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晚原本因为他凶神恶煞的面貌很是怕他,但一年又一年,叫她知道这厮也就外貌凶些,在平时的生活中全无本事。她银牙暗咬着一指头就戳了过去:“呆子。”
郭兴揉了把脑袋,也是急的抓心挠肝。好容易弄来一盒灵猫香,一次叫他用完,甜瓜再病就没有药了。
夏晚嫌头上的巾子碍事,正欲一把扯下来,便听外面有人问道:“甜瓜可是有痼疾,怎会用到灵猫香那种东西?”是郭嘉,他语中带着焦急,显然就在门外。
夏晚立刻停了解巾子的手,给郭兴一个眼色,意思是要叫他打发了这丧门神。
郭兴道:“并无碍,不过是孩子有点闹腹痛罢了。”
郭嘉依旧立在门外,也不知小甜瓜伤的究竟有多严重,也不知他是不是有顽疾,隔着窗子,隐隐闻得一股浓浓的麝味,想跟郭兴两口子说,小儿发育不全,是忌用麝的,但怎奈他只是一个大伯,又不好进弟媳妇的屋子。
忽而,摔摔打打的孙喜荷从屋子里出来了。
因为郭嘉带着郭莲,吴梅一大家子来做客,她原本一直在床上装病的,小甜瓜一声呼,精精神神的就跑出来了。见郭嘉还在院子里立着,她手中一盆子淘澄过帕子的水,哗的一下泼过去,郭嘉那茶色袍子的摆子上立刻便是阵阵水花。
梁清就站在郭嘉身侧,直接叫她泼了满身的水。
“老夫人,您这眼睛怕不是长在天上,那有这样泼水的?”梁清气的险些要跳起来。
孙喜荷原本就胖,如今更胖。乡里妇人么,在金城悉养了很多年,犹还是粗手粗脚扁脸塌鼻的样子,就在西屋回廊上指着郭嘉,她道:“七年了,郭六畜,我的晚儿死了七年了,今儿你才说她是为了救你那狼心狗肺的妹妹而死。显然你脑子也不呆,那你早干啥去了?
这些年你妹妹当着县主,在长安过的好不逍遥,你也知道她的好日子是拿我的晚儿的命换来的,你就眼睁睁的看着,却从未责斥过她一句?
还是说,反正人已经死了,她就活该背上所有的骂名?”
郭嘉自来没有正眼看过这老丈母娘。当然了,小时候他也是个活泼可爱的少年,但自打十三岁那年替父征战开始,毕竟负着两重身份,便在亲娘吴氏跟前都不怎么说话的,唯一与他说过话最多的女子是郭莲,次之便是夏晚,可与夏晚,真正数起来,也未说过几句多余的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其实忆不起夏晚真实的面容,也记不得她的声音,有时候他努力回想,也只能记得起月光下那叫紫色裤子照着的,一抹冷白色的肌肤,和仿如八月蜜熟的,溢满屋的甜瓜般的香气。
越回忆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发的想不起她的面容。
撩起袍帘,他拣了块干净的砖面,周周正正跪在院中,对着孙喜荷磕了三个头。
孙喜荷还想说什么来着,屋子里夏晚忽而轻轻咳了一声,紧接着,郭兴撩帘子出来了,对着孙喜荷摆了摆手,那意思显然是叫她别在追问了。
要说人的心也是怪。
夏晚病的时候,甜瓜每每犯病的时候,孙喜荷便咒郭嘉,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刮,可此时他跪到地上认错了,毕竟是曾经的女婿,而如今郭兴一家三口严严整整的,她又觉得郭嘉身孤影单的分外可怜。
“晚儿死了也有七年了,自己找房妻室成亲吧,她的事儿就揭过了去,我们也不爱听那些陈谷子烂麻子的事儿。”见郭嘉转身要走,孙喜荷又道。
郭嘉道:“她的死,小婿终究会给您一个交待的。”
孙喜荷道:“害死她的不就是你,这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县主当着人的面那样埋汰她,你却从来不曾为她说过一句话,这就是你给我的交待?”
