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德妃上表皇后,言众皇子皆人中龙凤,同为皇帝之子,本不应分贵贱,何况现今皇子们都凭自身功劳,立于朝堂,位封郡王。皇帝之子,自然承袭天子血脉,子凭母贵实属谬论,母凭子贵才是正理。
皇后阅之,抚掌大赞。
尽管太后因此难得的责难她一贯疼爱的玉德妃,皇帝也暂不表态,贵妃和淑妃更是大兴反对之势,姜皇后却再一次表现出了让旁人头疼的烈性,年底大封后宫。一意孤行,将八皇子生母许女侍、十皇子生母卓典饰(女官)、十一皇子生母王女侍都晋升为从四品美人。又将生母已经亡故的五皇子归在玉德妃名下,六皇子归到贵妃名下,九皇子归在淑妃名下。虽不记入玉蝶名册,却要实实背负起母妃的责任,悉心照料,并经管各皇子府内之事,不许乱象频发。
贵妃和淑妃摆出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虽然没有再严词抗议,但也对新“儿子”不理不睬。当月,各王府又出现几例姬妾争宠导致皇孙夭折等事故,太后转了风向,认为天家子孙,无论母家是谁,都是尊贵的,不允许他人践踏,各王府也确实需要一个直接负责的长辈经管。
这也是众皇子突然崛起,当家主母大多出身不高、手段不够的缘故。这贸贸然加入许多本事出众的“新姐妹”偏偏没有“长辈”镇压一二,自然渐渐失了分寸,闹得不像。
之后,章和帝虽没直接表明态度,却将十二、十五两位皇子划到皇后名下,同样不记入名册,只是行经管之责。
他老人家一挥手,事情自然尘埃落定。
后世对于这一事件,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一种是大赞玉德妃和姜皇后母仪天下、慈德彰显;另一种,却是认为,这是两个女人歹毒的计划,章和晚年众皇子夺嫡之争、乱象频出,大臣们头破血流,众多世家分崩离析,盖因此而来。
大皇子府。
大皇子被贬为庶人,禁足府中,王府规制倒没整改,只将“秦王府”匾额取下。但昔日亭台楼阁、琼楼玉宇,明明依旧,却分明显出凄凉荒芜来。卫兵守在大门,其他侧门、角门、后门,尽皆被封,府内下人一个都无,早前的姬妾成群,也只剩下前王妃和几个无品无级的侍妾之类。
秦王为皇帝长子,且勇武强壮,颇有章和帝之风。因此章和帝一直很是看重,大臣们自然趋之若鹜。他府上,即使是无品无级的侍妾,也多半出身贵族,只偶尔是他自己看上的侍女之类,身份才低贱些,那就更不用说侧妃之类。秦王府一倒台,因章和帝有暗示,这些女子的娘家多半接了她们回家,即便是商户女子,也宁愿带了钱财自立门户,招上门女婿度过残生。
只石王妃,虽石家数次来劝,却始终不肯离去。
倒是大皇子之前最宠爱的曲家姐妹花,却是早早回了娘家。
这日,宫中后妃的封赏、皇子认母等事,尘埃落定,皇后特命二皇子到大皇子府上探望。
夏侯扬对侍卫出示了章和帝手谕,慢慢走进这昔日让自己不堪抬头细看的秦王府——果然华丽浩然,自己如今的府邸也是远远不如的,何况当日?
因没了下人打理,到处都有些寥落杂乱,夏侯扬走得极慢,他身后的宫人低头静默,不敢多言。
石氏确实果敢,因没了下人伺候琐事,便直接命令以前的姬妾做侍女的事情——她们已经没了娘家,也没有傍身的钱财,,更没有动人的姿色、年轻的身体,只能守着这注定沉寂的昔日王府。如今,昔日金尊玉贵的小娘们,也只能抛头露面,前来迎二皇子了。
见着气度非常的二皇子,几个女人暗叹,可惜自己年华已逝,不然若是攀上二皇子,那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卫王,这边走。”
“嫂子果然厉害,即便是如今,这主院还是这样井井有条,看来大哥也还好吧?”
