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神呆滞,直勾勾地瞪着眼前的纸巾,却不动作。
少女叹口气,抽出一张纸巾,细致地,缓慢地,替她拭去脸颊边的泪水,又伸手将纸巾捂住她的鼻子,“擤一下。”
绿茶味的,清新好闻,让她放松了一些。她听话地擤了下鼻子。
“我是李晴晴,舞蹈班的。” 女孩儿微微笑着,露出了好看的酒窝,“我知道你,画画的,周末总能见你在少年宫。你叫什么?”
浓浓的鼻音:“……赵向健。”
名唤李晴晴的女孩儿蹙了蹙眉头,还是很好看:“哇,这么男性化的名字,没想到是个小哭包。”
赵向健垂下眼眸,想起刚才惊魂未定的一幕,又要哭起来。
“是不是他们几个想抢你钱啊?”
“……”无声地点点头。
“嗯,这种小混混,要钱就给人家,没必要为了几块钱倔着!这要是真……多不划算。” 女孩儿轻轻拍着她的背,又是安慰,又是叮咛。
***
因为这一句话,她始终不相信,那样一个李晴晴会为了钱,出卖自己。即使是她说要嫁给一个五十多岁老头的时候。
李晴晴说要结婚的时候,赵赵从心底是祝福她的。
虽然,那年她告诉她,自己喜欢上年级段学神时,她几乎嫉妒得发疯。
如今的心静如水,只因为,她说,那个男人对她好。
赵赵清楚,自己对李晴晴的感情,有信任,有依赖,有共享秘密的窃喜,也有令她自己都感到不安的占有欲。但她无法左右李晴晴的心,她待她,可以是朋友,可以是闺蜜,可以是姐妹,却始终无法拥有同她一般的感情。
苦涩的心境,只有自己吞下。
这些年,她对男性的恐惧,渐渐有了些改变。虽然仍会为男性带着讨好的接近而感到不适,可也称不上恶心。
她想,这是个好时机,试试自己能不能迈过心里的那道坎。
顺理成章的,以她的容貌气质,很快,她交到了第一个男朋友。一个白净腼腆的少年,看见她会脸红,连触碰她都不敢。这让她感到安心。
交往半个月后,男孩牵住了她的手。
一个月后,两人温温柔柔地相拥。
两个月后,他趁她不注意,在她唇边落下了一个吻。
每一次,她都没有躲开,只是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偷偷地皱了皱眉。没有感到不舒服,可也没有两情相悦的欢喜,没有想要独占他的心态,没有任何荷尔蒙作祟的冲动。平淡的,像是左手碰右手,像是上唇吻下唇。这让她感到安心,又不安心。
交往小半年,他说:“要不要去泰国,两个人,我和你。”
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在泰国的酒店里,他问她:“要不,我们试试?”
她说:“好,试试吧。”
那双手解开她胸罩的那一刻,回忆像潮水一样涌进来。
他的触碰很温柔,很照顾她的情绪。眼前这张温柔的又沾染着些许欲/望的脸,在她眼里,却被置换成了当年那个留着非主流发型的小混混。
浑身都在颤抖,每个细胞都在表达着她的恐惧。她紧紧闭着眼,泪水不停从眼角滑落,脑子里有个声音响亮而执着——李晴晴,你能不能来救我?
身上的人动作停了,然后拉过被子,替她妥帖地盖好。他到阳台上去抽烟,许久许久才重新进屋,他说:“我们分手吧。你根本不爱我。”
“……对不起。”她低着头,竟没有什么复杂的情绪。轻松,她只觉得轻松。
后来,她不再去挑战自己,只把身心全交给画布和染料。既然她的感情无处安放,那便在半空中飘着吧。这个世界,哪怕不活在条条框框里,也有她安身立命之处。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沉溺于无欲无求的状态时,她撞见了她。
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挂着讨好的笑意,轻轻柔柔地依附在一个两鬓斑白的男人身边,袒胸露背,裙子还开着高叉,在这冬天里,几乎和没穿一样。
她笑得很妖艳,抹着鲜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在那男人的胸口打转,可眼底没有什么笑意,只有讨好。
男人的手搭在她的腰上,摩挲着将她往车里拉。那男人的眼神赵赵看得真切,那不是看待爱人的眼神,只是玩物。
怒火攻心。
理智早被她丢到了九霄云外,她快步上前,在车门关上前,拉出了李晴晴,伸手就是一记巴掌,响亮而决绝。
“你疯了吗?!”
