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时候,夏晚已经疾驰着快马,冲进洛河镇了。
镇子不过一条街而已,一个镇子上,便有客栈,也顶多就那么一两家,所以夏晚进了镇子之后,扬头四顾,便是四处找客栈。
但压根就不必客栈,这空荡荡无人的镇子上,遥遥她就看见人高马大的郭兴站在街口一处旗子底下,而她父亲李燕贞就斜依在他身边,瞧着似乎是受了伤的样子。
第119章
居然就只有他二人。
夏晚上前揽过李燕贞,见他面色锡纸般的白,一把摸过去,从腰间抹出一把血来。她扬头问郭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兴道:“有人送了书信来,说你在洛河镇,王爷非得要来,半路上我们遇到伏兵,侍卫全死了。”
夏晚不禁有些生气:“明明知道有伏兵,你们还敢还来?”
郭兴道:“知你有难,王爷又怎能不来?”
夏晚气的什么一样,再问郭兴:“究竟有多少伏兵,都是从哪儿来的?”
郭兴抬起滴血的剑,指着远处道:“喽,你瞧,那不是。”
士兵们穿的衣服不尽相同,有些是骑兵服,还有些是普通的士兵服,有些脚上穿的是皮靴,还有一些穿的则是布鞋,有些兵卒的胸前只写着个府子,有些兵卒的胸前书的却是魏字,显然,这些兵是从各个地方调来的,杀伤力最凶悍的士兵。
一目扫过去,至少三五十人,堵在这镇子的各个路口上。
夏晚将受伤昏迷的李燕贞揽到自己肩膀上,对郭兴说道:“你先顶着,我找处房间扶着我阿耶躺下,替他找个大夫去。”
郭兴横着把剑,看着一步步逼过来的士兵们,忽而吼了一声:“夏晚,这镇子是空的,已经没人了,也没人能替你爹治伤,如今咱们最重要的是突出去,否则都得死在这儿。”
夏晚索性道:“最好把人全引到一间屋子里,我喊一声,你就躲开,我带着霹雳炮了,一会儿把人闷在屋子里。”
郭兴一直在战场上,当然知道霹雳炮是什么,也知道该要怎么用。
夏晚扶起李燕贞,见有处挂着个大大的药字的店铺还开着门,遂在郭兴的长剑相护之下,几个人退到了药铺门外。
就在她转身的一刻,也不知何处扬天一声号角,那几十个伏兵已经俱皆包围了过来。
砰的一把关上药铺的大门,夏晚进了桌凌椅乱的诊室,从一间间大张着的柜子里搜寻了许久,才搜出一块巴掌大的白布来,夏晚这才解开李燕贞的衣服,替他擦拭。
听外面刀剑相拼的声音,显然那些兵在等她也踏入包围圈之后,已经开始攻击了,而外面只有郭兴一个人在挡着。
夏晚将门合上,剥开李燕贞身上沾着血的中衣,便见他腰际是个三角形的钝伤伤口,这是箭伤,显然他是在进洛河镇的时候,半路遭的伏击。
没有热水,就只能用冷水。夏晚淘净了帕子,拿冷水去擦拭李燕贞的伤口,冷水一惊之下,他肌肉明显一抽,倒是醒了。
猛然醒来,李燕贞下意识就要往起来翻,淤血立刻就从那伤口里往外渗了。
夏晚使着劲儿将他摁倒在床上,连忙唤道:“阿耶,是我,年姐儿。”
李燕贞听到夏晚的声音,眸子里的光才聚集到一处,随即,他自己慌乱挣扎着,像是准备要把自己的衣服给穿上。
在女儿面前坦身露体,身为父亲,自然是不习惯的。
夏晚略带着责怨道:“皇上让李昱霖带我去宋州,明明白白的就是陷阱,是想设伏害您的陷阱,太子叫您来,您就不该来的。要我说,您早在关西的时候就该揭竿而起,占据了关西再说,皇爷爷从未拿您当亲儿子看,您又何必给他卖命?”
