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了许久,他又道:“此事当与东宫有关,姐儿,你只怕得入趟东宫,替阿耶探探昱霖的虚实去。”
夏晚握过李燕贞瘦枯了的手,道:“您终于想通了?”
其实早在李昱霖设计暗害两个孩子的时候,李燕贞就该想通的。皇帝想要他们叔侄坦诚以待,相信彼此,但李昱霖或者会放过他,却放不过他的孩子。
可李燕贞总归还是犹豫,李极杀了李承筹,就是为了要他孝忠于李昱霖。以他对于父亲的忠诚和爱,便李昱霖杀了他,只要能放过孩子们,他是愿意死在李昱霖的刀下的。
“昨儿文安送了封花笺来,说她三月初八在浮云堂办茶会,要人人都自带茶叶,茶具,泡茶,敬茶,品茶,做个梨韵茶香会。原本,你们和东宫不和,我是不欲让你去的,既这药中搀着东西,你就代为父去一回,见见你大哥,也叫他知道,咱们没有想要跟东宫结仇的意思。”
显然,李燕贞觉得杨喜受的,应当是皇后一派的指使。
“顺带也去探探他的口风,徜若我死,看他将来能否放过你们。”李燕贞闭上了双眼,显然极为痛苦:“若能,阿耶就瞒下此事,舍自己一条命,换你们的安全。但若不能,若你觉得他还有可能痛下杀手,姐儿,爹一定会尽快好起来,护着你们。”
回长安这么久,他还是头一回流露出反意来。
夏晚握过李燕贞的手,轻轻儿说了声:“好!”
事实上只要李燕贞有反的心,夏晚觉得,郭嘉就一定能帮他达成,只不过,李燕贞如今依旧对李昱霖寄予期望,想知道毒是不是李昱霖下的,想知道徜若自己自愿赴死,李昱霖会不会放过她和昱瑾。
既这样,就得她去见一趟李昱霖,帮李燕贞彻底断掉,李昱霖登基以后,会放过晋王府的心思。
听说夏晚要去东宫,孙喜荷和孔心竹两个一起围攻她。
孔心竹先就道:“姐儿,须知在争家产的时候,亲人比不得外人,至少外人不会暗害你。那浮云堂,去不得。”
夏晚笑道:“浮云堂而已,又非什么龙潭虎穴,我会带着甜瓜防身的。”
按理来说,东宫和晋王府是两兄弟,文安办茶会,夏晚身为公主,又是晋王府的长女,要真不去,在长安权贵的眼中,两府就算是公开决裂了,所以,其实她是非去不可的。
孔心竹忽而想起件事儿来:“三月初八,昱瑾兄弟和甜瓜得去沈府拜老太傅,听老太傅讲学,早就商量好的,不能更改。母亲再替你寻个放心可靠的人陪你一起去吧。”
夏晚当然以为那个放心可靠的人,会是晋王府的亲兵侍卫长李越,遂也未说什么,跟孙喜荷和孔心竹闲话了几句,就仍回郭嘉那院儿里了。
本来是并排的三间院子,最后一所紧挨着普宁寺的焚烧台,寺里烧什么,家里就闻什么,再兼灰尘扬天,乌烟瘴气的,郭兴遂抢先一步,自己占了。郭嘉是老大,想当然的占了中间最大最敞亮的,隔壁另外一所一直锁着,那是给郭旺的。
夏晚天天路过,这门一直锁着,今儿回家时路过,却发现这一户的门居然开了。
恰就在她经过时,郭旺高高的个头,弯腰从门里走了出来。
“夏晚?”
“怎么是你?”
不过半年的时间,郭旺瞧着瘦了许多,也苍老了不少,手下意识抽了抽,道:“过来取件东西而已。”
夏晚只当他不肯要院子,听他这意思,是非但住人,还往里面搁家当了。总归他和郭嘉是兄弟,还是小甜瓜最爱的小叔,夏晚笑道:“走,家去,你想吃什么,嫂子今夜给你做。”
郭旺一脸的惊慌和不自然,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
他欲走,又折回来,递给夏晚一只盒子:“这东西放着也是落灰尘,你拿着吃茶用。”
夏晚接过盒子来打开,见是一套黑瓷面的茶盏,立即合上,笑道:“你也是准了,我正需要这东西了,你这个瞧着朴拙大方,比我用的好多了,恰又是新的,既肯送,明儿我带到茶会上去。”
郭旺直到此刻才摆脱了窘迫,笑道:“可是文安郡主在浮云堂设的梨韵茶香会?”
