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子上跑了近十年,她就没叫人欺负过,也只是在他面前才低声下气而已。
郭嘉着:“可我若是死,就不想在世上再留个未亡人。”斩钉截铁的,他伸手一拉:“嫁妆已经捆好了,走,我送你回红山坳。”
夏晚一只细腕叫他扯着,从白底红花子的窄袖儿里生生露出一截来,整个人叫郭嘉从椅子上扯了出来,眼看就要撞上他的胸膛,两只手拳在一处,也不说话,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眩然欲泣,就那么凝目望着他。
郭嘉再一拉,她那噙了满眶子的眼泪骨碌碌就滚了下来。
两只微深如清水的亮眸儿,泪水也格外的足,大约也是太难堪,又忙不迭儿的擦着。
慌不择言,她缓缓扬起一只手来,又道:“我真会好好替你守寡的,咱们水乡镇还没有贞洁牌坊,等你死了,我从朝廷给你挣座贞洁牌坊回来。”
一只手比划着,她道:“就那种,刻着咱俩的名字,叫后世人永远永远都能铭记郭嘉和夏晚的那种。”
说着,夏晚仔细看对面男人的脸,他眼里无悲无喜,薄而锋利的唇角就那么微微的抽着。
“走!”他又是轻轻一拉,微微的不耐烦。
夏晚也急了,忽而一个强挣,一把就甩开了郭嘉的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既嫁进来了,就没有走的理儿,更何况,我都想好替你守寡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郭嘉好歹也是个秀才,读书人,不好跟这小姑娘动粗,低声道:“我不需要人替我守寡,快快儿的,我背你回红山坳去,叫你爹替你再找个好人家。”
夏晚一直往后退着,怎么看这人眼中也是一丁点的怜惜也没有,心说软的不成来硬的,我既嫁过来,你就赶不走我。
她两只眸子晶晶亮着,忽而柳眉一竖,立刻就成了个凶相:“我知道你为甚不肯娶我,你喜欢田满福家的小寡妇水红儿,你非是不肯要我替你守寡,你是怕你娶了我,水红儿要另嫁他人。”
田满福是对门田兴旺的二儿子,死的早,留下个二十四五岁的寡妇,名叫水红儿,生了一张极为勾人的脸,也是人如其名的风骚妖艳,在这镇子上算是花名在外了。
田兴旺身为田氏一族的族长,平日里行的端坐的正的,想赶那水红儿再嫁吧,她抱着儿子就要寻死,放在家里吧,她整日哭鬼一样嚎个不停。
几年来,把个田兴旺气到几番吐血,拿起棍子欲要抽她一顿吧,她把个遗腹子垫在屁股上,抽也抽不得。
因是对门对户,常常三更半夜的,对门就能清清亮亮传来水红儿打儿子田狗剩,狗剩嚎啕大哭的声音。
用郭千斤的话说,就是小寡妇夜里没男人睡不着,发了春无药可解,又在打儿子煞春劲儿了。
郭嘉原本憋了满满的寒意与冷意,想把小夏晚给吓走,叫她这么一番没头脑的话吓的往后退了两步:“小丫头,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你怎能红口白牙污蔑于郭某,郭某再不济也是个秀才,怎么可能去找邻居家的寡妇!”
夏晚一看自己一言吓住了郭嘉,一把夺过自己的匕首护在胸前,恨恨道:“我有证据,一年前,我就见过你和她前后脚儿的钻高梁林子,田狗剩也曾跟我说过,你们俩家面上不和,私下里可和火着呢。”
郭嘉往后退了两步,宽敞阔朗的大屋子里,一手攥拳欲要往书案上砸,砸到一半又忍了,低声道:“我进高梁地上另有其事,也没想过会碰上那个寡妇。而你,跳河一回欲要嫁我不成,居然私底下还跟踪我?”