女子不敢多言。
以前二皇子是大皇子的跟班儿,听说对秦王府的侍女太监小子之类,都是客客气气的。但人心难测,谁知道他如今是怎么个想法?
夏侯扬显然也没有真和这女子搭话的意思,沉默下来,走进这恍惚如昨的听风院。
“大哥,近日可好?弟弟却是来探望你。”
夏侯扬语气很平静,并没有耀武扬威的意思。
夏侯弘回头对这个弟弟笑了笑,两人坐下,石氏亲自送上了茶水,却没有点心。夏侯弘如今不过三十多岁,这才几个月功夫,看着却比章和帝还要苍老些,鬓发皆白、身形佝偻。想来,实情也没有他现在表现得这么淡然。石氏倒还好,衣着精致讲究,行走间端庄从容,不愧是顶级世家培养出来的十全姑娘。
略说了新皇后、兄弟们被“瓜分”等事,夏侯扬轻声细语地讲着京城皇宫的些许琐事、八卦,虽然夏侯弘并不搭话,气氛倒也是十分平和。
“我,母妃,皇上如何说?”
夏侯扬笑着回答,和之前说自己妾室怀了孕几乎是一个口吻,“这倒是没有,大概还不曾腾过手来,或许是忘了也不一定。”
夏侯弘没什么反应,愣愣地注视着正厅的灵牌。石氏皱了皱眉,看向夏侯扬的目光里透着寒意。
“你很高兴么?”
“也没有……倒也没什么不开心的,毕竟近来弟弟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我以为,这么多兄弟里,你是……母妃这么多年,也算是照顾你们母子。”
夏侯扬点头,道:“这确实——不然,我母妃也不至于匆匆病故了……我也不能在她热孝里成了先皇后的儿子,倒是飞上枝头,脱了凡胎呢。”
夏侯弘缓缓抬起头,细细端详夏侯扬,忽然道:“罢了,你也活不长,何苦……”
夏侯扬终于不再做出淡然温和的模样,嗤笑一声,并不再说什么,一挥袖子,走了、
石氏走到夏侯弘身边,蹲下,握住他颤抖的手。
侍卫行礼,夏侯扬带着一串儿宫人,浩浩荡荡回了皇宫。
富贵他人合,贫贱至亲离;人生颠倒时,何处不唏嘘?
作者有话要说:想要那种淡然中的扭曲恨意
果然没成功……
泪……
第七十九章 名士自风流
三月三里蟠桃香,年年柳色儿女双。
这些年的春日,格外绮丽几分——当今玉德妃娘娘的芳辰,便是三月三来着,因章和帝这几年每每别出心裁,使了浪漫手段为她庆贺。这个往日里并不怎么特别的日子,倒是让大汤女儿们格外期待起来。
上祀节里的风流诗会、桃花流笺、对山唱歌等等,更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更隆重些。以前这时候,家里的长辈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自家儿女闯出些惊天动地的祸事,少年男女想要出门,往往提前好些日子就要苦苦央求,规矩特别严的大家闺秀们,也只能艳羡而已。
这几年却大大不同了。
男人们总要特意空出时间,为家里的妻子、女儿、姐妹折柳、摘花、取露,祈求女子们容颜娇美、年年如新。夫人们更是邀了姑嫂婆媳、闺中姐妹,带上女儿,上香、采花,看小儿女满山乱跑、倾心相许。若是怀了胎,那更是不得了,想要儿子的,是万万不肯出门,还要不停重复着“今儿是三月初五”之类,甚至请了伶俐男童守着的……但要是想要个如花似玉的漂亮闺女儿,那是怎么也要去护国寺下娘娘庙拜拜的(尼姑庵,曲青青原来常去的那个,后改名)。
一个时代,总有那么一些人,只凭一身风华,就改了民俗节例。
