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眉剑出鞘——Sable塞布尔
时间:2018-04-27 12:12:09

  反复深呼吸,杨梅提出自己之前已经整理好的观点:“你说过不会放弃国籍,那就不可能在法国长期生活下去,国内的那些非议,终究有一天需要面对。”
  肖铎四两拨千斤道:“我如今最大的感悟是,凡事只要自己不想面对,整个世界都与你无关。”
  “这是逃避,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你还没有明白吗,杨梅?”
  他低下头,用力抹了把脸:“我不想让击剑成为我的问题,体育应该是快乐的,不是一种责任。”
  “……我不是太懂体育,我只知道权利义务都是相对的,世界上没有单纯的快乐或痛苦。”
  谈话陷入僵局,公寓里的氛围再次冷了下来,两人隔着一张餐桌四目相对,视线中有着类似的矛盾纠结。
  瓶中的红酒、桌上的烛台,仿佛都变成了不合时宜的装饰,与此刻的沉默相互拉扯,碎成丝缕。
  肖铎扭头看向窗外:“奥运冠军对你……们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
  “不是对我或者其他人来说重要,”杨梅顿时急红了眼,“重要的是能够证明你自己,证明你的实力,也证明你并非他们口中的叛国者。”
  时间凝滞,墙上的挂钟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动,感观的边界已然模糊,只剩下阵阵纠痛令人心悸。
  “叛国者?”
  肖铎的表情似笑非笑:“韧带拉伤、腰肌劳损、脚底筋膜炎,还完全磨光的半月板……里约奥运个人赛,我是打着封闭上场的,下半辈子差点就要坐在轮椅上了。”
  听见对方历数伤病,杨梅早已吓得脸色煞白,连忙用双手捂住嘴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抿了抿唇:“他们说我叛国?这些人又为国家做过什么?”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下坠成串,她已经忘却这场谈话的目的,只怪自己太过粗心,竟然不知道对方习惯性的倾斜重心、偶尔的失去平衡意味着什么。
  男人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忍,起身来到杨梅旁边,半蹲着替她擦掉泪痕:“别哭,都过去了。”
  原本的矜持濒临崩溃,她将头埋进对方怀中,死死搂住那劲瘦的腰身——就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即便明知于事无补,依然舍不得放松分毫。
  肖铎揉了揉女孩的发顶,用修长的手指梳过几缕青丝,唇间柔声安慰着,任由对方释放情绪。
  自责与心疼混杂成酸酸涩涩的滋味,将心头的不忍腌渍成一道伤口,深深地烙印在记忆中,击溃了所有的自作主张和自以为是。
  法国哲学家萨特曾说,他人即地狱。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当我们试图替他人做出决定的时候,何尝不是化身地狱、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
  “对不起。”
  过了很久,直到呼吸勉强恢复平静,杨梅才喉咙沙哑地道歉:“把你的毛衣弄脏了。”
  肖铎退开半步,低头看见一片狼藉的前襟,不由得哑然失笑:“这件衣服还是第一次穿呢。”
  她擤擤鼻涕,很不好意思:“我帮你洗干净。”
  “没事,就当留个纪念吧。”
  短暂的相视而笑之后,两人都无意继续刚才的话题,默契地选择左右而言他,保持着小心翼翼的互动。
  肖铎清洗食材,杨梅掌勺下厨,厨房里的设备得到充分利用,很快置办出一桌中西合璧的大餐。
  美丽城的学生公寓条件简陋,电磁发热的炉灶只够煎熟牛排,中式烹炒往往力不从心;蓝带学校倒是应有尽有,作为专业的烘焙教室,却无法制作出其他菜式。
  厨师有了趁手的工具,就像士兵装备了先进武器,实力也能得到更好的发挥。
  如今杨梅诚心弥补,充分展示出自己的十八般武艺,将丰盛的食材侍弄得更加活色生香,一看就让人垂涎欲滴。
  肖铎有感而发:“说好了为你接风,其实应该是我做饭的……幸亏没有糟蹋东西。”
  “先别忙着拍马屁,尝尝看再说。”
  她将围裙挂到墙壁上,提前给对方打预防针:“回国这段时间总在外面吃饭,手艺都生疏了。”
  “一顿接一顿的聚餐吧?也难怪,亲朋好友们肯定都很想你。”
  他明显停顿了片刻,才说出“亲朋好友”这四个字,试探的意味太浓。杨梅心头涌上几分甜蜜,又感到些许无奈,明白自己有责任解释清楚。
  她把梅林小筑转让、甜品店筹备开业、办理审批手续等事和盘托出,就连前因后果也没有省略。
  最后,杨梅老老实实地承认:“虽然这次又是赵星河自作主张,但我确实很想拥有一家自己的甜品店,好歹算是学以致用吧。”
  肖铎自始至终没有插嘴,低着头将牛排切成小块,动作缓慢而优雅,仿佛若有所思。
  天色渐渐变暗,烛台上的灯火明亮跳跃,映照出满室的温馨浪漫;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里,酒红色的液体荡漾氤氲,甜美的香气沁人心脾。
  他们分别坐在餐桌的两端,默默品尝着各自面前的食物,只觉得心跳都慢了下来。
  “你……有没有考虑过在法国开店?”