郭嘉咬了咬牙,终是一语未发,就那么垂手,在院子里站着。
七年前,在夏晚跳河之后,郭嘉曾反复回味,并咀嚼过她在那间没有顶的柴房里说过的每句话。
她说想把莲姐儿远远的嫁出去,郭嘉记得当时自己还颇为生气。一个孕妇,叫他往那里嫁去?
后来她说,徜若他再娶了新的妻室,一定让他记得多陪陪她。他当时给夏晚起了誓,说从此不再管关西大营的事,可李燕贞来了,他想最后一次帮李燕贞退兵,满脑子都是退兵的事,一句都没听进去,直到后来在河边捡到她的衣服和鞋子,还有那块玉,才知道那是她的临终遗言。
那时候郭嘉已经抓到了陈康,以及陈康背后给他下毒的北齐人。他从那北齐人手中拿到解药之后,便原封不动的,让那北齐人服了他自己配的毒/药,静待他毒发,看他死去。
之后,他还曾给许多动物下过药,想知道普通人和动物在服了那种毒,毒发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症状。
也是从那之后,他就停止了寻找夏晚,继而回溯,想知道在夏晚死之前究竟都曾发生过什么事情。
再接着,他便发现夏晚的身世以及当时的献祭,那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没那么简单,于是,他又开始追寻她的身世。
她死了,或者还是活着,这个问题郭嘉不敢想。
概因他知道,即便她侥幸活下来,也绝不会再来见他,在留下那块玉的时候,她就已经割舍下跟他的一切,也割舍掉过去了。
官驿太过简促,太子也不过住了两夜便搬了出来,如今带着宠妃呼延娇,就住在晋王行府中。
二十多年中,李燕贞在关西来来去去,他这行府,算是整个金城最大最华丽的庄园了,这依山傍水的大园子,原是西秦霸主乞磐氏的皇城,在他业败后,一边做了甘州府衙,中间做了城隍庙,另一半流传到李燕贞手上,他大刀阔斧改了一番,就做了行府。
郭旺跟呼延天忠交好多年,却还是头一回入晋王行府。
跟着传事太监一路向里,拐到一条幽径上,两面笼子高垒,一只笼子里面便是一只与老虎一般大小,容似花狸,毛色呈灰白的大灵猫。但大多数都蔫蔫的,还有好些已经死了。
这东西难养,难驯,因为水土的原因,出鹘州就死。否则的话,郭旺便拼着命,也要抓几只回来替甜瓜养着。但是像太子李承筹这种人,他不懂这个道理,他们高高在上,贪婪惯了,毕竟四海皆王土,听说什么地方有什么好东西,为了博君一笑,就得一锅端了呈上去。
灵猫香那东西,外用能够镇痛,安神,内服最大的功效是刺激人的情/欲,尤其大灵猫发情时所产的香膏,说白了,就是没有副作用的春/药而已。
头一回给甜瓜用,他怕有毒,曾试着尝过一口,那时候他还小,几天几夜险些把命都给要了。
他觉得皇帝治病是次,年迈之后拿这东西刺激情/欲才是最真实的目的,可以想象,当灵猫香内服能够催情的消息在长安传出,非说皇上,别的达官贵人们,怕也会趋之若鏖,到那时,大灵猫才真正要被捕绝。所以,他才想在灵猫被捕绝之前,弄到更多的灵猫香。
终于,在等了半个时辰后,内侍出来一声通传,说是太子有请,叫郭旺前去面见。
自始至终,郭旺没敢抬头。直到有个声音说:“太子瞧着那画儿里的姑娘着实漂亮,但不知那姑娘是何方人氏?是咱们甘州人,还是别处来的?既有这样一位姑娘,自愿投到太子门上,何不让她今日就来?”
