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田蜜事——浣若君
时间:2018-05-01 11:10:38

  夏晚今番可不会再上当了。
  她立刻合上那染锅的盖子,将它装进食盒,郑重其事交到了郭嘉手上:“便咱们曾经是夫妻,如今毕竟不是了,你走吧。”
  郭嘉提过食盒,站在窗边许久,问道:“晚晚,待解除了和文贞的婚约,咱们是不是就可以一床睡了?”
  夏晚回过头来,仔细端详着郭嘉的脸,看了片刻,见他那玉冠歪着,踮起脚来,伸出双手轻轻替他正了正,道:“我走之后,一定替我照顾好甜瓜。”
  灯下她笑的格外动人,眉眼也格外平和。郭嘉侧首,道:“那是我儿子,不必你说,我也会照顾的。”
  这倒是。若有一日夏晚要死,要闭上双眼,唯一能托付甜瓜的人,就只有郭嘉,概因他是孩子的父亲。
  “我不喜欢的人,就不要让她们碰我的甜瓜。”夏晚又恨恨说道。
  郭嘉大概明白夏晚说的是文贞,遂郑重其事,应了声好。
  那张珠帐深垂,茵褥软铺的公主帐,今夜他是睡不到上头了。
  郭嘉侧眸看了许久的帐子,垂了垂眸子,脸上有股子无处发泄的愠怒,兴冲冲提着碗汤来,就是想换在此赖上一夜的,但她不要,他就不敢造次。
  夏晚也不再说别的,转到妆台处,去梳拢头发了。待她再回过头来,郭嘉已经走了。
  将箅子放在妆案上,夏晚深深叹了口气。
  本以为皇帝封她为公主,是真的因为爱明月公主,思念明月公主,所以才会给她格外的宠爱,却不期这里面竟还夹缠着对于孔方的辖制。
  帝王心深不可测,谋的是百年基业,李极表面看似武断,刚愎,但身为开国之君,他的精明是无人能及的。
  郭嘉这个水乡镇来的乡间少年,本就是君王的弃子,要真的想从皇帝的手里逃出生天,不知得多难呢。
  而她呢,她去宋州,于皇帝来说,又是个什么用意,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梳好了头,将一沓折子放到枕边,夏晚正准备躺在床上看,一掀锦被,下面扑的一声掉出个东西来。
  是个油纸包子,解开来,里面装着几枚散发着淡淡薄荷香气的蜜弹弹来,里面还夹着一张字条:娘,记得吃了这枚糖香口,然后再睡。
  这蜜弹弹,是夏晚给甜瓜清口用的,那工工整整的魏碑,一笔一划都是一丝不苟,这是甜瓜的字儿,想来,也是郭嘉教着甜瓜写的。
  夏晚将张字条揉在手里,摁在心口上,这才揭开被窝,上了床。
  大寒一过就是年了。
  从长安出发的这日,路上冰雪消融,艳阳高照,夏晚乘着一辆宝顶为盖,四马齐拉的阔幅马车,而李昱霖伴于驾旁,就是要送她去宋州。
  因车是先在宫里接的夏晚,再到东宫去接的文贞,所以夏晚身为皇帝身边如今唯一的公主,于马车上受了一回东宫中诸命妇们的拜见。
  文贞的姐姐文安亦在。
  相比于文贞一张瓜子脸儿的秀雅,文安生的倒是格外大气,与夏晚一般,也是鹅蛋脸型,大约常年不见天日的缘故,肤色呈着象牙似的青白。她比夏晚还小一岁,在车外行罢了见礼,隔着窗子捧了两只佛手进来,笑道:“佛手清心火,妹妹常在佛前,没有别的东西相送,拿供果送姐姐,姐姐可不要嫌弃。”
  夏晚在宫里时听春屏和玉秀说过,这文安郡主心地格外善良,善良到,简直不像是皇家的孩子。
  皇宫里是个野猫野狗最多的地方。嫔妃们喜欢养猫养狗,但喜养不喜管,也不甚照料它们,所以渐渐儿的,宫里四处都是野猫野狗。而内侍们又都是些邪癖的,最喜欢的就凌/虐那些野猫野狗,以此为乐。