今儿就恰恰是上祀节。
少年男孩们,簪花新衣,故作庄重,却忍不住偷瞄身旁心中有数或是从未听闻的姑娘们的倩影。虽然,大部分都是全身罩着帷帽,更是被长辈、仆人团团围着,根本看不出什么,但却总是脸红心跳呢。成了亲的男子就不会这样扭捏了。爱重家中娇妻美妾的或是挂念母亲姊妹的,只是匆匆骑了高头骏马,飞奔至城郊,要摘几多最娇美的花。性子风流的,就要着锦衣、佩华饰,摇着折扇,吟着诗,甚至念些才子佳人的词句,让大姑娘小媳妇儿羞红了脸,躲到老嬷嬷身后,却又忍不住偷偷探出头来。
京城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家中清贫的,虽然佳节时也要操心算计,但也愿意让小儿女们穿身干净衣裳,佩戴上新摘得鲜花,显出高兴的神色。这日摆摊的是格外多的——不说荠菜煮鸡蛋、蒿子粑粑、五色糯米饭、青团等时令小吃,就是那平日里常吃的红枣、油糕什么的,也有了别样的滋味和吉祥意义。除了吃的,也有套圈、投壶等博彩游戏,或者高跷、戏法之类引得众人喝彩连连的“付费表演”。甚至农家精心编织的络子、如意结、刺绣手帕——哪怕是刚采的,带着露水的鲜花,也能卖个好价钱。
这日的贵族男女是格外大方的,也因此,节日的气氛才是全民都参与欢乐的。
这天,刚过辰时,三辆马车由五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劲装男子开路、五个看着相仿的男子殿后,缓缓从皇城而来。
到了东市,领头那辆最华美宽敞的马车上,下来一位俊美过人没留美髯,年约二十的男子,却见他俯身,接了一位面白无须的老者下来,只是这老者神态行动上,总和一般男子有些差别。两人打量了一下往来繁密的街道,年轻男子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兴奋,老者却是皱着眉,似乎不怎么欢喜。
片刻,老者对马车里低声说了什么,。
之后,车里下来一位年约无视的老嬷嬷,扶下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姐,看来是出身大家,因后面两辆车上,下来的几位仆从,其中一个就飞快地跑过来跪下,为这小姐垫了脚。
只是不知为何,这小小年纪便见出美貌的大家小姐,却没带帷帽,惹得本来不曾注意这边的人们,纷纷看过来。好几个风流才子,更是眼中闪过精光——却是一步登天的好机会呢。
终于,一位老嬷嬷撩起布帘,那面白无须的老者,弯腰、向前伸直手臂,却是扶着一位壮硕富态的大老爷下了车,那老爷又将一个全身罩着帷帽,抱着孩子的女子扶了下来。奇怪的是——明明这女子全身上下都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和满街的贵女、贵妇一个打扮,别说容貌,便是身段儿也瞧不出什么,却实实在在让人觉出,这定是个绝色……只是看一眼,就让人心醉神迷,终身难忘。最后,却是一个打扮得极其富贵精致的小儿,利索地跳了下来。那女子似乎呵斥了什么,那老爷倒是哈哈大笑,甚是宠爱幼子的样子。
原来这才是正主!
一时间,近旁的人们都忍不住大量起这一行人来——虽然东市的朱雀大街,是大汤京城权贵云集的地方,也少见这样气度非凡的仆从,真不知这对主人是何等身份!
看看,这一出行,各色仆从就带了二十六个!
