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躬身,对皇帝说道:“父皇明鉴,大学士品评诗作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儿臣倒是不愿意枯等。儿臣见识过道长的仙家手段,真是匪夷所思,平生难见。虽然道长是不喜随意施展的,也有损其寿元,但是道长最是钦慕父皇,定是愿意为大家开开眼界的。”
太子略带歉意地看向道长——总归是委屈道长,也是本宫地位太低微,不能护持自己人。
徐道长忠心太子,即使觉得无凭无故随意卖弄有辱道统,却也不愿意失了太子颜面,于是对上太子歉意的眼神,徐道长只是微笑点头,没有半点为难的样子。
太子这才放下心。
瞄一眼贵妃、三皇子和朱祁,太子神色有些不善。
大学士,驸马爷,哼!
徐道长要施展神仙手段,众人自然昂首以观。
宫人们将道长所需物事一一置备好,又有道长贴身伺候的小童子,严肃认真地做着准备。那股子机灵劲儿,惹得不少命妇眼冒红光,直想,要是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孙子,真是此生无憾。所以,人真是最重颜色的,徐道长和他的童子都容貌出众、气质不凡、仙气飘飘,大家私心里也就信了八分。
童子是做惯了的,行事极有章法,宫人们也都是手脚利落的,片刻就准备停当。
徐道长神色淡然,对章和帝道:“圣贤明君出世,天下为安,自有祥瑞现。今,恰逢陛下寿辰,贫道愿请天女仙乐以贺。”
话音刚落,众人便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道长这话,听起来是要放大招的节奏啊。
只见徐道长面对着盛满“圣水”的玉盆,素手轻拂,水波荡漾。俄顷,刚刚还冰凉的净水竟然莫名滚沸起来!玉盆上方渐渐升腾起白雾,隐隐有乐声响起,却听不分明。
场上歌舞钟乐早已停了,私语声也渐渐隐没,却又惊呼声此起彼伏。
众人无不睁大眼睛,太子挺起胸膛,面有得色。
章和帝双眼微阖,看不清表情。
青青紧握章和帝的大手,脸上似有怒意。
徐道长对大家的惊呼视若罔闻,扬起拂尘,置于肘间,双手持印,念念有词。于是众人眼见着那升腾起的白雾越发明显,渐渐能看到似乎有小小人影在舞动,而那乐声也越发明晰。平日里对这些神道之说不怎么在意的,自然是面带惊色,四下环顾,似乎在寻找哪里在奏乐。本身就比较相信的,却是目放精光,面带虔诚。特别是女眷,大多迷信,现在更是大多念着些“三清在上”之类,甚至在心里暗暗盘算,想着是不是能请得道长,祈福求子什么的。
章和帝一直暗暗观察着青青。
见她的确只有怒意而无惊惶、心虚或者得意,才放下心。
没错,这太子费了老大心力,要表孝心的,“仙长”,现在使出的所谓仙家手段,竟然是十多天前玉德妃曲青青给章和帝献上的贺礼——她称之为有趣儿的把戏。甚至,章和帝自己还亲自玩了好一会儿,颇得其乐呢!只是,因章和帝觉得那把戏很有些玄妙,可能某些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作用,便将那件事瞒了下来。
刚好,曲青青想要给皇帝惊喜,所以本身就只有章和帝、曲青青和程元珍三个人知道。
看现在程元珍,面色惨白,瑟瑟发抖,就知道,此事,若不是巧合,曲青青和程元珍就都脱不了干系。
章和帝私心里还是愿意相信青青和程元珍的。
无他,因这段时间皇子间乱象频出,章和帝本身多疑,自然是让人暗地里监察着的。连他都不曾探到太子准备的惊喜,曲青青和程元珍更是没那个能力——贵妃倒是有可能。而且,说实话,这道士和曲青青、程元珍都没有利益冲突,甚至,历朝历代,倒是都有邪道和奸妃、权宦勾结,谋害皇帝的事。也是他章和帝英明神武,有识人之明,身边的人都忠心耿耿。
特别,他何其有幸,能得到曲青青这样满心满意都是他这个男人的女人。
即使是相伴多年的程元珍,现在也更多的是惧怕朕疑心他,而惶惑不安。唯有这个女人,根本来不及考虑她自己,一心都在为有人敢欺君罔上,甚至很可能心怀不轨而愤怒。
眼见着青青要忍耐不住发火了,章和帝连忙握紧她的手,微微摇头。见青青虽有些疑惑,但还是乖乖低头,章和帝才放心继续看道士表演。
章和帝对自己的掌控力还是有自信的,他更相信现在除了青青和程元珍,还没人知道他已经看过这样的表演——既然如此,何不趁此机会,好好看看自己的女人、儿子、臣子们,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而且,章和帝是真宠爱曲青青,也信重程元珍,不愿意他俩无辜卷进这场风波里。他们都是没有根基的人,若是被人知道……什么屎盆子都能往两人头上扣!