  男人的声音略显沙哑,带着些许迟疑、些许不自信,和他在剑道上舍我其谁的霸气截然不同。
  杨梅垂眸,一点点拨弄着餐盘中的食物,故作轻松地说:“蓝带学校每年有几百个毕业生,外国人只配在酒店后厨里当学徒,顺利的话,也要十几年才能出头。再说,巴黎的房租这么贵,根本不可能找到合适的店面。”
  “我……”
  为了不让对方打断自己,她努力地扬起一张笑脸:“在巴黎开店是每个甜品师的梦想,但不是谁都能够做到。”
  “你可以的。”
  得到如此坚决的认可,杨梅打心眼里感到欣慰,却不得不表明自己的立场:“也许吧,五年、十年、二十年,付出总会有回报——可惜我不仅是甜品师,还是爸爸的女儿,他年纪大了,等不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肖铎眼中闪过一丝落寞,连忙用纸巾轻拭嘴角,借以掩饰内心的真实情绪。
  杨梅也假装对餐点感兴趣,低头继续进食,强迫自己忽略桌上的玫瑰、成双成对的银质烛台,还有心底那份淡淡的怅然若失。
  那天晚上,她坚持不让肖铎酒后驾车,而是独自搭乘地铁,回到了空荡荡的美丽城公寓。
 
 
第25章 抑郁症
  幸亏赵星河买的机票行程紧凑, 杨梅根本没时间自怨自怜, 只在一个略显孤寂的夜晚后,迅速投入到高级班的课程之中。
  蓝带学校以培养顶级厨师为己任, 所有教学内容都围绕着专业性、实用性和实践性进行设计。
  在学校的统一安排下,学员们被编成不同的小组,进入餐厅后厨轮班上岗, 像真正的大厨一样独当一面。
  这家餐厅对外营业, 同时也要接受米其林星级评定,对菜肴的品质要求极高,身处其中很难不感到紧张。
  更可怕的是, 为了锻炼学员的基本功,餐厅厨房不提供任何辅助,他们必须独立工作:所有的菜肴都得从原料开始准备,甚至连打发黄油也要亲力亲为, 如何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就成了最大的问题。
  越急越忙、越忙越慌、越慌越乱,遇上导师心血来潮的指点,灶台前更是一片人仰马翻, 几乎与战场无异。
  然而,这也正是模拟实操课的目的:所有学员毕业后都要从助手做起, 不可能跟主厨讨价还价。
  早先课程中的严格要求起了作用,对精益求精的追求让位于高效率和熟练度——按照学校提供的菜谱及时完成烹饪, 确保满足客人的需求就是后厨存在的全部意义。
  生活被忙碌和压力所填充,杨梅常常累得倒头就睡,再也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偶尔的视频聊天中, 赵星歌还会旁敲侧击地向她打听肖铎的消息,试图为《竞技周刊》套取第一手资料。
  几次三番之后,杨梅只好将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和盘托出,引发闺蜜的无尽唏嘘。
  “阿梅,别伤心。”
  赵星歌试图为她打气:“这种男人或许拥有某种天赋,但绝对缺乏担当,不可能是你的良人。”
  杨梅苦笑着摇头:“他也有苦衷,我能够理解。”
  “什么苦衷不苦衷,都是借口!如果真的爱上了,就应该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那天晚上,她将自己裹在厚厚的被单里,点开法国击剑协会的官网,反复浏览去年俱乐部联赛时的新闻,把所有肖铎可能出现的照片截屏保存。
  作为曾经的国家队主力,网上流传的照片还有很多,杨梅却独独偏爱他在法国的这段经历。
  阳光、帅气、无拘无束,真正享受着击剑的乐趣,在每一场比赛中尽心尽力。从那发着光的眼神中,不难想象肖铎对击剑运动的执着,以及为纯粹的热爱而战是多么幸运。
  被放纵的思念就像一夜疯长的藤蔓,把人勒得喘不过气来,直到整颗心都被那个的名字填满。
  ……我叫肖铎。
  小月肖,都铎王朝的铎。
  他说,你对我好,我当然希望你能幸福。
  他还说,体育应该是快乐的,不是一种责任。
  电脑截取的一张张照片,被鼠标轻点着来回翻阅,在眼帘前连缀成画、幻化成影,如饮鸩止渴般带来虚幻的安慰;两人相处的一个个片段,被小心翼翼地捡拾出来,在脑海中反复播放、揣摩品味,再恋恋不舍地重新回到原位。
  仿佛是在突然之间,胸口感觉到莫名的压抑,渐渐引发抽搐,紧接着便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焦虑、慌乱、窒息、痛苦,晦涩阴暗的情绪像乌云般笼罩着头顶,血管里流淌着冰凉寒冷的血液,就连心脏也无力跳动勃&起。
  天空变成漆黑一片,没有太阳、月亮、星星,裹挟着人直往深渊里坠去。
  杨梅知道自己的状态出了问题,很可能是抑郁症复发,却没有任何意愿改善、反抗或者求援,只想在床上躺到天荒地老。
  与此同时,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绝望一点点塞满身体,将所有正常人的情感排出体外。