夏晚当时还真不是跟踪郭嘉,她只是回家的半路,碰见那水红儿甩着方葱绿色的帕子,摇摇摆摆进了高梁地。
地主家的一亩高梁田,占着半个山皮梁。
夏晚回红山坳,要绕过半个皮梁,所以,她在这一头看见小寡妇摇摇摆摆走进了高梁地,等绕过半片高梁田,就见平日里或者大褂子干干净净,或者白袍子清清爽爽的,地主家的大少爷郭嘉只穿着件叫汗浆过的砖青色裤子,就从那高梁地里走了出来,边走,边还在往头上套件套头小褂子,待套好了褂子,又把砖青色的大褂儿往外一搂,腰带一束,齐齐整整一个刚下过田的样子,绕过皮梁,回家去了。
谁下地种田还要脱的只剩一条裤子?
虽就一回照面,再后来夏晚到了镇子上,留心细看,便见郭嘉在镇子上的时候,水红儿便把自己打扮的格外鲜艳,他要不在,她连脂粉也不搽,黄黄一张脸儿,打孩子都打的格外勤。
若非郭嘉死活要赶走她,夏晚都打算把这事儿烂在心里的。
毕竟水乡镇难得一个秀才,要叫田兴旺知道他和自家小寡妇有一腿,必定啐上门来,要叫老郭家丢个大脸。
夏晚连忙道:“我真的不是有意跟踪你,更何况,男人么,在外有点勾扯很正常。只要你不提走的事儿,这事儿我就烂在肚子里,跟谁也不会说起。”
“若我非得你走呢?”
“那我就告诉水乡镇所有的人,说正是因为你水红儿才整日打儿子,把个田狗剩打的哇哇叫,还死活不肯再嫁。”夏晚话似连珠炮儿,随即说道。
郭嘉一手负在身后,就那么定定的望着她,眸子里蕴了满满的怒火,仿如坳口傍晚裹着黄沙而来的西北风,显然,他已经快要气疯了。
以夏晚打四五岁就在外跑,历练出来的老道经验来看,年纪大些的男人们喜欢小姑娘,概因他们自己本身就老了,喜欢点青葱鲜活的气息。
但十五六岁才生毛的少年们,血气方刚,在娶妻前都喜欢暗暗勾搭勾搭小寡妇,无它,小寡妇们历过事,有长姐般的包容,也知道小伙子们轻易不会要自己,露水夫妻,彼此恰取所需。
郭嘉表面上一本正经,但毕竟她是亲眼见他钻过林子的。
若非见识过他也有凡人的七情六欲,像他生成这般谪仙似的模样,再兼近几年渐渐冷淡沉雅的性子,便是冲喜,夏晚也觉得自己是亵渎了他。
怕郭嘉要打自己,或者索性在死之前杀了她灭口,夏晚调着脑子里早就想好的话儿,两只俏丽丽的眸子里波光流转着,疾声道:“我发誓,等你死了我绝不乱勾搭人,更不会偷人,只要无事,连咱这大门也不出,安安心心给你守寡,绝不会叫你坟头的黄篙长的比田满福的长。”
关于为何田满福坟头的黄篙比别人的长,这其实是一个典故,也算是个笑话。
男人死了,留个寡妇在世上,非但要叫别的男人睡,睡过寡妇的男人,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那个被埋在地里头的亡夫,路过坟头都要洒两泡尿上去,所以甘州人的笑话儿:瞧见没,谁谁坟头的黄篙三尺长,可见他家寡妇偷的人多。
第8章
当初,郭嘉在戈壁滩上叫风吹日晒,夜霜打着,野狗和狼在身畔嗅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全被吃掉了,他是因为中毒太深,有野狗和狼舔过他身边流过的血水,随即暴毒而亡,剩下的才不敢吃他,留了他一个完整的身体。
那么活下来的人,只要能活着,只要有一口气,郭嘉就决不想再死。
便死,那口气也不会咽的太痛快,只要一口气还能喘上来,就仍要活,决不肯死。
对门子的小寡妇他连看都没有多看过一眼,至于钻高梁林子,那件事儿郭嘉当然可以解释,但他转念一想,不对,我凭啥要跟小夏晚解释?
气的恨不能跳起来翻几个空心跟头,郭嘉抑着想要骂脏话的怒火,心说谁说生死是忠义,谁说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曾经再怎么轰轰烈烈,死后化成一堆黑骨,照样阻不住一个泼皮无赖在你的坟头撒尿。
坟头的黄篙?
