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片刻间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连呼吸心跳都忘了一般,只是静静的看着那离自己不远处而来的美妇慢慢靠近。她恍然反应过来,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顾明妧。
少女虽低着头,但毕竟年少,脸颊上浮着一片微红,看上去倒是很平静的样子。
可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相像的两个人呢!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的!但无论对方是谁,这实在不是一个事宜见面的时机。
周氏缓了缓心神,伸手拉住顾明妧的手腕,小声同她道:“这里人多,不如我们先去锦绣坊,等过会儿再来这里也是一样的。”
她这厢才开口,那边柳氏却是已经从二楼走了下来,她方才并没有在意这大厅中的客人,这时候猛地抬起头,便看见一个三十六七的中年妇人拉着顾明妧的手,两人正是进退维谷的样子。
柳氏的脸色有些微微的僵硬,她无数次想象过将来若是在人群中遇见顾明妧的情形,却没有想到会来的这样快。可她一句话也不能说,连表情都要克制的相当淡定,装作不经意对身边跟着的丫鬟道:“东西我已经选好了,你去同掌柜的说一声。”
柳氏声音优雅,但声线中难免带着几分颤抖。正在这时候,一直坐在店堂一角的永昌侯世子夫人方氏忽然站了起来,缓步走到柳氏的跟前。
她一开始听说萧浩成娶的媳妇是从乡下来的,还以为会是个五大三粗的村妇,谁知道竟是一个这样的美人!方氏心中只觉得气血汹涌,但对着这样胜过自己太多的美人,她似乎也有那么点气弱了!
不过好在她虽然貌美,但看上去却并不是十几岁的少女,瞧着年纪也应当有个二十六七了,只怕也未必是头婚。
“你是哪里人?以前的夫家是哪家?我在京城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方氏傲慢的质问起了柳氏。
柳氏抬头扫了方氏一眼,并不想同她说话,但那人却是一副不想放她离开的模样,只是拦着她的去路。
顾明妧听见声音,抬起头来看了柳氏一眼,那人便用微乎其微的动作朝她摇了摇头,柳氏身边的丫鬟便对方氏道:“这位夫人,我们夫人不认识您,请您让一下。”
“我为什么要让你们,这里又不是在你们侯府?”方氏笑了起来,想起有周氏在场,好歹又收敛了一些,便有些尴尬的看了周氏一眼。
这一眼若是不看也不打紧,谁知竟是让她看见了站在周氏一旁的顾明妧来了。
那顾明妧和柳氏有七八分相像,两人又这样才离了几丈距离站着,更是让人惊了一跳。方氏只立时就在脑子里转了转,想着别是让自己撞到了什么大事了,听说顾家有个外室女生母不明,别就是今儿在场的这两位了。
方氏玩味的笑了起来,视线在柳氏和顾明妧之间来回打量,越看越觉得她的推测有些道理,只冷冷笑道:“顾夫人,您快看看您身旁的闺女,怎么倒跟这位精忠侯夫人长得这般像呢?听说顾大人有一个外室女,该不会就是她吧?”
周氏脸上的神色顿时透出了几分怒意,就连站在她们对面的柳氏都心肝骤颤了起来,恨恨的盯着方氏,却一时不知道要怎样驳她才是。
然而周氏却陡然笑了起来,眸中神色一冷,淡淡道:“永昌侯世子夫人的眼神可真是不太好,我家有好几个嫡亲的闺女,谁没事带一个外室女出门?还是说……永昌侯世子夫人对待庶女也是这般疼爱的吗?”听说这永昌侯世子夫人很是刻薄,对待她们府上的几个庶女,向来是没什么好眼色的,又闹着要改嫁,如今连她自己嫡亲闺女也不认她了。
方氏闻言倒是脸色一变,还在想着要如何反驳,却见周氏已是走到柳氏跟前,福了福身子笑道:“原来这位就是精忠侯夫人,倒是闻名不如见面,我家老爷是吏部尚书顾大人,这是我们的一个闺女,”周氏说着,只顿了顿,拉着顾明妧上前道:“快来见过精忠侯夫人。”
顾明妧这时候总算松了一口气,朝着柳氏福了福身子道:“给侯夫人请安。”
柳氏看着周氏,心里不知如何感激才好,抬起头来,却见周氏眼神清澈,朝着自己微微点头,她只觉得心口一热,同顾明妧缓缓道:“快起来吧,我在京城里也是初来乍到,如今又要跟着侯爷去边关,倒是没有机会多结识几位夫人了。”
“你们……”方氏瞧着周氏那模样,实在倒像是头一次见柳氏的,况且她方才那些话也着实有些信口开河,若是周氏将来追究起来,只怕她也没好果子吃,“你们当真是不认识的?那你们今日怎么一起来这聚宝斋?难道不是事先约好的吗?”
周氏便反问她道:“那世子夫人又是怎么来的?难道你也是跟谁约好了的不成?”周氏虽然宽厚,却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只冷冷笑道:“世子夫人这般作态,若是让淑妃娘娘知道了,只怕又要头疼了。”
“你!”方氏脸颊涨得通红,可她实在没有道理,况且这店里人又多,将来难免再传出去,她就越没脸见人了!