  文安在宫里很没有地位,虽说是个郡主,但连最下等的内侍宫婢都不甚瞧得起她。
  每每那些内侍们弄残了小猫小狗,文安都会悄悄儿的带着白布与伤药替它们疗伤。
  只瞧文安那双淡泊,但珍珠一般明亮的眼晴,夏晚一下就喜欢上她了。她从自己手上褪了一只翠玉手钏儿下来,塞到了文安手里,笑道:“等我从宋州回来了,到栖凤宫去找你。”
  文安亦是一笑,转身告退了。
  以出远门来看,文贞算得上是清减了,就只带着四个婢子和一个老嬷嬷,平日里出府入宫时的那一套包袱行头,连妆奁都未提着。她虽说年纪小,一直是个极爱梳妆打扮的姑娘,远行几百里,路上就要两三天的路程,她竟连妆奁都不带着,总叫夏晚觉得怪异。
  见她上车,夏晚往侧挪了挪。
  坐车是件极枯燥的差事,来长安的路上有小甜瓜伴着,俩人一路边走边聊,夏晚倒没觉得闷,但要去宋州的一路上得和文贞相伴,那痛苦就来了。
  须知,夏晚是个忍不住的嘴的,而文贞是个绵软的,为防要叫软绵绵的文贞把自己给刺到炸毛,夏晚便打算这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跟她说,所以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活计。
  她正在绣一张被面。
  文贞笑嘻嘻凑了过来,道:“姐姐这绣活儿做的正好,百子千孙,这是给皇爷爷过寿用的?”
  夏晚一张绷子占了车中大半的面积,拿针在鬓间润了润,对着文贞一笑,却不说话。
  李昱霖在窗外说道:“勿要打扰你姐姐,我也是听玉秀说起才知道,她这是绣给明月公主裹棺的,既是给亡人绣的,做绣活儿的时候是不能说话的。”
  皇家的棺材,盖板上都要有一幅妆面,明月公主丧了近三十年,裹棺用的绣面肯定已经腐损了,这时候夏晚给奶奶绣一张裹棺的被面,合情合理,这一路上,也就不必跟文贞说话了。
  文贞既与夏晚说不得话,便跟走在外面的李昱霖聊了起来。
  攀着车窗沿子,她道:“哥哥,咱们这一路到宋州,是走两日还是三日?”
  李昱霖在马上笑问:“两日三日,有何不同?”
  文贞道:“徜若两日内必得赶到宋州就算了,若是时间宽绰些,有三日的功夫,我想顺路去一趟杜曲镇的外公家,舅舅当年死的凄惨,打哪之后也就跟咱们断了往来,外公如今年迈,咱们兄妹俩若是去看望一趟,外公不知得有多高兴呢。”
  李昱霖的舅舅,东宫太子妃的弟弟杜铎原来就在郭嘉的位置,做中书侍郎,最后因为牵扯到一桩谋逆案中,叫皇帝赐鸠而死。
  孩子对于舅家,因为母体的记忆,总是有着格外的亲恋,是以李昱霖也不多想,笑道:“那就去一趟。”
第118章
  文贞显得格外欢跃,一会儿撩起窗帘看看外面,一会儿又亲自打开夏晚的手炉,替她往里面添着炭,添好了,便抱过来,款款塞到夏晚的袍袖之下。
  坐的久了,嬷嬷们送了点心来,文贞自己吃一口,给夏晚一只,手添着指尖的点心沫子,亦是笑个不停:“姐姐快尝尝,这是我出门时,我母妃带给我的点心,味道真不错呢。”
  夏晚接了一只过来,咬了一口,仍是放回了盘子里。
  车要往杜曲镇,得先经过华严寺。
  华严寺并不大,也非皇家寺院,但是太子妃杜氏小时候经常上香的地方,所以到了这儿,按理,李昱霖俩兄妹也该进寺去磕个头的。
  天寒地冻的,李昱霖不欲冻两个妹妹,遂也不告诉她们,自己策马先走一步,往华严寺,准备上柱香,再磕个头,回来,恰好能赶上两个妹妹的车驾,中间也就不耽搁路程了。