李燕贞疼的头晕昏胀,深吸了几口气,亲自撕了两条布带,缠腰将伤口扎好,只听外面杀声震天,门板叫人砸的砰砰作响,只怕外面的士兵要杀进来,挣扎着站了起来,断然摇头道:“不可能,你皇爷爷虽说性子古怪,但不会暗下杀折。肯定是李承筹的主意,唯有他才恨不能置我于死地。”
站起来,伤口愈发的疼,李燕贞拄着剑往前走了几步,忽而踉踉跄跄撞过来,若非夏晚搂的及时,他就得摔在地上。
趁势,李燕贞也就把女儿给搂住了。
成年后的女儿和父亲,按理不该这么亲密的。
李燕贞拼尽全身力气将夏晚搂入怀中,埋头在她肩上,却是掉了两行清泪下来:“躲到柜子里去,爹在门上替你挡着他们。”他是准备拼死,也要保住夏晚的性命了。
夏晚气自己,也气李燕贞,主要还是恨那个精明之极,又冷酷无情的皇帝。打生了小甜瓜之后,还是头一回哭,一把又把李燕贞给拉了回来:“放心吧,我既敢来,就肯定能把您给救出去,只是你不该相信皇上的,他都不顾父子情份让李承筹设伏杀您,您还自己往陷阱里钻。”
李燕贞拄着把剑,断然道:“不可能。你不懂,你皇爷爷年青的时候很疼阿耶的,他只是因为你祖母的去世,受到了刺激而已,虎毒尚不食子,他任杀谁,也不可能杀我。”
童年时皇帝对于他的疼爱一直根植在李燕贞心中,所以即使皇帝再怎么折磨他,不喜欢他,他始终在等,等那个疼爱自己的父亲能够回来。
夏晚简直要气疯了:“您醒醒吧,他压根就没当您是他的儿子。”她话音才落,砰的一声,门板眼看都要叫人给砸穿了。
郭兴还在外面嘶吼,尖叫,拼杀,但显然也快顶不住了。
夏晚深吸了口气,从怀里掏两枚佛手出来。这佛手是在东宫的门口,文安交给她的。
两枚佛手而已,她当时也就放到榻边了。彼时文贞还未上车,文安极短,又颇疾的说了一句:“记得打开看看。”
和文贞一直同车,夏晚也知道文安和文贞不一样,在东宫是个格外不起眼的存在,所以便把它放在秀绷下面,悄悄打开看了一眼。
原来这佛手是切开,又重新粘合到一起的,里面用锡纸裹着一只拳头大的铁丸子。
夏晚在河口的时候,曾见河口兵用过这东西,霹雳炮。这里面加着巴豆,狼毒、石灰、沥青和□□等物,毒的不能再毒,只要叫人闻了,便不死,也得昏昏沉沉上好半天。眼花流泪,呕吐发晕,一般只要闻上一口,就得晕死半天。
但这东西必须得扔在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还得是不透气的地方,否则风一吹,毒气就散了。
所以夏晚才要郭兴把人都引到门口来。
恰就在门要破时,她把这东西递给李燕贞,待李燕贞点燃了引线,便放嗓子一声的喊,随即拿打湿的袖子捂住了嘴。
一股浓烟之中,扑进来的人全都昏头胀脑,晕的晕倒的倒,夏晚扶着李燕贞,叫这气息熏的两眼全是泪,也不知踩着谁的脑袋,摇摇晃晃就走到了外头。
空荡荡的大街上,横七八落着几具尸体,郭兴将李燕贞负在肩上,又将夏晚护在身后,这才准备要逃。
恰在这时,李承筹带的金吾卫也赶了来,这才是真正的大军,将夏晚和郭兴,李燕贞三个整个儿包围起来,一重重的金吾卫,不下千人。
马匹闪开,李承筹从包围圈中走了出来,冻红的脸上挂着丝格外虚伪的笑:“三弟,咱们积怨也算有些年头了,不想今日又在此狭路相逢。”
李燕贞叫郭兴负在身上,叫伏兵围困在中央,两只眼睛还叫毒/气熏的干涩无比,不停往外流着泪:“二哥,我任你处置,放年姐儿走,她是我的孩子,也是皇家血脉,你不能伤她。”
李承筹笑道:“当初我做野孩子的时候,你在宫里是皇子,人人只知你而不知我,那时候咱们的地位和如今是颠倒的,你当初站在父皇身边,取笑我是个小内侍的时候,可曾想过今天,你得死在我手上。”
李燕贞愣了半晌,忽而道:“你把年姐儿拐走,扔了,就仅仅是因为这个?”