“正是,你怎么知道的?”
郭旺道:“那茶会,文安郡主一力托给我来主办,你带这样一套茶具,差不了的。”
一个小商人而已,能往宫里送吃的,能主办郡主的茶会,夏晚不知道郭旺怎么会有那样大的能量,钻营到这长安城的各个角落里去。她还想多问一句,郭旺拎着一只官皮箱,走远了。
夜了,洗罢澡,一头半干的乌发散在半肩,夏晚正在埋头收拾着明日要去浮云堂时穿的衣服,听外面一阵马蹄声,便知是郭嘉回来了。
按理,她该要去厨房端饭的,不过,夏晚并没有,因为今日她压根儿连饭都没做了。
她就支着只手,在窗前坐着。
郭嘉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才从宫里溜出来,下了马急匆匆的进来,先到井台畔洗了把手再洗了把脸,没闻到家里的饭香味儿,又看灯黑火黯的,心中咯蹬一声,仿如当头一盆冷水,蹒跚着步子一步步挪进正房,再看屋子里也是寂寂的,跌坐在灯黑火黯的八仙桌侧,便呆怔怔的坐着。
虽说他难得回来一趟,便回来,也不过抱个换洗的衣服就走。
可是儿子在院子里闹着,秋千架上玩儿着,夏晚从厨房里端出可口的,打小儿养惯了胃的农家饭食出来,简直是郭嘉在宫里绞尽脑汁和皇帝玩完心眼以后,最渴望的东西。
他瞅了好几天,好容易瞅到皇上进后宫了,因为最近有最新鲜的灵猫香,大约是去幸女了,于是悄没声息儿的溜出来,还以为可以在家里过一夜了,不呈想夏晚和孩子居然都不在。
坐在八仙桌畔,忽而两手一垮,郭嘉生身为人以来,流过血流过汗,这还是第二回哭。冰寂冷黯的院子里,因为没了妻子和孩子,格外的古寂。
两滴泪啪啦啦掉下来,郭嘉连忙伸手一揩,正准备要走,便听屋子里夏晚冷冷说道:“今儿皇上,或者说文贞终于又肯放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是听文贞在说之前的事,下章听听郭嘉讲述他和文贞之间的事吧,给郭六畜点耐心,2333
第135章
其实就在今天下午,夏晚刚进家门的时候,文贞来过一趟。
明儿就是文安在浮云堂举办的茶会,她是借着送请谏的名义来的。
不过在文贞来之前,还发生了一件趣事儿。
三兄弟三座院子,当然郭嘉的最大,而且后面还有一点屁股大的小园子,园子里有一间窄屋子,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但甜瓜和昱瑾两个格外喜欢在里面玩。除此之外,外面种着两株大梨树,正是开花的季节,荼白满树的梨花怒放着。
当时,甜瓜和昱瑾两个还在家呢,就在后面园子里那小房间里玩儿。
李燕贞还有个庶长子,名叫昱元。那孩子孔心竹自己不曾带过,一手是叫侧妃袁氏带着的。那孩子的性格有些随他的生母,内向,谨慎,也不甚喜欢出来与人多玩多说。
昱瑾就不一样了,大大咧咧,毛毛糙糙,遇到甜瓜是个表面性子柔顺,内里奸猾的,俩人简直好比王八撞上绿豆,老鸹碰见了猪,形同莫逆,好的恨不能穿一条裤子。
夏晚明日准备要去浮云堂的茶会,可她原本在金城,那不是个产茶的地方,甚至于,整个金城的人也没有品茶的风气。大家吃茶,也是吃最次等的砖茶,要说茶风,茶艺,茶文化,夏晚简直一概不通。
因她自来于茶不感兴趣,又怕自己身为公主,明日要在茶宴上出丑,遂从郭嘉的书架上翻腾着,想翻上几本关于茶道,茶器的书来读一读。
正翻着,她偶然翻出本《汉书 佞幸传》来。
汉王朝建立以来,谄媚阿谀皇帝而获宠的佞幸宠臣不断出现,不过最叫人熟知的,莫过于汉哀帝与他的中书舍人董贤了。
董贤和汉哀帝两个男人之间居然产生了像男女一样的情爱,这在史书中,算得上异类了。原本,夏晚倒从来不在乎这些,但因为上一回安灵圣的事情,她翻着本书,心中忽而就起了敬觉,心说,我这兄弟和儿子,会不会好的太怪异了一些?