郭旺快速抬头看了一眼,一个鹅蛋脸型的中年美妇,面容和夏晚略有几分相似,这个妇人名叫陈蓉,手段十分了得,也不过晋王一个侧室的姐姐而已,那侧室死了都有些年了,她却主持晋王行府,连李燕贞都敬她三分。
而她身边坐着一人,戴金玉冠,头发花白,着杏黄面的锦袍。那是太子,郭旺飞快的扫了一眼,随即低头,心中暗道:瞧面容,这太子并无王者之气。
“是咱们甘州人氏。”郭旺答了这样一句,便不再多说。
虽说只拿了一幅画儿,但太子是以为他能敬献一位美人给自己,才召见的郭旺。
呼延天忠也在坐,适时递了一句:“果真是个美人,郭三说,再养上月余,等规矩调顺了,就给殿下呈送进来。”
太子似乎有点兴趣,又似乎无甚兴趣,挥手道:“那就等送来再说吧。”说罢,他又侧首,跟那陈蓉聊天儿去了。
里面氛香浓郁,有茶香,有酒香,还有些不知明的腻香,熏的向来生活清淡的郭旺几欲作呕。直到退出来,深嗅了几口初秋天地间的清新之气,才算抑住了心头之呕。
呼延天忠也跟了出来,一枚又一枚,施舍般的,丢了几只装着灵猫香的香盒给他:“郭三,瞧不出来你年纪轻轻的,倒也爱好这东西,听哥哥的话,虎狼之药能少用就少用,难道说不用这东西,你还御不了个女人?”
他以为郭旺求这东西,是给自己用的。
郭旺捧宝似的,将那几枚香囊收入囊中,不过转眼之间,高大坚实的背影就融入了夜色之中。
第64章
等郭嘉的人撤了,院子里顿时清静了,郭兴和孙喜荷两个正在忙着收拾屋子,便听西厢忽而一声响亮的耳光声。
这是夏晚在打孩子。
“阿昙,孩子刚发完病,好好儿的你打他作甚?”郭兴扔下扫把就进来了。
夏晚已经解了脸上的巾子,眉凶眼瞪的怒气汹汹:“你的好儿子,方才压根儿不是犯病了,装病骗人了这是。”
将只空盒子砸给郭兴,夏晚道:“一盒五百两银子的灵猫香,你一次用完了,往后他要真犯了病,东西从何而来?”
一父一子,没一个省心的。
甜瓜头一回装病,也知道自己干了坏事,不知道拿什么能讨娘的开心,头上还顶着个破口子,一言不发,又到回廊上练字儿去了。
郭兴拍了把大腿,道:“不就五百两银子,大不了我不吃不喝,把饷银全攒下来,给我儿子用。”
夏晚狠狠剜了他一眼,道:“就你一年那一千两银子,留着接济边关那些老头老太太们吧。”
郭兴的性子,虽说自己没钱,见了可怜人还总爱接济两个,所以这么些年,别的将军们都挣的盆满钵满的,随军夫人都娶着好几个,就他穷的叮当响,不过,据说从金城往上,一直到伊犁,处处没人管的老头老太太都是他的干爹干娘。
夏晚轻轻叹了口气,侧首看了眼窗外,便见甜瓜端端正正坐在回廊上,一盏油灯,一张小书案,正在认认真真的写笔划。
方才陈宝闹了半天,他前面写的太难看,这孩子对自己要求严格,将方才的全部都撕了,正在重新写作业了。
七年,也许于郭莲、郭嘉这些得意中的人来说,春风得意马蹄疾,这七年也不过转眼而已。可于她来说,这七年,是血与泪交织的七年,是五百两五百两,拿银子换膏脂的七年,是抱着甜瓜苦苦求生路的七年,她和他们早不在一个世界里了。
从厨房端了碟子自己蒸的甜米糕出来,秋风太寒,夏晚替甜瓜拿了件夹衣出来,替他披上,便坐在他身边,开始静静的看他写字。
认真写完了字,娘儿俩一起坐在廊下吃甜米糕,甜瓜一脸的认真,捧起糕咬了一口,道:“娘,等我长大了会自己挣银子的,你花在我身上的每一分钱,我都会挣回来还给你的。往后,您就别骂我爹了,行吗?”