  文贞一直望着窗外,见大哥李昱霖策马远远的走了,忽而回过头来,笑道:“姐姐是不是还不曾听说,三叔回长安走的也是这条路。”
  李燕贞很少往晋王府寄信,便寄信来,也不过只言片语。
  夏晚还真不知道李燕贞何时会回来。不过掐指算,如今也该是李燕贞还朝的时候了。从鹘州回来,若是从蜀地那条路走,确实要从这府走过。她道:“不会恰巧儿的,咱们能碰上我阿耶吧。”
  文贞道:“当是不能,因为三叔前儿给我父王的信里说,自己染了疯寒,病倒在洛河镇,至少要等到病好了,他才会回长安。”
  往前走便是一个十字路口,向前是华严寺,往左边是杜曲镇,往右边,则是洛河镇。这时候任是谁,听见自己父亲病倒在右边不足八里远的镇子上,肯定会吩咐车夫,让车夫前往洛河镇不是。
  文贞这回押的准了,夏晚听见父亲病倒,肯定会心慌意乱,也不顾李昱霖还在不在,就要往洛河镇去,所以,才会提这么一句。
  夏晚手在绣绷上停了一认定,当然也是立刻就道:“父病在途,岂能置之于不顾,吩咐车夫们,调头往洛河镇去。”
  文贞一听,立刻撩起帘子,去吩咐车夫调头了。
  夏晚别了针,一直望着面前的文贞,忽而问道:“文贞,你和郭六畜准备何时成亲?”
  文贞先就一笑,道:“咱们的婚事,不都得由皇爷爷说了算么?”
  夏晚又道:“郭六畜那个人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好的。他于男女之事上很呆笨,并不怎么解风情,也不知道妇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说实话,连句讨好人的话都不会说,算不得好男人。”
  文贞虽还在笑,脸上格外有些簌簌的,侧首往窗子边靠了靠,道:“姐姐虽说年长,到底不比我阅过的人多。男人待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他在你面前呆笨,不解风情,也许不是他的错,而是因为你们天生性格不合,他便有才情,也无意在你面前施展,便有耐心,也不肯花心思用在你身上,所以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不合适。”
  这意思是,郭嘉肯在她身上耐心,肯花心思在她身上,只是因为她和夏晚不同罢了。
  夏晚难得有两个妹妹,初见时其实挺喜欢文贞的,却不期天下之大,竟就俩人皆碰上了一个郭六畜。
  文贞唇角带着抹子笑:“他其实可会疼人了。我打小儿跟着皇爷爷在大殿里,女孩子么,面对着那些苍老头子,偶尔听他们议事,一听就是半天,每每我打瞌睡的时候,郭六畜就会不经意的走过来,将我挡住。
  我头一回来葵水,就是在大殿之中,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在皇爷爷的怀里坐着,在殿中跑来跑去,是郭六畜叫来的嬷嬷,替我打理的。他的细心,天下无人能比。”
  夏晚笑了笑。
  确实,郭嘉在她身上从不曾这样细心过。
  不过她也不是像文贞一样,满心满眼只有爱的小姑娘,会去在意那么点子细心的,所以,文贞的话,一点也刺不到她的心。
  再往前走,就是洛河镇的地界儿了,要李燕贞真在洛河镇养病,夏晚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见得到了。
  撩着帘子看到外面一片白茫茫的田野,夏晚轻轻叹了口气,攀上车框沿,指着外头一个骑马的侍卫道:“兵卫,你那马怎的总是骑不稳?”