  她想,如果我的幸福要以你的快乐为代价,那么,我宁愿这辈子都不幸福。
  靠在被泪水浸湿的枕头上,麻木的哭泣引发生理性抽噎,阵阵刺痛从心底的最深处传导出来,如电流般侵袭四肢百骸,直至将灵魂挫骨扬灰。
  身体不时抖如筛糠,四肢散发阵阵冰凉,剧烈的痛苦如同泼洒的岩浆,顺着神经蔓延到每一寸皮肤之上,毁掉所有理智清明。
  至极的思念,原来就像巴黎初春的冷雨,一滴又一滴,却足以缓慢地夺魂蚀骨。
  强烈的、无法承受的、酷刑般的精神痛楚袭来,逼得人直打哆嗦,堪堪躲进单薄的棉被中,任由铺天盖地的绝望将光亮吞噬。
  时间与空间统统失去意义,直到手机开始持续震动,制造出频繁而单调的噪音。
  杨梅早已头晕目眩,眼不能看、耳不能听、身不能挪,甚至没办法伸手挂断或接通,只好等着来电者主动放弃。
  再后来,手机没电了,一切又重回黑暗,剩下她独自待在井底,惟愿永远得不到救赎。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突然响起剧烈的敲击声,“咚”、“咚咚”,一下接着一下。敲门的人意志坚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如同用重锤拍打着厚实的鼓面,使耳膜震撼、心尖颤栗,本能地躲进被子里寻求逃避。
  意想不到的男声隔着墙壁出现:“阿梅,你在不在?快开门!”
  有人试图用法语争辩什么,却遭到对方的厉声呵斥,陈旧的门锁在蛮力的牵引下猛烈摇晃,动作之大,几乎连门板都要被拆卸下来。
  脑海里有个声音在说话,要她安静、沉默、消失无踪,逃离这个充满棱角与凄厉的世界。
  求生的渴望却挣扎着控制住身体,从濒死的边缘逆向而行,帮她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稳住因虚弱而颤抖的手腕,好不容易才打开大门。
  走廊里的灯光太亮,就像来自于异次元的刺激,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风尘仆仆的赵星河与公寓管理员站在外面,见到她的时候都惊呆了,相互角力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组合成极为怪异的图景。
  下一秒,赵星河扔掉行李,将女孩打横抱起,大声招呼道:“Appelez vite une ambulance!(请马上叫救护车)”
  公寓管理员也不敢怠慢,慌慌张张地跑下楼梯,用紧急电话接通了最近的医院。
  模糊而混乱的场景里,杨梅想要发声,却根本提不起半点力气,身体就像断了线的木偶,轻飘飘地被男人揽在怀里。
  赵星河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别怕……医生马上就到了。”
  四周围的脚步声喧嚣而凌乱,与救护车模糊的警笛哨音混杂在一起,炸得人脑仁儿生疼,太阳穴也突突跳动,似乎随时有可能因血管爆裂而亡。
  “Ecartez-vous, s'il vous pla?t(借过)!”
  红蓝色灯光闪烁,赵星河满头大汗地抱着她,快步走出公寓大楼,径直冲向尚未停稳的救护车。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杨梅突然产生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不是因为自己得救,而是庆幸来的人是赵星河,没有被肖铎看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
  通过静脉注射的药物迅速起效,大脑彻底停止了运转,伴随着沉沉的睡眠,开始勉强自我修复。
  再睁开眼,只见窗外一片阳光灿烂,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鸣叫,草坪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恍然已是人间四月天。
  “Madamoiselle,vous vous êtes réveillée(女士,你醒了)!”
  身穿白衣的护士金发碧眼,敏锐地发现了病人的小动作,赶忙上前确认她的脉搏,连换药的托盘都没拿,转身快步冲出了病房。
  杨梅深吸一口气,整个身体由内而外充满力量,感觉犹如脱胎换骨。
  记忆里,那些压抑痛苦几欲寻死的冲动,仿佛属于另一个人;此刻,隔着时光的棱镜,已经无法理解其中的动机。
  主治医师带着助手们走进病房,最后面还跟着赵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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