他还好好儿在这儿活着,在面前小姑娘的眼里,他已经是坟头一抹黄篙了。
这小夏晚要只是装乖,也不过可爱而已,只要露出凶相来,一点细腰儿,小胸脯鼓的挺挺,白底红花儿的小袄子衬着张圆润润的鹅蛋脸儿,再那双眸子一斜,两眸的凶戾,气的郭嘉恨不能一把压在案台上,照着她的屁股狠狠抽上两巴掌。
有个从过军的爹,家里大多数长工也是郭万担原来手下的士兵,郭嘉虽说天生一幅秀致容貌,内囊是个粗鲁兵痞。
照他此刻的气,恨不能一把就将她推翻在这黑油木的桌案上,欺的她连娘都不认识。
可到底她再露凶相,也不过个比他妹妹还小的小姑娘。
郭嘉暂且忍了恨不能吃了这小姑娘的心,转身便往外走。
要真一进门就把丈夫给气死,虽说从此可以明正言顺守寡,但似乎也不像话。夏晚还想多说一句来着,见郭嘉忽而拨腿便走,也跟着追了出去。
不生病的郭嘉,和正常人没两样儿,他疾疾走到位于大院东侧,东耳房旁的后院儿门上,月光下望着夏晚看了半晌,忽而一个后空翻,直接就翻上了墙。
夏晚叫这人突如其来的跟头吓到差点栽倒在地上,心说娘哎,他不会还是小时候的性子,为了想要吓唬我,准备倒立着来学会狼叫吧?
一念未完,郭嘉再一个后空翻翻过院子,就那么走了,留下夏晚茫然的站在院子里。
月挂中天,繁星如点。
郭嘉一路疾行,沿着月光走到黄河边旷山的一座瓜棚处。
一把推开瓜房的门,一股单身男子们常年不洗澡而闷成的腥臭气息迎面扑来。
这里面只住着两个长工,阿单和阿跌。见自家少爷急吼吼的冲进来,俩人直接就从床上翻了起来,穿衣穿鞋不过一息的功夫,直挺挺立在床前,两手并拢的站着。
郭嘉开门见山问长工阿单:“关西大营什么情况?”
阿单道:“昨夜呼延神助才从长安回来,据说要重新开蚩尤祠,祭祀兵主。”
“我操他呼延神助的大爷……”眉清目秀,面庞白净的大少爷双手负着,薄唇微掀,玉面冷冷,从容不迫往外吐着脏字儿:“你可打问过,他准备怎么祭?”
阿单道:“大约还是拉夏晚姑娘,哦,咱家少奶奶献祭,毕竟国师算过的,说咱们少奶奶是兵主未过门的妻子女魃,把她祭过去,蚩尤就会再度出山。”
“操他大爷的……”
小夏晚那般的容貌身段儿,虽说整天只是个小挎篮儿,却在水乡镇上做生意做的风生水气,等闲不该嫁他个将死之人的。
既呼延神助又想拿她作祭,那她急急慌慌嫁进来冲喜就可以解释了。
她是看如今战局吃紧,也怕自己又要被拉去献祭,为了避免再被封入石棺蒙死的命运,才嫁进他们老郭家,妄图躲避献祭的。
要说如今的战局,就还得从朝局说起。
如今朝分南北,以甘州为界,南属于新朝大魏,而甘州以北的地区,则属于北朝大齐。
金城郡依障黄河天险,如今还在大魏治下,但若金城失,流泄千里,只怕整个关山以北,关外平原都要失。
北齐骑兵迅猛,这些年步步逼近,眼看就要夺取大魏在塞上最大的城市,金城郡。
前些年,关西战事由晋王李燕贞执掌,每当北齐人进攻激烈,无法抵挡时,李燕贞就会向天召上古兵主蚩尤前来助战。
蚩尤是黄帝时候的一代战神,传言其三头六臂,铜头铁额,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炎黄二帝联合起来都打不赢他,最后是黄帝召天神助力,才能将其降伏。
且不论那是不是真的兵主蚩尤,总之,只要李燕贞向北燃起烽烟,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有一位戴着鬼头青面具,穿着一身明光铠甲,手提千斤巨斧的将军从不经意间杀出,扭转战局。