周氏便不再去看她,这般不知廉耻之人,同她多说一句话,周氏都觉得自己掉架子,若不是因为淑妃得宠,她们方家不过就是京城下九流的人家罢了。
柳氏独居了十几年,于言辞上自然不如周氏伶俐,早已是沉默寡言的人,便只有心里感激周氏,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她,想着顾明妧遇上了这样的嫡母,竟比她这个生母还好上几百倍,真是她的福分。
周氏看着她那温柔缱绻的眼神,想着顾翰清说起萧将军下个月就要回边关去了,也不知道再见又是何年何月,心里倒是也有几分同情她,便笑着道:“没想到我这嫡亲的闺女竟然和精忠侯夫人长的这般相像,只是瞧夫人的年纪也不过二十五六,大约是没有这样大的闺女的,你若是不嫌弃把你叫老了,我让她认你一个干娘,也算是一段缘分。”
“夫人当真的?”柳氏几乎是要哭出来了,又想着当着这样多人的面,终究按捺了下去,只觉得这幸福来的太突然了一点。
“当然是当真的!”周氏笑了起来,上前携着她的手道:“走,我们楼上雅间里说去,顺带我母亲下个月寿辰,你也帮我相看几样寿礼,一起挑一挑。”
顾明妧便跟在她们后面一起往楼上去,方氏看着她们一行人上了楼,见店里几个伙计和婆子都窃窃私语,只觉得他们都是在取笑她一般,气的连连跺了几脚,甩袖子就往店外跑了出去。
二楼的雅间正靠着临街的马路,窗明几净的,周氏从窗户里看见方氏已经离去,便转过头来道:“那永昌侯世子夫人已经走了。”
丫鬟婆子悉数在门口候着,房里只有周氏、柳氏和顾明妧三人。
柳氏将手搭在了腰间,朝着周氏行了一个全礼,周氏便连忙过来,将她扶了起来。柳氏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眼眶泛红,觉得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该先说那一句好。
“你快别这样。”周氏是过来人,瞧见柳氏这样的谈吐气质,便知道她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若只是一般人家的女子,也不值得萧侯爷等她这么多年。她心里虽然还有很多的疑惑,但看见了如今柳氏的模样,却是对她完全嫉恨不起来的。
“夫人。”她们两人坐了下来,柳氏看了顾明妧一眼,又看了看周氏,只垂下眸子道:“我如今已不配做她的母亲了,以后还请夫人好好教导她,她是个乖巧的孩子,将来也一定会回报夫人的。”
柳氏说着又垂下了泪来,她如今又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呢!她不过就是屈从了命运的安排,但若不是她割舍不下与萧浩成的那一段,其实谁也勉强不了她的,她也不过是个自私的人而已。
周氏点了点头,瞧见顾明妧低头站在自己身边,便拉着她的手道:“你怎么不叫她?”她知道顾明妧是个懂事的孩子,如今这样更是要避嫌的,只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以后就叫她一声干娘吧,这事情我回去同老爷说,索性大大方方的认了做干亲,也比被别人背地里说闲话强。”
周氏是个有主见的人,况且大多数的流言蜚语,也都是世人暗中传播,若是大方认了做干亲,那些人反倒也不会怎样说三道四。再一点,柳氏马上就要跟着萧将军回边关去了,即便有人稀奇她们长的相似,想要看一眼的,也没有了这个机会。
左右人都是一样的,对自己好奇的事情才有兴趣,一旦觉得没什么新奇玩意儿,也就失去了兴趣了。
第79章
顾明妧她们先送了柳氏离去,又选定了下个月要献给安国公老夫人的寿礼,这才从聚宝斋离开。
因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所以没再去锦绣坊看布料,不过周氏倒是还记得红豆糕的事情,让车夫往杏花楼那边走了一趟。
顾明妧不曾想周氏还记得这个,只在周氏的怀中又靠了靠,周氏便搂着她,轻轻的抚摸着她的长发。她和柳氏确实是很像的,然而和顾翰清也很像,如果他们三个站在一起,其实也很难分辨到底像哪个多一点,但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顾明妧必定是顾翰清和柳氏的孩子。
“刚才还念叨着要吃红豆糕呢,怎么这会子又不吭声了?”周氏故意逗她道。
顾明妧心里是感激周氏的,可她前世今生也没有学过怎么去说这些感人肺腑的话,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周氏明白她此时的心情,便只能一个劲又往周氏的怀中拱了拱。
周氏低下头,看见顾明妧抬起头看着自己,她的眼珠子又大又明亮,像是天上闪烁的星星。顾明妧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眨了眨眼道:“从今以后,我就有两个母亲了是不是?”
周氏瞧着她那谨小慎微的样子,点点头道:“你不是一直都有吗?”