比如,陷害太子。
比如,窥视皇子。
章和帝可不愿意真正心向自己的人受到伤害。
在众人炽热的眼光中,徐道长收了架势,额头浸出汗水,看起来似乎是消耗甚大,让太子愈发惭愧。
章和帝面色平淡,近乎无喜无悲地道:“道长费心了。”便再无下文。
淑妃皱眉,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太子心里有些气恼,但也不好纠缠,想着道长伴在自己身边,好处也许更大,倒是也不再一心要把人送给皇帝了。
大臣们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谁知道皇帝是信了道长,只是拉不下脸面在大家面前求佛问道的。或者是不信,觉得太子心怀不轨什么的。这不好直言褒贬,甚至连场面话也不敢说了——谁知道哪句会触雷呢!
一片寂静中,却是一道清脆脆的童声打破尴尬——
“这天女仙乐的,也就那么回事儿了吧!还不如,还不如,还不如各位皇娘呢!”
这却是夏侯任。
前面说得理直气壮,后面倒是支吾起来。
大家心知肚明,他本来定是想说自己母妃,却突然觉得有些唐突无礼,只好糊弄着说。这么一来,大家倒是都想起,若论容貌,玉德妃娘娘还真是……咳咳,非礼勿言,非礼勿言……
章和帝本来暴怒的心情也因此缓和,想到青青的容貌、歌喉还有舞姿,不由有些好笑。
世人都道神仙好,哪知仙人在人间呢?
这道士,可见得见识也是有限的。
章和帝笑骂:“小石榴自小就是个肆意的,怎么神仙事都敢乱说,也不怕神仙怪罪!”
这似乎是责备,但谁听不出皇帝浓浓的爱宠啊!
太子把舌尖上的斥责咽了下去,掌心被修剪得圆润的指甲掐出血痕。
夏侯任是从来不怕章和帝的,听了这话,毫不在意,大声道:“儿臣才不怕呢!神仙要是怪罪儿臣,父皇难道不心疼么?有父皇在,管他哪路神仙呢,总是办不了我的!”