半年前晋王李燕贞因故被召回了长安,呼延神助接管了整个关西兵事,任总提督。有一回北齐兵来犯凶猛,他也照猫画虎,学着李燕贞一样向北燃起烽烟,便静待兵主蚩尤前来,结果当然是闹了个笑话。
兵主蚩尤非但没有前来,北边还杀出一支埋伏军来,杀的呼延神助措手不及,大败而归。
从此之后,曾经助关西军阻挡北齐人进攻的战神蚩尤就再也没有降临过甘州战场。
三年前有一阵子,蚩尤战神不肯相助大齐战事,关西大营起祭坛问天,结果,道士说,距关西大营不远,十里外红山坳的小夏晚是蚩尤神的未婚妻女魃,只有拉她献祭,蚩尤就会再度出山。
这种所谓的献祭,是把夏晚密封于棺材之中,等她呼吸尽所有的空气,慢慢因石棺中空气稀少而闷死。
不过那一回,就在夏晚将要被闷死的时候,郭嘉推翻石棺盖,把她给救出来了。
当然,自那之后,蚩尤身披铠甲,再度出山,又开始在关西战场活动,帮助大魏朝廷作战。
这阵子蚩尤神不肯再出战,关西军败的一塌糊涂。呼延神助做为提督,不说加强训练士兵,建造防御工事好好备战,居然又准备搞活人献祭一事。
当初小夏晚被他从石棺里拖出来时那遍身血淋淋的样子,只要回想起来,郭嘉依旧后背森森发寒。
一觉睡了八天,睁开眼便是麻烦,管还是不管?
“操他大爷的……”郭嘉轻轻吐了一句。
夏晚也未在西厢睡,郭嘉都走了,她也不好去睡他的炕,寻到东厢,跟婆婆吴氏两个睡了。
次日一早,于鸟儿鸣喳喳的声音中醒来,便听见院子里哗啦哗啦的扫地声。
夏晚翻身起来一看,镇子上几个做短工的妇人们已经来了,她们倒是有条不紊,扫地的扫地,喂牲口的喂牲口,烧汤的烧汤,已经干了个热火朝天。
见吴氏还睡的香沉,夏晚悄悄自床上溜了下来,套好衣服便进了厨房,寻到个自己认识的,笑嘻嘻叫了声王大娘。
太阳底下没什么新鲜事儿,这些短工婆子们也知道夏晚是嫁进来冲喜的,结果一冲,郭万担家大少爷还真就醒了,王大娘别的不说,竖起大拇指来:“果真夏晚是个小福星,一嫁过来,地主家的少爷就醒了,可见冲喜冲喜,是真有的。”
夏晚抿唇笑了笑,悄声问这王大娘:“你可知道郭嘉在那一块田里头,一会儿我替他送饭去。”
王大娘道:“大少爷多好的孩子,昨儿还病的在炕上躺着呢,一醒来就下地了。我早晨回来的时候,见他在瓜田里揭瓦盖儿,正好,你替他把饭送过去。”
第9章
老郭家俩兄弟,是一道大门进来分做两户的两家子人。
出了郭万担的家,隔壁就是郭千斤家。
郭万担家这一侧,两株大牡丹树结着怒艳的苞蕾,眼看便要开花。
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磨成锋亮的镰刀、剪子、锄头、铁叉等物,一排排整整齐齐,望过去像一排排整装待发,随时奔赴战场的战士一样。
而另一侧的郭千斤家门前,泔水横流,墙上挂着两只朽了的破箩筐子,谁勤快谁懒惰,谁富有谁寒仓,一目了然。
恰夏晚提着早饭走出来,隔壁也走出个人来,是个年约六旬的老太太,一头白发,精精瘦瘦,手里端着盆子猪食,站在院门上冷冷看了夏晚半晌,冷哼一声道:“这就是万担替我的六畜从红山坳买来的丫头?”
这是郭万担的老娘,人送诨名串串娘,概因她是个格外闲不住的老太太,整日在镇子上都是东串西串的,她家郭千斤虽说人不成,但享有齐人之福,娶得两房妻室,彼此以姐妹相称,也是水乡镇一大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