是啊……她一直都有,可当她以为她就要从此失去柳氏的时候,周氏却又给她这样的希望。
“母亲!”顾明妧弯了弯嘴角,冒出一句孩子话来:“以后要是爹爹欺负你,你告诉我,我一定帮你。”
周氏便笑了起来,顾翰清好像从来也没有欺负过自己,倒是自己,有时候也会耍小性子,但他总是以礼相待的,结婚二十多年,唯有一次闹的她哭回娘家,也就是为了顾明妧进门的事情了。不过这样的事情,以后铁定是不会再发生了。
“好,我可是记着了!”
周氏淡淡一笑,想着这事情如今已被自己给撞破了,总要和顾翰清坦白坦白的,她的话也说了出去,保不准那个永昌侯夫人还会使什么坏。越是这样没廉耻心的人,也越是没有什么下限,她还要和顾翰清合计合计,若是将来有人再搞些幺蛾子出来,他们要如何应对过去。
……
晚上顾翰清回来的颇迟,朝廷是正月十六开衙的,他休息了好一阵子,手头上的事情堆积不少。不过今儿总算是打听到了肃王李昇确切要离京的日子了。
听说是二月十六,和精忠侯萧浩成一同启程。皇上原本是想请他留下来参加太子大婚之礼的,也被他给推辞了。
走了就好了,也省得他担惊受怕的,上回在东暖阁的事情,如今看起来,也确实只像是一个推脱而已,然而顾翰清还是希望李昇能走的越远越好,永远不知道那块帕子是谁的。顾明妧还这样小,他实在还想让她在家里多留两年的。
周氏看见顾翰清回来,亲自迎到了门口,今天的事情,说起来还真的有些不太好开口,贸然就这样说出来,怕是要吓了他一跳的。但她到底知道了,瞒着也没有意思,他们是夫妻,他纵有千百个理由瞒着她,她这时候倒是想坦诚相待的。
周氏解了他的大氅在挂衣架上挂好了,等丫鬟送了茶水进来,她便把人都支了出去。顾翰清正端着茶盏想要喝一口热茶,瞧着这阵势倒是有些不对劲了,心里还估摸着最近是不是哪里让周氏不痛快了他没留意,便放下了茶盏道:“夫人今儿这是怎么了?倒像是要三堂会审了一样,为夫又做错事了吗?”
“什么叫又?老爷有没有做错事,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周氏忍着笑,故意打趣顾翰清,见他无头苍蝇一样拧着眉心乱猜,终究是不忍心再逗他了,只在他茶几对面的靠背椅上坐了下来,抬起头看着顾翰清,正色道:“我今日……见到了那个人了。”
顾翰清一时没反应过来,仍旧有些茫然,周氏便补了一句道:“三丫头的生母。”
顾翰清惊的立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连神色都变的尴尬了几分,周氏只急忙安抚道:“老爷稍安勿躁,听我把今日的事情说完。”
周氏是一个聪明豁达的女子,养在钟鼎侯门,最是知道那些人家常有的一些腌臜琐事,只将事情说完之后,便同顾翰清分析了起来。
“我既知道了老爷没有要送三丫头进宫的意思,那将来必定是要为她相看一个好人家的,只恐对方在她身份上拿乔,不如如今就想个法子唬弄过去了,倒也好。”周氏其实心里已经有了成算,只是还要同顾翰清商量商量。
“那按夫人的意思是?”顾翰清神色凝重,他虽然不知道那永昌侯世子夫人是何许人也,但凭她守寡却一心想着改嫁,便知道是那种不重三纲五常、不按礼守教之人。这样的人最是难缠,你若不想个法子堵住了她的嘴,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的麻烦。
“三丫头的身世,也不过就我们府里,并安国公府有几个人知道,有些下人虽然知道,但也是不敢乱说的。老爷没回来的时候,我在房里细细想了想,倒不如直接把她记在了我的头上。”
顾翰清一时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终究还没有太弄清楚,只听周氏继续道:“我想着,从今往后,只说三丫头是我的嫡亲闺女,那年我亲送你去应天府上任,不是也在南方呆了几个月的吗,就说是那时候生的,因为请大师披了命,说不能放在跟前养着,只能等过了十三岁才接回来,因此才迟了些接回府中。至于将来,若是外头还有传言说她是个外室女的,就说是家里不知情的下人胡乱传了出去的,早已经被卖出了府去,是完全没有的事情。”
顾翰清这是才算是完完全全的听了明白,一时只觉得胸口汹涌澎湃,看着周氏竟不知要说什么好。事到如今,他若是还对周氏藏着掖着当年的事情,反倒是他不够磊落了。
“夫人可知那位夫人的身世?”顾翰清终究是选择了据实已告,将当年柳家落难以及他同柳大人的那一段师徒缘分同周氏说了说,“我当时知道她落难,原已经想好了法子,将她偷天换日出来,谁知道那烟雨楼的鸨母为私贪一份赏银,出楼的最后一天,仍安排了她为应天府当地几个小官宦当陪客,我知道后,自是不肯走的,便想着在她房里坐一夜,这样也就躲过去了,谁知道半夜送来的茶水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