分明是大人的过错,才有的他,有的他的病,可甜瓜之所以格外懂事,就是因为他从小病多,觉得娘之所以辛苦,全是自己的错。
夏晚气恼完了,也伤感完了,揽过甜瓜道:“要没有你,也没有今日的娘,娘只要你的病好,不要你的银子,吃完了糕去涮口,涮完了立刻给我睡觉去。”
她起身,也准备洗个澡便睡觉的。都快入更了,才见郭旺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郭旺进门便是一脸的笑,见郭兴还在厨下忙碌着,径自就上了西厢回廊,坐在夏晚身侧,伸出手指点了点夏晚的鼻子,他道:“方才为着灵猫香,又吵架了吧。”
夏晚道:“你整日神出鬼没的,方才吴梅带着莲姐儿,郭嘉几个来,才热闹了,你竟未凑上热闹。”
郭旺道:“方才在外面我都听说了,莲姐儿口口声声说是你弃她而去,其实你是为了救她,才离开的红山坳。”默了片刻,他又道:“这事儿当初你早就该说的,何必背过那么多年。”
须知,当初在夏晚执意不肯见郭嘉的时候,他们俩兄弟在郭嘉疯了一样四处找夏晚的时候,还瞒着她的生讯,很大程度上,跟郭莲那番叙述有关。他们也觉得夏晚是抛弃郭莲而走的那个人,就算和郭嘉再续前缘,她抛弃过郭莲,害吴氏而死,又毁了容,一脸血痂,那样的夏晚,郭嘉不会珍惜,也不会再爱她,便再在一起,也不过相互补偿罢了。
夏晚笑了笑,起身欲要去睡,郭旺却笑着拉了拉她的裙角。
一枚又一枚,鸡蛋大的盒子,却不是素瓷白,而是鹅黄底色,上面绘着百蝶穿花的珐琅彩,极精贵的盒子。夏晚嗅到一股麝气,立刻一把推开:“你这是从呼延天忠手里讨来的东西。”
再多看一眼,夏晚又觉得多了一份不对。
郭旺是个生意人,平头百姓而已,平日里穿的都是布衣,今日他却穿着一件宝蓝面的纻丝直裰,便头上也不是往日那枚竹簪,而是簪着一根一看就很值钱的玉簪。
人靠衣装,叫这一身行头衬着,虽没有读书人的斯文气息,郭家老三瞧起来相貌堂堂,成熟稳健,带着几分隐忍含蓄的亲近,是个极具魅力的成年男人了。
“你非但从呼延天忠手里讨东西,还去结交太子了,是不是?”夏晚厉声道。
“皆是药,谁给的又有什么分别?”郭旺劝夏晚道:“鹘州的大灵猫本就极为稀罕,今日去了回晋王行府,瞧那架式,估计是叫太子派人给捕完了,就算捕不完,至少要灭个茬子,等再有能产香的灵猫,还不知得在多少年后。趁着如今太子在甘州,咱们多多的替甜瓜储些灵猫香,难道不好吗?”
见夏晚一直怒目望着自己,郭旺又低声道:“更何况,万一真有御医能替甜瓜根治他的病了?郭嘉能做老皇帝的馋臣,为何我就不能结交太子,做太子的门人?”
夏晚气的发懵,一把将那些珐琅彩的瓷盒子全部推开,恨恨道:“随着你们兄弟怎样闹腾,反正我是不会用呼延天忠的东西。”
她欲走,郭旺又将她拦在门上,月光下,盯着夏晚鹅蛋似的脸儿看了半晌,他道:“往昔你脸烂成那个样子,大约也就只有我稀罕你,如今你这幅容貌,我是不敢稀罕你了,可也怕你顶着张脸在外行走要招麻烦,往后进出记得戴紧了巾子,少给咱们招麻烦,好不好?”
他这样变着法子夸她漂亮,夏晚轻抚了把脸儿,倒是一笑。
回到晋王行府的郭莲因为郭嘉在六道巷乍乍然的戳穿了自己,又羞又气,在晋王行府中缓了两天都没缓过气来。
太子驾临,是住在行府新修的东华楼中。那地方修建的极为华丽,原是三年前皇帝准备西巡,建造来迎接皇帝的。但郭嘉到长安之后,制止了皇帝西巡的建议,这楼阙便搁置了下来,直到太子西巡,才有贵人入住。
郭莲和陈蓉住在一处,在西华苑。
要说这陈蓉,于郭莲来说也算是个贵人。
她是李昙年的大姨母,年近四十,保养得宜,虽不说形似少女,表面看去顶多也不过三十上下。她有个女儿,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名叫陈莞,生的婀娜姿态,娇美艳丽,原本和郭莲是形影不离的好姐妹,不过最近太子驾临之后,她就不出来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