——这句话,从两个人口中同时喊出。
李晴晴捂着半边脸,头发被打得有些散乱,黏在了口红上。
赵赵下手无比狠诀,竟是打歪了她刚做的鼻梁。
一时间,围观的人脸上都有些好看——讥讽的,冷漠的,不屑的……
车里的人像看小丑似的看了眼李晴晴,狠狠关上门,车子扬尘而去。他的眼神里,是厌恶。
只有赵赵,这巴掌的罪魁祸首,瞪着杏眼,眼里全是血丝,眼神有愤怒,有不解,却更是心疼。
“李晴晴,你他妈的疯了吗?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对面那冶艳的女子,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泰然地站直身子:“还能为什么?为了钱。”
“你……”赵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看她的样子实在是心疼,把自己的围巾挂到她的脖子上,领着她去了医院,待一切处理妥当后,又领着她回了自己的寝室。
两人心绪都平静了许多,赵赵取了冰袋,轻柔地为她冰镇红肿的脸颊。
良久都没人说话。
“为什么?”到底还是赵赵开了口。
“家里破产了,欠了高利贷,我爸……自杀了。父债子还,是不是很老套?”
赵赵沉默了会儿,继续敷她的脸,动作越发轻柔:“怎么不跟我说?”
“……跟你怎么说?借钱?”她顿了顿,“能借的地方我都借了……”
“堕落就堕落吧,这世态凉薄,真的要跌到底了才知道。没出事的时候,都是我爹的好兄弟好哥们,一出了事,划清界限比谁都快。我的那些追求者就更不用说了,风光的时候别说婚姻,天上的星星月亮都往面前捧。我这边没落了,呵,我算是看清了,他们就是想睡我,公主和女表子,他们出的价钱都是不一样的。我之前还信他们,后来他们变着法子耍我,我……”
李晴晴说不下去了,那张人工雕饰过的脸僵硬极了,连哭丧的表情都看不出来,只有眼里的怨与恨,真真切切。
李晴晴从头到尾都没有哭,可赵赵却早已泪流满面。
李晴晴看向她,带着鼻音,“哭有什么用?你别这么看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出卖肉体也好,出卖灵魂也好,都是我自己选的。”
赵赵捏着她的手,将她的头往自己小小的肩膀上靠,动作轻柔极了,嘴里却是骂骂咧咧的:“谁他妈同情你啊!倔个屁啊,就你会逞能了?你他妈都没把我当朋友,我要是早知道,看我怎么打烂你这脸!”
“现在怎么不打了?”
“谁让你玻尿酸打这么多,我心疼钱!”
“……电影投资商要我整的,整完又说我假,我陪了一夜的酒,说好的角色说没就没了。男人真他妈没个好东西!”
赵赵抹抹眼泪,平静下来,如当年李晴晴那般,轻轻抚着她的背,“你说的,为了钱,不值当。这钱,我给你凑。”
“赵向健,你以为自己是圣母啊?你哪来的钱?一千万你说帮我凑就帮我凑啊?”李晴晴怒瞪她。
“我之前参展,有幅画卖的还可以,我这边也就能给你凑出个几十万吧,你先还一部分。”
“……杯水车薪啊……你以为你一个初出茅庐的艺术生能一夜暴富?” 李晴晴怒道:“而且,你赵向健的钱,我不拿!”
“谁说送你了?借你!你给我滚去工作去。” 赵赵低头想了想,“你记不记得当时跳天鹅舞那个视频?当时不是挺多经纪公司找你的嘛?”
“……八百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我这么个人老珠黄的整容鬼?”
“那就再跳一边!再惊艳一遍!说实话,你整得还挺好看的,等玻尿酸效果退一些,还是有潜力的。”赵赵迅速恢复冷静,“我们美院,别的不多,搞艺术的还真不少。我认识一个学长,现在给那个王导当美术指导,我让他给你引荐引荐。你这张脸,现在演不了清纯佳人了,咱就演恶女。当年的黑天鹅,重新杀回来便是!”
“……演戏?我这么个非科班出身的新人,能拿到多少片酬啊?”
“别总想着一夜暴富!能赚一些是一些。我跟你一起还,两个人总比你一个人赚得多!”
“……你为什么帮我?” 李晴晴有些木然地瞪着她。
“艹!” 赵赵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脏话脱口而出,“老娘他妈白喜欢你这么多年了!那群男人不肯养你,我砸锅卖铁也要养你!”
