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父亲还不足四十,身体强健正当壮年;哥哥才十八岁,一个前程远大,还未及冠的少年人;还有她的母亲,若非这个丧夫丧子大噩耗,她也不会病倒在他,继而不起。
夺走了她的至亲,颠覆了她的人生,如今竟告诉纪婉青,这都是人为的重大失误?
她话罢,已泪如雨下。
高煦凝神细听罢,心下却一沉。
这事儿他三年前就知道,彼时不可能特地告诉纪家姐妹;等二人大婚后,感情渐入佳境,他却只能按下不提。
高煦一直在查找此事真相,只可惜当年失了良机,线索几近于无,几年下来进展并不大。
既然真相未明,若贸贸然告知妻子,除了让她伤心哭泣,日夜焦灼,并无其他好处。
于是,他自然便没有提及。
只可惜她到底还是知道了。
“是的,青儿。”
如今她既然问起,高煦不会自觉为她好而隐瞒,他将所知告诉她,“援军晚到两日,你父亲与一众将士骁勇善战,支撑了许久。”
他轻叹,“在城破人亡之时,才等来了援军。”
这是一件很悲壮的事,敌众我寡,连续奋战两天两夜,已到了极限,终究是撑不住了。
这两句低低的话语,如一记重锤,直击纪婉青心脏。她失声痛哭,脚下跄踉,站立不稳,被眼疾手快的高煦及时展臂抱住。
她无法控制自己,嚎啕大哭,良久,揪住高煦衣襟,“是谁?这人是谁!”
谁贻误战机,害她父兄惨死,此仇山高海深,不共戴天。
纪婉青美眸闪过刻骨恨意,高煦看得分明,却大喝一声,“青儿,你听孤说!”
他神情万分严肃,紧紧盯住她的眸子,一字一句说:“负责驰援的将领名楚立嵩,与你父亲一样,是忠君爱国之士。”
“他顶天立地,一身赤胆,宁愿以身殉国,也绝对不会做出刻意拖延增援,导致同袍战死之事。”
这位楚立嵩,是东宫第一位军方心腹,然而,他对高煦而言,却不仅仅是心腹而已。
高煦自胎里带了些许病症,虽幼时因各种原因一直佯装严重,但实际上,却一直无法根除。
楚立嵩仔细询问过他的情况后,教了他一套家传心法口诀,说这心法不能飞檐走壁,却能强身健体,配合药浴,能根治此症。
楚家曾有一祖辈也有这症状,后来有机缘得了隐士高人诊治,传下了这心法与方子,祖辈依言照做,后果然痊愈。
楚立嵩不但献法让太子彻底根治病症,且他还教导高煦兵法,解释各种实战关窍。
要知道,因昌平帝的隐晦心思,皇太子自幼的文治方面的太傅很了得,但军事上却“不经意”被忽略了。
他于太子而言,是心腹,更是良师。
高煦很了解对方,楚立嵩是一位铮铮铁骨的好汉子,为保家卫国计,抛头颅,洒热血,不在话下。
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刻意延误增援?导致一城将士几乎死伤殆尽呢?
良师心腹战死后,不但没有死后哀荣,反倒蒙冤受屈,背上千古骂名,受人唾骂。甚至连家人也无法在京城立足,只能灰头土脸离开京城,匆匆返回原籍去了。
三年来,虽很艰难,但高煦从未放弃查找真相,誓要还这位功在社稷的良将忠臣一个公道。
他并未因涉事的是自己的心腹,就有半点回避,只很认真对妻子道:“青儿,这其中必有蹊跷。”
第四十六章
高煦直视妻子双眸, 将自己所知的当年战况大致说了一遍,很客观, 没半分偏帮回避。
纪婉青对他的话的是不存疑的。
以他的为人,绝对容不下这种事不说, 更甭提替对方欺骗自己的妻子了。
“那究竟有何蹊跷?”纪婉青止了泪,喃喃问道。
既然有蹊跷, 那即是有人算计了。以结果反推过程, 无非三种可能,除了希望大周战败以外, 就只可能是有人希望纪宗庆死,或者楚立嵩死了。
听高煦说的话,很明显他此刻并未能查清真相。一国皇太子有实权势力, 查了三年, 都未能水落石出,很明显是有人趁机抹干净了证据。
这人必是大周朝的, 毕竟, 敌军没这种能力抹得这般彻底。
因此希望大周战败的可能性, 可以先排除了。
“有人希望我爹爹死?”
这话虽是疑问,但语气却十分肯定, 纪婉青纤手紧攒成拳, “究竟是谁?”
高煦轻叹,知道她难受,他也不劝,只拉她坐在床沿, 执了丝帕,给她抹干净脸上泪痕。
实际上,这几年的细查并非一点效果没有,高煦手下人摸索良久,现已影影倬倬指向纪后一党。
这与高煦当初猜测一样。只不过这种重大事情,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不会动手,也不会宣之于口。
万一现在将猜测说了,将来却发现不是,那就平白惹了妻子空愤恨了。
只是他没开口,纪婉青却说了,她沉思片刻,脱口而出,“莫不是,皇后?”