为娘的么,那怕她也才二十出头,到底儿子长大了,就少不得做一回恶人。
于是,作贼一般,夏晚就进了平日里自己鲜少进去的小园子,脚步轻轻,悄没声儿的窜到那间小屋子的窗户后面,想听听这俩孩子躲在里面,究竟在说些啥。
不过一间四面是墙,里面只搭着一张小木床的小房间尔,俩孩子把门关着,一点小窗户也关了个死紧,不知在里面做什么。
夏晚前后左右也找不到个能看到孩子的地方,正准备要走,便听昱瑾说了一句:“我觉得我有了,你来摸摸我肚子,看能不能感觉到?”
一阵悉悉祟祟的声音后,甜瓜道:“没有,真没有。”
接着是昱瑾:“摸嘛,你再摸一把,我觉得是真有了,快!”
好好儿的,俩孩子干啥要摸肚皮?
况且,昱瑾也十岁的人了,总比甜瓜大着两岁。夏晚小时候就见过小男孩们玩儿小牛牛的,暗暗想,这昱瑾不会是勾着甜瓜干坏事儿了吧?
她虽冲动,倒不至于就这样打门或者砸门,伤了孩子。当下也不急,从屋子里找了只蒲团来,便坐在梨树下翻读着本茶书,过了许久,只听屋子里哎哟一声,似乎是甜瓜的哭声。
接着,便是昱瑾在哄他:“乖,你不是我外甥嘛,又不是你痛,你哭个甚?要不舅舅给你做牛,给你做马,你骑着我转一圈儿行不行?”
夏晚快要忍不住了,深吸了一口气,瞧着墙角有一只河生常用的花锄,心说万一甜瓜再哭,我非砸开门去看看,看这李昱瑾到底在拉我儿子干啥。
接着,便是甜瓜抵死不肯的拒绝声儿。昱瑾简直像个牛皮糖:“来嘛,再来一下,就一下,我保证就一下,你再试一下好不好?”
夏晚于是站了起来,扛起花锄,正准备一花锄砸开门看看俩孩子究竟在作甚,只听砰的一声,一点小木门整框脱出,砸在梨树上,砸的梨花簌簌直往下落。跟着木门飞出的,还有李昱瑾,比门飞的还远,好在是滚在土地里面,滚了几滚,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摆着手拍着胸脯:“甥儿,没事,你瞧瞧,我真的没事。”
走了两步,忽而两腿一软,就栽到了地上。
夏晚扔了花锄,赶过去把李昱瑾给抱起来,回头见甜瓜摊着两手自屋子里走了出来,身上衣服倒是穿的整整齐齐,可也是个吓懵的样子,悄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要打他?”
甜瓜伸着两只手,道:“他这些日子哄着我,非得我传些力给他,我就说过人的力量那是能随便传人的,瞧瞧,略一使劲,就把他给打晕了。”
夏晚高声喊道:“河生,河生,快请个郎中来。”
就在这时,李昱瑾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夏晚怀中翻了起来,连连摆手道:“姐,我没事,我好着了,真没事。”
说着,他一把拉过甜瓜,道:“不信你问他,我都叫他这样打过好多回了,那一回有事过?”
夏晚厉目扫向甜瓜:“真的?”
