也不少见。不过是盖章的次序颠倒了一下,想来也没什么妨碍吧!”
司仪本是想拿这话打个趣,却一时被她说得无言以对。台下的宾客们不由窃窃私语起来,“这是哪家的姑娘,很是厉害啊!”“是陆太太的外甥女,苏家的小姐,听说还是留洋回来的。”“怪不得了,表姐妹两个都生得好相貌……”
撇开议论不提,盛继唐颇有钻研精神地发问:“如今婚书也盖完了,总不见得重写一遍,若是女方先用印会怎么样呢?”
能怎么样,无非是占了个口彩罢了!司仪有些后悔拿这话题来打岔,讪讪地笑道:“既然是新娘子占了先,那往后新郎倌可得听太座大人的话了。”
台下也发出一阵哄笑声,好容易娶了个夫人回家,还要处处受辖制,这在一般男子看来多半是件失面子的事。谁料盛九爷却似松了口气,欣然道:“本该如此!”
说罢,还满含宠溺地看了未婚妻一眼,甜得简直要淌出蜜来。陆明夷早就已经是神思不属,只知道怔怔回望。
这一下可了不得,别管是结了婚的,没结婚的,陆明夷登时成了在座所有女人的羡慕对象。中国上下五千年,男尊女卑的传统由来已久。就算有男子真心敬爱夫人,那也是在后宅,轻易不肯带上脸的,更别提是在公众面前承认了。
而女儿家从来讲的都是以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别说盛继唐生得出色,家世又出众,就算他此时退去这些光环,只凭这份情意,也多得是女子想要嫁她。宾客中就有好几个家有适龄女儿的夫人,明知道不可能,仍不免扼腕叹息起来。
陆太太的眼圈都红了,黎婉赶紧安慰道:“母亲如今可放心了,盛公子还没成婚就把四妹捧在掌心里,等以后过了门必定是一段佳话。”
“佳不佳话的,我也不在乎这个虚名,只要他们小夫妻过得好就行。”陆太太瞧着出落得越发水灵的小女儿,想着她在襁褓时跟个猫儿一样大,终究忍不住落下泪来。
梅姨娘也在一旁恭维着:“我记得太太提过,连陆天师曾说四小姐是个有后福的,如今可不应验了么。往后四小姐和姑爷必定是琴瑟和鸣,百子千孙。”
“好好好……”
有高兴的就必然有不高兴的,其中首当其冲就是盛家的两位太太,脸上就跟罩了层寒霜似的。尤其是盛太太,简直把桂花糯米糖藕当作庶子的骨头嚼。现在只是订婚,就把那丫头当作菩萨供起来。等真成婚还了得?只怕偌大的盛家都装不下她了!
要说盛家太太气恨哼哼的还算有个缘故,可陆老夫人也冷着张脸就叫人觉着稀奇了。李氏素知婆婆牛心左性,一直低声劝着:“四丫头拿得住夫婿,您该高兴才是。往后若有什么用得着盛家的地方,还不是小事一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