李晴晴呆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赵赵自知心急口快,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
场面一下子有些冷。
“我……” 李晴晴许久才唯唯诺诺地开口:“我喜欢……男人啊……虽然,我对男人是……挺灰心的……”
“……哦。”赵赵垂着头不看她,“你……我就这么一说。”
“……你让我想想。”李晴晴垂下眼。赵赵的表白来的太突然,可奇怪的是,自己好像没有很抵触。她对男人,算是绝了心了。
“随你怎么想,反正,出去卖的事情,有我赵向健在的一天,你想都不要想。” 赵赵比李晴晴矮了一头,可气势却高了她三丈,此刻的气场很对得起她的名字。
“好。” 鬼使神差地应下。
“行了,我室友反正都不回来住,你就给我安安心心住在这里,好好躲一阵子债。演戏的事情,我替你去通融通融,你自己好好练练演技吧。”
忽然觉得——
赵赵今晚身高两米八,像是能顶住天。
在赵赵尽心竭力地走动下,李晴晴拿下了复出后的第一个角色,一部警匪片里卧底在非法洗头店的警察,连女四都排不上,可亦正亦邪的演技,得到了导演的赏识。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角色慢慢找上来,大多都是有心计的蛇蝎美人。心底有伤的人,总是能将角色演绎地让人又恨又怜。
参演的电视剧都还没有开播,李晴晴在观众圈里尚无知名度,可还是引起了几家不小的经纪公司的注意。
赵赵陪着她东奔西走,四处和经纪公司接洽。待遇和薪资都不是最紧要的,赵赵思路清晰,只有一个条件——绝对不搞潜规则。
那日难得闲暇,李晴晴和赵赵坐在美院的宿舍楼下晒着太阳。阳光洒在脸上,暖融融的。
虽然还要一屁股的债,她却觉得此刻,踏实而安心。
她侧头看着正在帮她审新剧本新角色的赵赵,心里像是有颗种子,在温室里,悄悄地拱了出来。
“赵赵?”
“嗯?”赵赵头也没抬。
“要不,我们试试?”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谨慎而小心的语气。
“……什么?”
“唔,没什么。”
赵赵盯着面前的剧本,许久许久,都没有翻上一页……
在往后很久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说过爱,没有人说过在一起。
但也一直不曾分开过。
在寒冷的人情中,互相取暖着,温暖着对方冷透了的心。
相濡以沫,无非如是。
第78章 番外四
林竹松*安琪(一)
“抱歉抱歉, 我能坐这儿么同学?”
林竹松从后门绕进讲堂, 放眼注视前方, 陆教授的课果然人满为患, 前方零星几个空位都在人群中央,要坐到里面的确兴师动众。只有这最后一排的位置有个空位,只是这个位置上放了一个女式手提包。
被喊到的女生睡眼惺忪地看了他一眼,迷迷糊糊地点了头,把桌上的女包挪到了脚边,腾出空座来。
林竹松赶紧坐下。他读了双学位, 两个专业的课虽然不至于撞车,可难免有连着上的时候。这会儿,他刚刚的数学课拖了堂,从数学系的大楼一路狂奔过来赶生物医学的大牛导师的课, 还是迟到了几分钟。
林竹松个子高,猫着腰从后门绕进来还是引起了陆导师的注意, 虽然上课节奏一点儿没断,可那盯着他的眼神还是透露出了警告的意味。
这陆导师是有名的严厉, 每堂课必让助教暗戳戳地在台下点名,上课最喜欢和学生们交流, 以问答形式。于是乎,这整个N大谁也没胆子旷他陆老人家的课,上课也不敢搞什么小动作。好在这陆导业务能力是一等一的,上课也算风趣,以才能服众。
他不禁打起精神, 从背包里摸出笔记本,将注意力投到讲台上。
旁边的女生倒好像不是很在意,打着哈欠,一手支着头,表情很是生无可恋,仿佛台上站着的陆导说着什么无聊透顶的事一般。
她拿笔戳了戳正襟危坐的林竹松,低声问了句:“同学,你叫什么?”
林竹松低头,有些惊讶。在这个学校里快三年了,他身高抢眼脸也不差,运动学习样样在行,跟他搭讪的女生不是没有,相反,还挺多。
最常听到的台词,不外乎——“同学,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图书馆?篮球场?”
他一心埋头奋发,向来是维持面上的礼貌,态度却是明确的冷淡。
只是,在有“N大第一严师”之称的陆导师课上如此直白的,的确是第一回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