在她的所知里,能有这种能量,还不缺动机的,除了皇后临江侯一党,就再无旁人了。
纪宗庆有先见之明,在封后之初,便早早便离了临江侯府,后面顺理成章保持中立。
只是面对这么大一股势力,而且还是军权,纪皇后会甘心擦肩而过吗?要知道,大家都是姓纪的,纪宗庆可是她的亲堂弟。
那自然是不甘心的。
她设法拉拢靖北侯府,可惜并无结果。
后面随着魏王陈王长大,纪皇后迅速崛起,这时候她有了底气,再遭拒绝,心生不悦是肯定的。
在纪婉青的所知里,靖北临江两府,虽因政见不合关系一般,但还能保持平静,实际不过就是假象。
其实,自父亲去世前两三年开始,两家关系已经日益紧绷。现任临江侯屡屡过府劝说,而皇后虽不能出宫,但也写了不少情真意切的信笺。
可惜父亲丝毫不动摇,对方屡遭挫折,彼此的关系已经十分微妙,后来除了面子功夫,已全无往来。
纪宗庆军事才能相当了得,征战沙场多年,麾下实力强劲,纪皇后得不到,甚至还得看着这势力落在宿敌手里。
她会设法毁了它吗?
纪婉青抬眸,眼巴巴看看着高煦,向他求证,“殿下,是她吗?”
皇后有谋害纪宗庆父子动机,而又那么凑巧,楚立嵩是东宫心腹,太子亲信。
正好一箭双雕。
“青儿,当年痕迹被人刻意抹去,如今并无任何证据,可以证实坤宁宫就是主谋。”高煦虽直觉纪皇后脱不了关系,但他依旧很理智。
“那时候的皇后临江侯,并无此等能量,能拖延援军两日。”这个才是重点。
只可惜,那场战役幸存下来的,仅余城内一小撮守军伤员,已再无人能说出个一二来。
纪宗庆本身受重伤,等来了第一波援军,他勉力提起的一口气去了,立即昏迷被抬回城内救治。等他再次睁眼,城外已全军覆没,楚立嵩带领的援军自将领到兵卒一个没留下,在第二波援军到来的时候,已经被砍杀殆尽。
楚立嵩以及他麾下援军,因何事晚到了两天,已成了一个不解之谜,后面也直接导致他刻意延缓救援的罪名落实。
“难道有人私通外敌?”
纪婉青虽不通军事,但也很轻易听出来,这鞑靼似乎有扫尾的嫌疑。
她勉强按捺下悲伤,凝神细思片刻,“莫不是鞑靼军队阻拦了楚立嵩大军,导致他增援来迟?”
这般假设,才能说得通。鞑靼负责拖延援军,顺带扫尾灭口,而大周通敌者则传递消息,以及事后抹除痕迹。
高煦虽神色凝重,但闻言也不禁目露赞赏,纪婉青一个闺阁女子,竟有如此眼光,让人叹为观止。
“孤当初也是这般判断的。只不过,我军哨马在期间,并未发现任何鞑靼军队出没过的痕迹。”
既然妻子能听懂,高煦也不隐瞒,“几天后,再安排人往援军经过的路线察看时,也未能发现交战过不久的痕迹。”
古代交战,哨马很重要。他们不肉搏,只专门负责在指定区域活动,窥见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传回己方大军,好让领军统帅能做出准确判断,以及及时调整方向。
楚立嵩带着数万兵马前去增援,要想确保尽数拦下他,一般情况下,即便占据地利,也得有不少于这数目军队才行。
几万大军带甲出行,尘土飞扬,大周哨马不可能一点不察。
而且那路径虽处于战火中,但若无特地打扫伪装过,大战过后没几天的战场应能分辨出来的。
鞑靼若要打扫战场,那么带来的兵马就必须更多了,这么一来,就更不合理了。
此事缺失了最重要一环,事后其余痕迹又被人仔细抹干净,回头再想获悉真相与证据,已难于登天。
高煦说得很有道理,纪婉青也不希望因为主观意识,就粗暴判断杀父杀兄的仇人。
她必须把真正的幕后指使者找出来,挫骨扬灰,以慰父兄在天之灵!
只是她如今却与高煦一样,陷入了困局,空一腔恨意盈胸,却不知该泄往何处。
“殿下,我们真能查明真相吗?”
“能!”