这“龙屁”拍得,真真有水平。
果然,章和帝哈哈大笑,又骂了几句,竟把道长给撂到一边儿去了。
太子面皮紫胀,眼睛充血,却只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大家都搞不懂章和帝到底什么意思,只好捡着万金油的马屁话随意附和着。
苏诘和朱祁对视一眼,心知,章和帝怕是发现了什么问题。能不动声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不过。毕竟,此事大家都没什么准备,冒然牵扯出来,不一定不湿鞋。
只是,他俩也没看出这天女仙乐的玄机,心里是有几分好奇的。
许久,章和帝才似乎突然想起徐道长还站在那儿,温和地说:“道长辛苦了,朕和众大臣都是大开眼界啊!道长且自回去休息。”又转头对程元珍道:“赏白银一百两。”
这却是之前的舞女一个价位了。
章和帝又对太子说:“太子孝心可嘉,朕心甚慰。既是太子引荐的,朕也不多过问,你自看着赏个什么官职吧。”
这,是推了“惊喜”,却又不介意太子收此人为属官。
圣心难测,众人只能挠头。
第八十九章 寡姐出是非
寿宴热热闹闹得结束了。
到最后,大家也没闹明白,那徐道长究竟是手段通天还是装神弄鬼。
谨慎些的,最后还是选择稍微疏远太子一些,对后来四处招摇的徐道士更是敬而远之。毕竟,章和帝那态度,怎么也不像是欢喜的。但也有迷信的,或者根本是对太子表忠心的,却大力鼓吹徐道长仙术了得,在京中掀起不小的风波。
众人提心吊胆观察数日,却发现皇帝对太子一如往昔,没有过多爱宠,却也尊重其储君地位。寿宴上对徐道长的阴阳怪气,似乎只是皇帝一时心血来潮,别无他意。
这些,却和青青没有太多关联了。
虽然似乎是费了老大的劲儿,却谁也没扳倒,有些不合算。
但是,本来青青就没想着要一棍子打死谁谁谁。
她目前要的,是众皇子势均力敌,龙争虎斗。
夏侯松本身势大,又加封名正言顺的太子,若没有种种事端,其他皇子根本不会升起争权夺利的念头——自保尚且不及,哪敢再想别的?众皇子不斗,曲青青如何能隔岸观火,浑水摸鱼?内宫前朝一派平静,太后深居简出,皇后有名无实,玉德妃独宠,贵妃和珍淑妃互相别苗头,各派系的大臣也每天每天为自己为家族争取利益。
可说是,太阳底下无新事。
延英殿内,章和帝冷笑着用手指点了点桌案上的奏折。
对于徐道长事件,章和帝自有论断。
本心来说,章和帝现在是极其厌憎太子的——他简直不能想象,若是没有之前青青送的“惊喜”,自己信了那道士,会是什么后果!是被忽悠着服食来历不明的丹药,最后莫名其妙的驾崩了?还是渐渐偏听偏信,放权给太子,最后被架空,甚至被逼退位?或者,突然冒出个人来,揭开所有迷障,让堂堂帝王,在天下臣民面前丢尽脸面?
就算现在没什么损失,一想到又在苏诘和朱祁面前丢了脸,不知被两人在暗地里如何嘲笑,章和帝就想杀人!
而这一切,都是太子心怀不轨或者识人不清的缘故。
可是,章和帝只能忍了。
一方面,这徐道士的来头,连章和帝一时半会儿的也查不清楚,所以,虽然心里愤怒的不行不行的,他却更不好直接处置了。还要指望着借着这条线,引出幕后的大鱼呢。
另一方面,没有敲打太子,也是想看一看,这件事到底和太子有多大的关系。
想看一看,自己这个儿子,到底存了什么心!
最后,虽然章和帝心里是希望小儿子夏侯任继承自己的皇位的。但是虽然觉得自己得上天眷顾,却不得不防备万一,若是在夏侯任还没长成之前,他就驾崩了,为了夏侯家的江山,即使其他儿子他都不喜欢,也不得不让更适合的人登上帝位。所以,他没有选择二皇子立为太子,就是没有完全打着找靶子的注意,而是想着,若有万一,或者夏侯任长大了却不和他心意,夏侯松也是不错的人选了。当然,如果夏侯松在这些年里,被兄弟们拉下马来,也是他自己能力不够的缘故,怎么能怪他这个父皇宠爱其他儿子呢?
只是,章和帝这样的想法无疑太过了些,是绝对不能让任何知道的。
所以,他可以宠爱、扶持’他儿子,但除非是下定决心废太子了,章和帝是绝对不能太过于打压太子,甚至要作出维护、信重的样子。否则,独孤家若是被逼急了,他的皇位可就有些悬了。
就算独孤家是章和帝的母家,天生的帝党,又如何?
