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敏笑,“那当然欢迎啊。”
罗超依依不舍,嘱咐道:“回去还要继续练习烘焙和摄影啊,拍照和修图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问我……多发帖子,现在蛮多人挺关注你呢,你有潜力,不要松懈呀。”
张佳敏点头应允。
他又说道:“等春天到了,漓江烟雨,是出片子的好时候,没准有个什么项目,很快就能过去了。你要带我们多转转呀。”
“那是一定的。”张佳敏微微一笑,“这段时间,多亏了你帮忙,太感谢了。”
她和大家寒暄了几句,在喧嚣的机场,有那么一瞬,神魂却如同飘荡在身外,静默地注视着大门的方向。
明知道,他不会出现的。但在离开前,却有一阵忽如其来的惶恐,只觉自此一别,相隔数千里,或许再也没有重逢的机会。
方拓在和邵声聊天,说起最近的看房进程,看似无意地说了一句,“现在有两三个备选,我和小橘都拿不定主意,师父和莫莫姐帮我们参考一下吧。本来想问莫师兄,他出差又没回来。”
张佳敏轻叹一声,悬起的心又落了下来。知道他不在北京,没有什么可盼望,反而也就没有了失望的理由吧。
可是心中,依旧空落落的。
出发的时间渐临近,张佳敏换好登机牌,和众人一一道别,随着行色匆促的旅客走向闸机。她沉默着不想再说话,明明是要将过往的一切都抛诸身后,但向前的每一步却依旧沉重。
手机振铃响起,传来一个令她泫然欲泣的低沉声音,带着久违的温和,“你在哪儿?我刚下飞机。”
她捏着机票,看着时间分秒流逝,站在航站楼阔大的穹顶下焦急地等待着。远处人群中有若有似无地波动,有人分开众人,喘着气大步奔跑过来。
张佳敏视线模糊,抑制不住胸口翻涌的情绪,“嘤”地一声啜泣起来,三两步跑过去,扑进他怀中。
莫靖则稍一迟疑,但并没有躲开,他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只能说出,“多保重,好好照顾自己。”
张佳敏哽咽着点头,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一切再不能重来,但哪怕在对方心上只留下细若游丝的痕迹,也让她感到或多或少的欣慰。
莫靖则的出现,于她并不会带来什么虚假的期望,反而更像是一个完整的句点。没有什么还需要惦念,没有未完的牵挂和缺席的道别。她将回到熟悉的地方,去学习适应陌生的生活——再也没有他存在的生活。
莫靖则本来应该夜里返回,得知张佳敏离开,特意缩短了下午会议的时长,紧急赶赴机场,改签了早一班的航班。
送别张佳敏,转身对上罗超鄙薄不满的目光,他也没往心里去。和小妹等人聊了两句,又搭他们的车回到公寓。
家政公司定时清洁,无论他如何忙碌,房间依旧干净整齐。但旋开门,温暖的公寓里却透出一丝清冷空寂的气息来。之前不觉得,现在却不得不承认,当张佳敏在的时候,生活就是会简单一些,热闹一些,欢快一些。他已经亲手断绝了这条归路,以后的日子有可能会继续这样清冷下去,每日面对,也颇是一种考验。
莫靖则自嘲地笑了笑,扪心自问,怎么,后悔了么?
略一静心,便觉得,并没有。他不想再走一次弯路,再一次寻找无法长久心安的寄托——即使,再不能和梁忱在一起。
自从被梁忱拒绝,他更醉心工作,带的手下几位小同事叫苦不迭。在夜以继日的奔忙中,他斗志昂扬、精力充沛,脑海中很少闪现梁忱的身影,恋爱这件事更是可有可无。他依旧可以谈笑风生,挥斥方遒。
然而此时忽然想起梁忱,想起和她之间无法完满的未来,才发现,根本不能动这个念头。
固然,没有她又能怎样?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依旧清醒自律,不会沉溺其中,消磨锐气。然而此时此刻,想起她告别时恬静淡然的一张脸,却如同胸口压了一块巨石,沉闷地呼吸不畅。
期末考试结束,梁忱完成了试卷批改和大作业的评定,核算出学生们的综合成绩,又在实验室里盘桓数日。距离春节还有一周,她飞往海南,看望在那边居住疗养的母亲。
之前梁忱本来想租一幢靠近海岸的联排别墅,再聘请护工照顾母亲。但梁母并不热衷,说这样冷冷清清,和留在美国没多大差别。她更喜欢热热闹闹,加之也有老友定居此处,于是便租了距离市场不远的酒店式公寓。
几幢公寓楼围绕着一方宽敞的绿地,紫红色的三角梅和水粉、朱红的木槿次第开放,绿地中央还有一泓清澈的泳池。附近的住户多数是来避寒的老人,也有短期前来小住的儿女和孙辈,临近过年更加热闹起来。儿童乐园和泳池每天都热闹喧哗。梁母自搬来以后,很快便和邻居们热络起来,一同买菜做饭、打牌聊天、练太极拳。梁忱再见到她,只觉得比上次来探望时气色又好了许多。
然而来了不几日,就发觉周围的气氛有些怪异,周围的阿姨伯母见到她,都露出一副熟稔的表情,纷纷说“早就听说于姐家的女儿特别优秀”,“你就是梁忱吧,本人比照片还好看,还有气质”一类的话。