就因为李燕贞小时候经过李承筹身边,不识他是自己的哥哥,李承筹忌恨在怀,在他有女儿之后,把他最疼爱的女儿从身边抱走,转而拐卖。
李燕贞道:“你不配为人。”
李昱霖快马加鞭,早都已经赶到洛河镇了。
非但赶到了,还在镇子最中间一户人家二层的楼上,替自己找了一个绝佳的,既能够隐蔽自己,又能看到外头一切的。
李燕贞的老丈人是关东兵马大提督,他自己在关西带兵多年,虽说手不握兵权,可他整个人就是号召力,是凝聚力,说他不篡权,李昱霖打死都不信。
但他是不能动手的,他是李极精心培养的继位之君,至少在上位之前手上不能沾血,更何况还是亲人的血。所以,此刻,他就在等自己的父亲替自己除掉李燕贞那个绊脚石。
不过手起刀落,李燕贞和李昙年都得死在这儿。
但就在太子扬起手,发号施令让金吾卫驾起弓/弩,准备把李燕贞父女乱箭射死在当场时,李昱霖忽而梗起脖子,如狼似的嚎叫了一声。
那是一匹深青色的马,自远处疾驰而来,快到他连马上的人是谁都未能看清,只看到那人手中一柄剑,在临近金吾卫时,忽而提气,踩着人头跃至人群之中。
李昱霖双手攀上窗子,再叫了一声,便见那人已奔至太子面前,拨剑,挥剑,一道金光闪过,干净利落,一气呵成的杀法。
仿如腊月寒天一桶冰水通头而浇,李昱霖眼睁睁看着亲爹的人头被人削掉,居然叫不出声来了,瞪目结舌,愣在当场。
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他一把攥上胸口,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愣了半晌再扑到窗子前,便见他亲爹没了头的尸体已然跌至马下。
而杀太子的那个人,他也看清楚了。连面都未蒙,素着张略狭长的脸,连身上的官袍都未去,那是郭六畜,居然是中书侍郎郭六畜,于大庭广众之下,他提着一把剑疾驰而来,凌空跃起,就把当朝太子给斩在马下了。
第120章
所有人都愣在当场。
身在金吾卫的,大多数都是贵族子弟,便不是贵族子弟,太子大家都是天天见的,没有人会错认他,慢说没人敢杀他,就是言语口头上得罪他,也没人敢。
愣了半晌,人群中忽而有人喊到:“郭六畜谋逆,诛杀太子,杀了他。”
瞬时,所有驾起的弓/弩,持着兵器的金吾卫们,齐齐对准了郭嘉。
夏晚挽着李燕贞的袖子,手里还捏着一张字条儿,那字条是放在霹雳炮里的,是郭嘉的字儿,教她具体的使用方法,并教她该如何防止自己被伤着。
那枚霹雳炮其实是他给了文安,然后文安才转交给她的。
所以,郭嘉是早就知道太子布局一事的。但他连一丁点的迂回曲折都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斩了太子,皇帝会怎么样,李昱霖会怎么样,他是不是不要命了?