就连他的生母,当今太后,在这两年的种种事端里,态度和做法都有些暧昧,其他人,哪里还能抱多大希望。
章和帝又起那天晚上,青青伏在自己膝头,长发蜿蜒缠绕,绝色的容颜带着泪痕。她第一次正视了自己和皇帝的年龄差距,不再一味说些好听话骗人骗己。虽然被戳中了心里最深切的惶恐与忧郁,章和帝却没有生出半点不悦,只剩下满满的感动和无法抑制的悲伤——盖因,这个小女人,竟然求了一道“殉葬”的圣旨!
宫妃自戕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曲青青还要考虑娘家和一双儿女。她无法承受章和帝早她一步离开这个世界,更不愿意“不能同穴”(后于皇帝死的后妃不能和皇帝同葬,这是“卑不扰尊”的意思),也知道新帝不会愿意承担污名纵容她随章和帝而去。所以,在那天晚上,经历了皇帝有望长生的大喜和不过是一场骗局的大怒,情绪激动下,终于犯了忌讳,向章和帝求了殉葬的旨意。
章和帝哪里舍得怪罪她呢?
这辈子所有真心的感动和欢喜,竟然都是这个女人带给他的。
身为一个帝王,不可谓不悲哀,却又,不可谓不幸运。
永和宫中,绮年急慌慌地闯进寝宫。
小凤凰夏侯重——十月生辰后,小凤凰可算是有了名字,她一个女孩子,名字却是从了大皇子、三皇子和夏侯任,取自《论语》“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真是尊贵至极。但是,青青却觉得,没了那位投江的爱国诗人,不说端午节少了几分厚重感,便是大家取名,也真是没了许多美感。不然,即使为了表示重视,小凤凰只能要一个男孩儿的名字,《楚辞》里的字字句句,也总是灵秀不少的。
小凤凰盘坐着,一手放在青青丹田处,闭目吐息,突然感觉到绮年的动静,连忙长长吐出一口气,收回手,窝进青青怀里,装作睡熟了。
绮年脚步不停地进了寝殿,撩起纱帐,踌躇了几息,终于还是觉得事情紧急,俯身在青青耳边道:“娘娘、娘娘,出大事儿了!”
青青迷迷糊糊醒过来,先看了看怀里的女儿,见她睡得挺熟,亲了亲,才让绮年等着,唤了奶娘来把小凤凰抱下去。
之后,才让绮年服侍着起了身,懒洋洋地道:“大中午的,这是怎么了?”
绮年也不废话请罪什么的,直接回话:“娘娘,老夫人使人传话——曲四小姐的丈夫日前亡故了,昨儿,她婆婆却将她,还有曲家都给告到官府去了。说是,说是四小姐,谋杀亲夫!”
青青一下子摔了杯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冷声道:“摆驾,本宫要去长春宫!”
这些当然都是做戏,毕竟满宫里都是耳目,平时夏侯任和夏侯重的事情青青都是用了道具使得“一切正常”,她自己确实除非必要,都“本色出演”。一方面养儿养女不容易,青青这个当娘的只能省着“奶粉钱”。另一方面,上辈子明争暗斗,这辈子也不能随心所欲,她其实已经习惯了戴着面具生活,要是不演戏,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行事了。也许,时刻扮演着某种性格,就是她现在的本性吧,反正,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青青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这一切可以说是她一手引导的。
陈雨燕,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称。
她看似出身相当一般,能够一入宫就晋封才人完全是因为容颜绝丽,才华出众。
但是,古代资源匮乏,要想培养出一个绝色,只是天生丽质是绝对不够的,那是要大笔大笔的银子堆出来的!女人要养颜,珍珠粉、燕窝鱼翅、香料,甚至鸡蛋都不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要有才,书册古籍、棋谱、琴筝,哪个都不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