  侍卫见公主问自己话,在马背上拱手,说道:“回公主,也不知为何,这匹马今儿格外的不听话。”
  穿着玉色锦衣的公主一只软玉似的手斜搭在车窗上,弧度优美的下巴斜叩在手上,笑的格外明媚又天真:“你们大约都知道的,本公主出身山野,小时候家里养马是成群的,勿要笑我是个女儿家,连马蹄铁,我都替马换过呢。”
  软玉姣花似的公主这样说,侍卫也只能傻笑了。
  夏晚犹还一脸的认真:“我瞧它就是马蹄铁松了,你仔细查查,否则再走一走,只怕它要撂你的蹶子。”
  马行长路,那马蹄铁磨损的久了就会松动,恰这匹马是这侍卫今日新换上的,人和马还还没有调顺,马确实时时都在撂蹶子,这侍卫当真以为是马蹄铁的缘故,遂下了马就检视起马蹄铁来。
  马有四只蹄子,当然只只都要检查。夏晚坐在车上,一会儿指着这只,一会儿又指着那只,因她是公主,又称自己是个行家,侍卫们也不敢抗命,索性整个队伍都停下来,要等一只马镶马蹄铁。
  夏晚在车上指挥了半天,见那马还是在不停撂蹶子,遂裹上披风下了车,围在那侍卫身边指点起来。
  叫公主盯着,侍卫越发的紧张,视察罢了马蹄铁,想要翻身上马,岂知那马干脆腾起蹄子来,连近都不准他近身。
  夏晚也不顾仪态,掰开那侍卫道:“这马大约是别的问题,本公主最善替马诊病的,你叫本公主骑着马溜一圈儿,就知道它问题出在哪里了。”
  不由分说的,她就肘着这侍卫的手坐到了马上。
  这些侍卫们皆是李昱霖的手下,听令于东宫,当然也听令于文贞公主。而文贞究竟也搞不懂夏晚在做什么,看她对于马很内行的样子,以为真的是马出了问题,她要帮那个侍卫诊马疾,遂也不过坐在车上看着。
  夏晚伸手,又从侍卫手里要了皮鞭,笑道:“我只跑三百步就折回来,你们切等着,勿要追来,否则要惊到它,它可就要摔我了。”
  两侧将近五百侍卫,远处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瞧见公主骑着匹马,慢颠颠的往前跑着,遂齐齐于马上行礼。
  夏晚只待走出侍卫阵,随即扯开裙子放开了两条腿,一鞭子抽在马背上,便是发力一通狂奔,却是沿着大路四蹄烟尘,疾奔而去。
  文贞和一众侍卫直愣愣等了半天,忽而一个机灵省悟过来 ,尖声叫道:“晨曦公主这是跑了,追,快追。”
  一群东宫侍卫面面相觑了半晌,不期一个公主,竟会选择这样的方式骗一匹马,然后逃跑,这才纷纷上马,朝着她离去的方向追去。
  其实并非马的问题。
  那侍卫穿的靴子上有一枚钉扣眼看就要脱落,他自己并不知道,但刺在马腹上,马就会觉得疼,恰恰又是新马新骑手,马就总是不停的撂蹶子,想把人给摔下来。
  夏晚穿的是一双软靴,本身又是个女子,性情柔顺,力气又小,那匹马在叫一个壮年男子折磨了半天之后,猛然换上一个身盈体秀的人来骑,自然觉得欢喜,当然就带着夏晚撒开四条腿的,狂奔而去了。
  离开东宫的侍卫们,夏晚并没有选择往长安折,再或者去别的地方。她顺着一条大路就往洛河镇奔去。
  若她猜的不错的话,李燕贞在洛河镇,太子李承筹应该也在。
  太子拿她诱李燕贞,文贞拿李燕贞诱她,要她们父女相会在洛河镇,然后一网打尽。这是文贞在引开李昱霖之后,给他们晋王府设的局。
  所以,洛河镇非去不可,而李燕贞,也非救不可。
  就在这时,太子李承筹亲自率队,带着金吾卫们,就埋伏在通往洛河镇的路两侧。
  积雪还未消融,金吾卫们卧于冰雪之中,冻的瑟瑟发抖,因为不是太子自己的人,所以虽说太子亲自率队,但似乎也没人听他的,只当完任务而已。
  眼瞧着大路中央一匹马疾驰而过,居然没人通知正在林子里升着火吃茶的太子一声,就把人给那么放过去了。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东宫的侍卫们疾追而来,文贞踉踉跄跄下了车,叫着大事不好了,李承筹才反应过来,夏晚已经跑进洛河镇去给李燕贞报讯儿去了。
  他道:“勿怕,本宫在洛河镇也设了重重伏兵,李燕贞和李昙年这一回是跑不掉的。”
  文贞气急败坏,道:“我哥哥都还不知道此事,要是父王今日一举不能得成,只怕哥哥都饶不过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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