郭嘉往前走一步,金吾卫的矛头就往前跟一寸,再走一步,金吾卫们再抵一分。
他边走,边从怀里掏出一只明黄色的卷轴来,当众打开,一字一顿念道:“朕自登基以来,国事家事,事事烦忧,太子以储君之尊,不替朕操劳国事,也从不曾替朕分担家事,反而戕害血亲,诛杀兄弟,朕特命郭侍郎持尚方宝剑,将其斩之,以正国法。”
他语声朗朗,读的又缓,恰好保证在场的人都能听见,待读罢圣旨,便将手中那柄紫檀镶金,缀宝石的剑鞘,穗呈明黄色的长剑举了起来。
这是天子的佩剑,是皇帝的信物,见信如见其人。
白甲的金吾卫们犹如山倒,一层层的,齐齐跪下,山呼万岁。
但最激动的当属李燕贞了。
兄弟打架,一般来说做父亲肯定是各打五十大板。他最心爱的女儿被拐,皇帝一直压着不肯叫他还朝,还任由李承筹逍遥法外,他心里不是没有怨过,也不是没有恨过,若非因为童年时,李极对于他那过分的宠爱还支撑着,也许他早就反了。
可他没想到皇帝会在关键时刻,让郭嘉拿着圣旨,提剑赶来,就斩了李承筹那个畜牲。
挣扎着从郭兴背上下来,面北而跪,李燕贞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响头。
因为李燕贞的伤势挪动不得,这天夜里,郭嘉率着一众金吾卫,就宿在了这镇子上。他从长安出发的时候,早知李燕贞有可能会受伤,所以是带着御医的。
找了一户大户人家的院子住下,御医替李燕贞诊脉,疗伤。
东宫的侍卫们和文贞郡主不知去了何处,杀父之仇,梁清也怕李昱霖和文贞两个要想不开,再来找李燕贞寻仇。所以亲自佩刀,守在房门外。
郭嘉一直在屋子里陪老丈人。
李燕贞原来并不曾上过战场,这还是头一回负伤,虽说喝了麻沸散,缝针时疼到骨子里,攥着郭嘉的手,几乎将他一只腕子掰断。
不过比之这点小伤小痛,毕竟李承筹死了,女儿丢失近二十年的冤屈也总算是找回来了。所以,李燕贞显得格外兴奋,他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样,皱着眉头吸着气,叹道:“我父皇登极三十多年,开国天子中,他是难得的贤明之君,照他如今的英明,再做十年的皇帝,我就替他俯首为牛马,再干十年。”
郭嘉的手都叫李燕贞给抓破了,温声一笑道:“您最好睡一觉,明日一早咱们就回长安。昱瑾和郭添如今字书的极好,拳打的也不错,都在等着您回去,给您看呢。”
李燕贞点了点头,忽而闻到一股窜鼻的香气,仰着脖子道:“我的姐儿了,难道无人做饭,让她去做饭了?”
郭嘉一闻那股子味道,便知是夏晚在做饭了。
循香而去,就在主家的厨房里,寒冬腊月的,大锅里白气蒸腾的,不知在煮着什么,灶头是擀好的面,切的龙须一般细。夏晚一个人,切罢了面,淘澄干净了抹布,顺带着就替主家把案板给擦拭的干干净净。
而郭兴就在厨下屈膝蹲着,黑熊一样,正在替她往灶糠里添柴禾。
大概她在金城的那些年,但凡郭兴在家,他们就是这样分工干活儿的,俩人格外默契。
“再去,到那药铺里给我找味当归来。”夏晚忽而伸脚,踢了一脚郭兴的鞋子,郭兴立刻起身,出门去找当归了。
郭嘉作贼一样,立刻转身躲到了屋子后头,待郭兴走了,才又折回厨房。夏晚揭开锅子来,一股扑鼻的白雾带着香气。回头一看,屋檐下一堆的鸡毛,显然,她是杀了一只鸡,正在炖鸡汤呢。
“当归寻来了不曾?”夏晚掀开锅子,舀了一勺子出来,尝了口味儿,道:“得加上枸杞、党参和当归来炖,再加只香茹提鲜,才叫滋补……”
边说着,她边回过头来,见身后来的不是郭兴,而是郭嘉,旋即又回过头去,抹布从灶台上擦过,低声道:“今儿多谢你,也多谢兴儿,若非你们俩兄弟,我们父女只怕早没命了。”
郭嘉于是掖起袍面,蹲到廊下,照猫画虎,替夏晚往火糠里添着柴禾。他也是乡里出来少年,但毕竟没下过厨房,颤颤兢兢,生怕自己要弄灭了那堆火,不过还好,因为他足够浪费柴禾,火大到差点要烧干了一锅汤。
夏晚正在呛臊子。
最简单的吃食怕就是臊子面了,只需要一小块肉,一把干黄花菜,几块木耳,另有两只鸡子儿稠汤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