甜瓜无赖摊了摊双手,道:“二舅大约皮痒,总喜欢叫我打他一回。我不过用了三分力,他不会有事的。”
甜瓜的脑袋大,李昱瑾的脑袋比他的还大,浓眉大眼,虎头虎脑,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拉起甜瓜,转身就跑了个没影儿。
待夏晚闯进那间一股臭汗味儿的屋子里,便发现墙上糊满了所谓的练丹田之气的秘诀,各类拳脚招式,还有所谓的道家心法,佛家口决,却原来俩孩子悄悄躲在屋子里,是在练劳什子的绝世武功,而非像夏晚想的那样。
她暗笑自己胡乱猜疑,刚才准备转出小园子,便见甜瓜和昱瑾两个一脸讪讪然的又回来了,随着他们进来的,还有文贞。
她披着件水粉面绣金衽的绸面斗篷遮风,甫一进门,先叫公主再唤姐姐。
一左一右,她还牵着俩孩子的手,笑道:“要说昱瑾和甜瓜两个,真真算得上好孩子了,可就是一点,什么规矩也不懂,为着这个,皇爷爷没少在我跟前说过姐姐和三叔。
便六畜,也因此在皇上面前受了不知多少责备。姐姐您成日在家,除了吃茶读书,难道就真的没想过,孩子也是需要教养的吗?”
迎门就是这样一长串话,把所有人都夸了,转了一圈子,唯有夏晚是个恶人。
这话说的,就好像晋王府不受皇帝宠爱,俩孩子不受皇帝待见,全是夏晚的错了一般。
夏晚刚想说话,甜瓜挣开了文贞的手,问道:“郡主殿下,我爹真的因为我不听话,在皇上面前受过责备吗?”
文贞侧眸扫了夏晚一眼,道:“我与他共同伴驾,每日同在御前,确实听皇爷爷说过多回。”
甜瓜心思敏感,一听老爹居然因为自己受过皇帝的责备,心里很有些过意不去。
李昱瑾直冲冲道:“文贞姐姐,伴驾好玩吗?”
文贞低着眉头,笑温温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笑道:“非但不好玩,而且很辛苦,不过有郭六畜时时帮着我,照顾我,所以就不怎么辛苦了。”
李昱瑾和甜瓜对视了一眼,没再接文贞的话。
过了一会儿,昱瑾忽而说道:“郭添,你可知道我父亲病的很严重?”
甜瓜点了点头。
昱瑾于是又道:“唉,按理今天东宫的人也该去探望他一番的,好歹大家都是兄弟,难道说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晋王府的门在哪儿,东宫的人不知道?
知道叔叔病了仨月余却从不探望,这又算得上哪门子的规矩呢?”
这小子不动声色的,就给将了文贞一军。
不过文贞多聪明的人,随即就笑道:“正巧,奉皇爷爷的御令,我打算去看看三叔呢,昱瑾和甜瓜跟我一起去,如何?”
夏晚冷冷儿的看着,文贞随即亲手递了一封烫金花笺来,这才是明日前往浮云堂,文安的正式拜贴。
她道:“我出宫前问及郭六畜,他说姐姐自幼出身山野,只怕于茶道全然不懂,所以叫我们不必请你,概因你也就只会……”离的近了,文贞在夏晚耳边悄语:“下厨房烧顿饭菜,做个柴火妇,明儿要你去茶会,梨韵茶香,只怕都要叫你辱没了。可妹妹总觉得,姐姐再不懂茶道,当不至于像六畜形容的那般不堪,您说呢?”
以夏晚的气,恨不能呼文贞一个耳光。不过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她不屑于跟文贞一般见识罢了。
但甜瓜和昱瑾两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明显的沉默了,尤其是甜瓜,临走的时候忽而回过头来,悄声道:“娘,若您不懂茶道,明儿儿子陪着您一起去,儿子跟着沈太傅,于茶道学的还颇有些心得。”
夏晚摇头道:“不必。你不是要去沈太傅家么,全是妇人的茶宴,娘不需要你去,娘自己能应付的。”她要连个茶宴都应付不了,还妄称什么公主?
因为文贞那一句说她只懂下厨烧饭,做个柴火妇,夏晚一直以来没有发过怒的,终于被激怒了,所以,整个下午什么也没做,就等着郭嘉晚上回来,和他算总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