高煦笃定,不论如何,他都必须查明此事,“这几年来,已经寻到了些许线索。”
他没有说清楚,显然纪婉青并不能听懂,她也不追问,只苦苦回忆,思索自己有何处能助上一臂之力。
“殿下。”
纪婉青忽然想起一人,忙握紧高煦的手,仰首看他,“不若我去信问问东川侯府王家伯父?王伯父是父亲袍泽,很是亲近,或能知悉一二。”
她话里这位东川侯,姓王名泽德,是纪宗庆同袍兼好友,两家关系一贯不错,当年差点就结了儿女亲家。
没错,纪婉青三年前差点定亲的对象,正是东川侯府世子王劼。两小青梅竹马,关系相当不错。
纪宗庆去世后,王泽德是要坚持婚约的,他表示等纪氏姐妹出孝后,便继续定下亲事。只可惜,王夫人不愿意要个孤女儿媳妇,以死相逼,再加上纪皇后这么一折腾,这亲事才彻底黄了。
强扭的瓜不甜,婆母厌恶,硬嫁过去讨不了好处,纪婉青也不执着。只不过王夫人不咋地,这王泽德对纪家姐妹,却还是很不错的。
当初,纪宗庆夫妻前后脚去世,灵堂上舅舅争取私产归属权时,唯一大力帮腔的,就只有王泽德。后面守孝三年,他也多次使嬷嬷婆子过来关照。
纪婉青是个很懂感恩的人,即使没能嫁入王家,她对王泽德依旧很是感激。
“以前听父亲说,他与王伯父邻近,常常并肩作战,松堡之役应也在不远。”
妻子神色隐带希冀,仿若黑暗中见到了唯一一丝光明,突兀有了方向却又害怕失望,高煦不忍,低声询问道:“东川侯王泽德?”
“没错,青儿,王泽德当时确实在松堡附近。”
这位东川侯,高煦还真特地关注过,因为正如纪婉青所言,他当时正是留守宣府的将领之一,非常接近松堡。
宣府是大周朝北边最重要的的外围据点,一旦被破,京城危矣。这里重兵驻守,也是敌军最重点攻击的目标。
而松堡,则是宣府最重要的一个外围据点,要攻击宣府,必先分兵攻击松堡,要不然,就很容易在攻城被松堡守军从后突袭。
松堡这个咽喉重地,交给了骁勇善战、经验丰富的纪宗庆,而其余好几名将领,则共守宣府。
鞑靼一贯作战勇猛,那次倾全国之力突然犯边,兵力空前浩大,压得大周朝北边防线喘不过气来。松堡兵力较少,被困许久,已经求援多次,宣府咬牙分兵,驰援松堡。
这援兵正是楚立嵩带领,而王泽德等人则继续留守宣府。
这场大战很惨烈,大周朝损失了不少将领,宣府这边活下来的都有不同程度负伤,王泽德便是其中一个。他失去了右臂,伤好了后无法继续征战,只得留在京城。
高煦既然要查探当年真相,少不得还存活的将领处下手,他曾经仔细调查过王泽德,并派人密切关注过了大半年。
因为楚立嵩之事,存活将领须仔细交代自己所知,高煦亲自一一分析过,这王泽德所言合情合理,没一丝疑虑。
至于后面的调查跟踪也一切正常,王泽德为人豪爽大度,颇有君子之风。关注大半年后,由于并无异处,而高煦人手急需调遣,便撤了回来。
王泽德能说的,大概早已在当年说完了,只是看着纪婉青希冀的眼神,高煦也没有否定,只低声应道:“好,那你便去信问上一问。”
纪婉青一刻也不能等,扬声唤张德海取来纸笔,匆匆蘸了墨,奋笔疾书。
她的手是颤抖的,连写了几张纸都废了,高煦握住她拿笔的纤手,“你莫慌,切记还有孤。”
他声音沉稳,很坚定,一如他的立场,纪婉青眼眶一热,一滴泪落在纸笺之上。
高煦抬手,给她拭去泪水,又亲自换了一张纸,方松开她的手。
他的大掌很温暖,立在身畔的高大身影坚定不移,日后不论如何,大约纪婉青都不会忘记他此刻的支撑。
她的手终于定了很多,凝神写成了一封信。
纪婉青也没让高煦的人传信,唤来了何嬷嬷,让她立即使人传出宫,交个纪荣,让纪荣送到东平侯府,并亲手交到王泽德手上。
第四十七章
京城人烟稠密, 内城房屋规整,街巷宽敞, 还会好些。到了外城繁华之处,不免十分喧嚣。
东川侯王泽德出门访友, 离开时正值最拥挤的时候。
“王大,走慢一些, 不必争先。”
王泽德虽贵为超品候, 但出行一贯并不高调,他坐了一辆蓝帷大马车, 装饰简单不花哨,府徽若非仔细梭视,恐怕也不能发现。
大街两旁挤满了小摊, 占了不少位置, 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马车前进极缓慢, 他神色平和, 并无半点不耐烦。
好不容易走了一段, 前面终于松动了些,车夫王大一扬鞭, 赶紧驱马前行。
不想这个时候, 旁边一岔道却突然奔出两匹快马,从侯府车前窜过,惊得王大立即一勒僵绳,方堪堪停下马车, 没有与前者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