这一行人,当然就是微服出行的章和帝、曲青青了。除了程元珍、御前尚宫、岐山和绮年外,其实只有另外三个章和帝的女官,其他的,都是侍卫、暗卫了。
夏侯任也不是第一次出宫,但小孩子总是更容易兴奋的,自顾自跑在前面,让一干侍卫心惊胆战全神贯注地跟着。章和帝和青青并肩往街市走去,小凤凰才一岁多,但性子极拗,她要非自己走,曲青青和章和帝都是犟不过的,只能一左一右牵着。程元珍年老谨慎,略微有些扫兴,倒是岐山,半懂不懂,又兴致极高,让章和帝不时放声大笑。
因街上龙蛇混杂,虽侍卫们尽忠职守地将大家隔离开来,青青也注意不常说话——她声音独特,外命妇和一些权贵都曾听过,若是不小心露了行藏,怕是要惹来三尺高的弹劾了……
章和帝却是毫不在意的。
他虽然不像先帝那样遍游大汤山河,这皇城根下,那也是打小走熟了的。这次也是偶然听儿子说起,青青只三岁前跟着父兄上过街,小时候每次听哥哥姐姐说起街上的热闹,都心驰神往,往往要和父母闹上好几天的。章和帝听了,怜惜非常,便起意带青青到市井玩上半天。刚好,今儿是曲青青的生辰,除了明面儿上的特赦、放粮祈福、皇庄飞起漫天放生的鸟雀、宫里满挂如意结等等,这才是章和帝真正的礼物。
果然,昨夜一说起,青青那不敢置信、热泪盈眶的模样,让章和帝心里是万分得意啊。
刚吃过豌豆黄,章和帝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声——在人声鼎沸的街市还能被人注意到,可见其声势浩大。
“蒙山,前方何事?你去看看。”
“是,老爷!”
青青也很好奇,扭着小脑袋往那儿望。小凤凰觉着自己被忽略了——她这个年纪,本身也不太会时刻关注周围,小孩子嘛,总觉得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和主角。小凤凰可不是好脾气的,又最是粘着青青。她又聪明,知道是章和帝又再和自己抢娘亲,便对章和帝道:“父父最坏!”然后扭头,一咕噜爬上青青的膝头,那动作敏捷的,看得摊贩一愣一愣的。
章和帝最爱小凤凰骄傲任性的模样,抱过女儿,那胡子扎她小嫩脸。青青看着小凤凰不停扑腾,心里暗笑,这宫里,也就只有章和帝才会这样折腾长宸公主了吧?
看这父女俩,分明是亲热又黏糊,谁能知道,老的其实嫉妒女儿,所谓盛宠,还不如对夏侯任和曲青青真心呢?小的那个,偏偏拥有野兽般的直觉,能透过表象直达内心,外人看着的傲娇、别扭,其实根本是出于真心——她是真的讨厌这个名为父亲的男人,一刻也不愿意接近。
青青勾起嘴角,看着两人的好感度变化,放心了。
小凤凰和夏侯任不同。
一来,她和夏侯启不是生生父女,没有血缘天然的亲近。二来,她是修道之人,最重因果,若是夏侯启真的疼爱她,她也存有父女真情,日后绝对是个天大的麻烦。
如今这样,真是相当省事儿。
果然,自己这个女儿,拥有天然好运气,活脱脱的人生赢家,主角模式。
青青抱过女儿,嗔夏侯启几句——在夏侯任的教育上,曲青青从不插嘴,但是每每在小凤凰的问题上,青青绝对是个完全不讲理的败儿慈母。
不过是,知道这孩子日后的路,少有欢乐轻松时,只希望,她能多一些纯粹受宠的爱的记忆。
现在青青担心的是,女儿家,父亲是非常重要的。童年时没有足够优秀和足够宠爱她的父亲,长大后总容易在选择另一半时犯错误。
好在,计划进行得不错。
狂士王方这一个月来,在京城“卖诗卖画换酒钱”,这也就罢了,每天不知道多少落魄文人这样做,甚至有翰墨一条街,随便找人写封信都可能碰到大才子什么的。偏偏,这狂士王方,不知道是开了什么文曲关窍,拿出手的诗作、画作,都堪称传世经典。虽然他一直以才子出名,但这短时间内拿出这样多的精品,实在是匪夷所思。
要知道,再怎么信口拈来的公认大才子、天才,也不可能篇篇经典、此次佳作。是以,王方这样越久,引起的轰动就越大。
有怀疑抄袭的,但能写出、画出这样多的佳作,怎么可能愿意当个幕后操手?可也有“学霸”,认真分析了他的每一个作品,包括这之前的,却发现一件怪事——王方的众多作品,水品参差不齐,最重要,风格大相径庭。特别是其文论,虽也引经据典,但语言一般严谨朴实,不见出众文采,和其诗文水平,实在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