梁忱自小便在亲友的夸赞声中长大,近几年距离这样的氛围稍远了一些,此刻又陷入到众人的品评中,隐隐觉得众人并非是客套一下那么简单。
果然,隔几日便和母亲去朋友家参加了两次聚餐,席间总会有年龄相仿的单身男子在列。刘阿姨的儿子小周也在北京的研究机构工作,内向拘谨、话也不多;另一位Steven同样刚从美国回来不久,看好国内发展的趋势,归国创业,踌躇满志,讲起世界风云、国策民生时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出于礼貌,梁忱还是客客气气地吃完了饭,做一个耐心的聆听者,偶尔回应,也在对方的不断询问下大致讲了自己的研究方向。
满以为照顾了母亲的情绪,已经完成任务,没想母上大人还格外关注后续。
这一日天气格外闷热,母女二人又不想躲在房间里吹空调,于是收拾妥当去楼下的泳池边乘凉。恰好看到对门的祖孙二人也在戏水,小朋友勇气十足,想要摆脱游泳圈的束缚;爷爷不通水性,拽着他不肯放手。梁忱游了几圈,便过来打了招呼,带着小孩子在浅水区练习起来。小朋友胆量过人,也不娇气,站起来时滑了一跤,喝了一口水,咳嗽两声,依旧笑个不停。梁忱把他捞起来,拖着他的肚子游了一会儿,小朋友开心地拽着她的手臂漂来荡去。
有别家家长看到,笑道:“你儿子真勇敢,学得真快。”
梁忱微笑,“这是邻居家的小朋友,学得是挺快的。”
从泳池出来,披上浴巾,和小朋友挥手告别。梁母意味深长说道:“我在你这个年纪,孩子可不就已经学游泳了?”
梁忱微一笑,擦着头发,也不答话。
梁母又道:“其实这样懂事的小朋友,也蛮可爱。”
梁忱整理物品,和母亲向家中走去,应道:“最可爱的小朋友,都是别人家的。只需要逗他玩,不需要负担他的成长教育。”
梁母循循善诱,“这要是自己家的孩子,当然什么都得照顾呀,哪能就是玩?不过到时候不管怎么看,都是自己家的孩子最可爱。”
梁忱笑,“对,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最可爱。”
梁母板脸,“你还拿自己当孩子呢?”
梁忱早已听出母亲的弦外之音,每每说到孩子的话题,总会引回到她的个人问题上,常常说着说着气氛就僵滞了。她不想和母亲争论解释,只是笑了笑,不再说话。
梁母格外惦记日前两顿见面餐的下文,忍不住追问:“他们有没有再联系你?”
“谁?”梁忱明知故问。
“你刘阿姨的儿子小周,还有Steven。”
梁忱没直接回答,“他们都是来看望家人的,当然是多陪爸妈。”
“你们年轻人,有共同话题么。”梁母早有准备,“我问过,说小周和Steven都对你印象不错呢。”
梁忱莞尔,“妈,你这样带我两头吃饭,要是人家两家知道了,怎么想?你以后还和不和这些老姐妹打交道了?”
“吃个饭而已,我说什么了?”梁母摊手,“就是让你多认识几个人。我要说有别的目的,且不说他们,你就先不干了。现在人家觉得你还不错,你就别总太高姿态,给别人个机会,也就是给自己个机会。”
梁忱暗自叹气,答道:“你来这儿就开开心心的,锻炼身体,安心静养,其他事情先不用想太多。”
“你是我女儿,我怎么叫想太多呢?”梁母反驳道,“别人的事儿,让我想,我都不想呢。”
“我刚回国,实验室刚起步,还要适应国内项目申请、科研教学的各种流程,现在也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想这些。”
“这都不耽误的,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住在实验室吧?哦对,你们学院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年轻人,自己也多留心,或者请行政上的老师帮你留心一下。”
“妈……”梁忱哭笑不得,“我哪儿能天天抓着人家说这些?”
“所以啊,我看到有合适的,就介绍给你,你别回了北京就绕着人家走。像上次似的,我同学介绍的那个小伙子也不错啊,人家说一找你,你就忙。”
梁忱应道:“我是真忙。”
“是真忙,还是没看好人家?”
梁忱不语,笑了笑。
梁母叹气,“你也不要太挑剔了,总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年纪。”
“过一辈子的人,当然是要挑出来的。”梁忱笑,“你去市场买个菜都要精挑细选。有时候嫌贵,有时候嫌不新鲜,我陪你去两三趟,总有一趟是空手而归的。”
“我那就是和你溜达着玩啊。”梁母道,“我就是怕你心高气傲,又忙着做研究,回头再把自己耽误了。你又不是不喜欢小孩子,要是自己还想生,可就得规划规划了。”
梁忱失笑,摇了摇头,“妈,当初是你鼓励我,要坚强、独立,要把自己的事业放在第一位,不能做无谓的牺牲。现在正是我回国后打根基的时候,你怎么又改主意了?”
“我是看,你对这事儿,根本不上心。你看你在美国时交往过的人,又自由又散漫,当时就是为了和我们对着干吧?也没奔着结婚去。”梁母叹气,“没错,当初我是想着,要你出人头地,别像我一样,为了家庭和孩子,把自己发展的机会都错过了。可是……我现在就是怕,我和你爸爸的事情,给你带来的负面影响太大……会让你,对婚姻和家庭,失去信心。”
梁忱揽着母亲的肩膀,温言安慰,“妈你放心,我不是不婚主义者,只不过,确实没有合适的对象和机会。”
“那就考虑一下,小周和Steven,他俩背景都还不错。”
“背景不错,不等于就适合我呀。”
“不相处一下,怎么知道合适不合适?”
梁忱摇了摇头,“两个人是否适合,可能要相处很久才能知道;但是有的人,真的是见过一次,就知道不适合。我和他们说话都不在一个频率上。”
梁母揶揄,“是是,你是未来的杰青。倒是说说,有谁和你说话在一个频率上。可别再给我找个嬉皮士!”
梁忱脚步一滞,回过身来。热带冬季的阳光依旧耀眼,她眯起眼睛,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有的。我相信,还是有的。”
第70章 第二十三章 美丽心情
接连几日阴雨连绵,空气湿凉,小区里的游泳池和绿地稍显冷清。梁忱和美方高校有合作项目,那边已经开学,通讯联络密切起来,她在假期中也免不了伏案工作。风雨稍歇,梁忱觑个空,换上运动装,披上一件皮肤风衣,去到沿海公路跑步。
细雨绵密,更像是天地间弥漫着浓雾,水汽就从空气中缓缓渗透出来,沾在皮肤上,湿漉漉的。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格外清新,满眼都是浓郁流淌的绿意,还有点缀其间的各色繁花,茁壮茂盛,像是生机勃勃的春夏之交。对于常年生活在北方的人而言,没有丝毫春节的气氛。
空中深深浅浅的灰云像是泼墨画,流淌到海天交界的地方。海也是沉静的灰,迤逦的海岸线看不到尽头,白浪涌上浅黄的沙滩。
海风拂面,梁忱的心中只觉得宁静平和。跑了两公里后,身体苏醒过来,越来越轻盈,脚步逐渐加快。她挺直背脊,和着耳机中的音乐,规律均匀的呼吸着,感受着坚实的每一步落在柏油路上、又再弹起腾跃的力量与速度。
她一向喜欢身体的舒展,跑步是读研究生后养成的习惯,因为最简单,也最自我。她喜欢时常享受这样不被打扰,与自己独处的时间。虽然每次忙碌起来,总想着闲下来要多陪陪母亲;但相处几天,又免不了要被各种叮咛嘱咐。梁忱不禁想,如果朋友和学生们知道了她们母女之间的对话,会不会惊讶感叹,还是会心一笑。
面对来自母亲的压力,有那么一瞬她也想要据理力争,但是想到母亲大病初愈,而且彼此都知道无法让对方改弦易辙,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呢?最重要的是,她并不因此而感到焦虑或窘迫。或者说,已经不再感到焦虑或窘迫。
每当面对夏小橘和学生们提出的烦恼或困惑,她知道自己都无法给出所谓的最优解。因为世事多变,每个人的情况又千差万别,没有人能替别人规划人生,选择一条康庄大道。然而在她们身上,梁忱似乎也能看到曾经的自己,也曾焦虑不安,迷茫彷徨,用桀骜叛逆来宣泄对现状的不满。所以她愿意和她们分享自己的看法,也希望她们能够拨开眼前的迷雾,看到未来更多的可能。
当初她和父母的关系曾一度降到冰点,既憎恶父亲的背叛欺瞒,也不屑于母亲的偏执躁狂,她依靠学业上出类拔萃的表现争取到奖学金,经济独立也带来了更多的自主权。她一心想要摆脱家庭带来的负面影响,但又无法彻底割裂感情上的羁绊。学术研究也并非一帆风顺,遇到长期无法突破的瓶颈,她也会质疑自己的选择与能力。通宵达旦又毫无进展的坚持,极大地消耗着她的体力和意志,让她变得敏感脆弱,焦躁不安。同时她也不想被贴上谨小慎微、呆板无趣的书呆子的标签,既然无法离开,就竭尽所能融入周围的环境,像美国同学一样交谈、说笑,参加社团活动,了解和适应他们的文化。她学习的快,也用心,自信开朗的形象也颇被周围的人接受。但是她时常睡不着,或者在清晨醒来,半梦半醒间,没来由的低沉茫然,觉得并没有谁能真正理解她、宽慰她,给她支持和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