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清比郭嘉大着近十岁,可如今非但儿子,连个孩子都没有,所以不懂这瞧起来还是少年模样的男人对于儿子的喜爱,觉得他这样时不时抓只鸟,找个蛐蛐儿,简直就像是在发癫。
春风,夕阳,风吹着袍摆烈烈作响。过了许久,郭嘉又道:“你二舅的身体,会好的。”
听到这句,夏晚又迷惑了。她分明听的清清楚楚,杨喜说李燕贞的水银是郭嘉授意让下的,可听他跟梁清的对话,他又像是一心一意,愿意帮助李燕贞的。
到底,她应该相信他,还是怀疑他?
是夜。
夏晚早早就躺到了床上,想绣花来着,到底头晕眼花,绣花针戳了两番的手,遂扔了针线笸子。于是又捡起本书来,装模作样的翻着。
郭嘉洗了个冷水澡,换了件新的大青褂子,一身寒气的进来了。
他并不睡觉,在窗前站了许久,转到夏晚昨夜趴过的那张桌子前,踮脚从高处取了一幅卷轴下来,摊开来便极认真的看着。
夏晚穿着件蜜合面的束腰寝衣,发似乌云长披着,方才还对着铜镜眨巴过眼儿,咬了几下唇,觉得按理来说自己也是美的,但不知郭嘉为何不肯多看一眼,于是撒娇似的轻轻哼了一声。
郭嘉侧首扫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埋头,仍去看那份卷轴了。
夏晚于是道:“你看的,是皇宫内苑图?”
郭嘉轻轻唔了一声,笑了笑,道:“是。”他随即又解释道:“皇后出宫修行,她宫苑里的东西全要清出去,我得看看什么地方可以搁置。”
夏晚轻轻翻了一页书,其实连自己看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再笑了笑,道:“如今这个季节,该要种瓜秧了。”
郭嘉也是一笑,心不在焉的答道:“我们水乡镇的瓜秧子此时早都长大了,你们山上寒冷,瓜秧才长的慢些。”
他一直望着窗外,似乎是个准备要走的样子,听外面有人在敲门,随即伸手到桌角一只雕漆百什匣里,想要去翻出自己入宫要用的金鱼符来,伸手却摸了个空,再揭开匣子一看,里面哪里还有什么鱼符?
金鱼符这东西,连皇太孙都没有,是只有他这个天子近臣才有,是可以于夜里叫开宫门,随意进出皇宫的。郭嘉抓了个空,再回过头来,便见夏晚软软一只手腕,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金鱼符。
外面敲门声愈来愈疾。
郭嘉此时急着要走,扑过来想抢,夏晚随即一个卧趴,便把那金鱼符压在了身上。
“乖,定是宫里来人要唤我入宫的,快把鱼符给我。”郭嘉道。
他有的是力气,想把夏晚捏成圆的就是圆的,扁的就是扁的。可她两只手攥在胸前,紧紧攥着那枚鱼符,缩成一团,像个竖起刺的小刺猬一般,就是不肯给他鱼符。
郭嘉急的火冒三丈:“晚晚,如今不是闹的时候,快把东西给我,我要急着入宫。”
“呸,你给我阿耶喂水银了,你想害他,这东西我就不能给你。”夏晚本来是想迂回的,想试探的,想哄着郭嘉说的。
可她的性格就不是个能迂回的性格,所以,不过一语之间,就把底子给兜了个一干二净。
郭嘉停了停,修眉俊眼的,忽而肩一抖便是一笑,也没有被戳穿后的气急败坏,或者惊慌失措,语声极柔:“你这又从何处听来的,好好儿的我给老丈人喂的什么水银?”
夏晚跪在床上,小屁股厥了个老高,紧紧护着那枚鱼符:“杨喜说的,虽说当时我晕着,可我听的清清楚楚,我阿耶药里的水银是你下的。”
外面的敲门声愈来愈疾,是梁清的声音:“郭六畜,你到底出不出来?”
夏晚那点小屁股将寝衣绷的圆圆,格外的可爱,有时候郭嘉觉得,比她的脸都可爱。
他扬了扬手,忽而于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再埋头亲了一口,才将她整个人掰起来,狠命掰开她的手将那鱼符夺了过去,转身便走。
“郭六畜,我来长安,不是想看你给我阿耶下药,也不是来看你玩弄朝纲的。你曾经逼不得已,但如今不是了吧,你真的给我阿耶下过水银吗,或者说,你真的起过哪种驸马变皇帝的心思吗?”夏晚也下了床,追出门,疾声问道。
郭嘉的官袍破了,此时还未补好。他除了是中书侍郎,还在金吾卫挂着个名儿,所以,他正在穿那件金吾卫的纯白色修腰,束袖武服。
飞速的系好了衣带,转过身来,郭嘉笑了笑,道:“晚晚,也许你不相信,但我一直都是在努力着,想带你回水乡镇去。叫你看看镇上的秧子几月种,叫你不必像原来一般,总怕要叫我赶走,稳稳当当儿的,做个地主家的大少奶奶,真的。”
一个男人,权柄抓到了手里,品尝过权力所带来的快感和愉悦,谁不想在那个位置上呆到闭眼的一刻还贪恋着不肯放手。
夏晚还是头一回听郭嘉说自己会愿意回水乡镇,看他一幅情真意切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大概是误解了他,于是吞吞吐吐道:“那就好,我等你回来。”
其实她还是不相信他,但也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一直以来,应该是他在激着东宫和晋王府两派相斗,从而坐收渔利。但夏晚不知道当他变成一头猛虎时,带着李燕贞即将走向皇位时,李燕贞病而昱瑾清还小时,她该不该相信他有没有贪著之心。
郭嘉疾步走到门上,兵服衬着身材挺拨修长,紧了紧袖腕,又回过头来看着夏晚。
不知从何时起,他肩膀变宽了些,脸变黑了些,但眉宇之间舒展了,比之原来的清秀,多了几分为男人的俊朗感,眉宇之间隐隐有郭万担的影子,当然,比郭万担清秀得多。
七年之后,如今的郭嘉看起来,是个可以肩负一切的男人了。
“相信我,不会很久的。”他又道,声音沙哑低沉,犹豫了两番,背影进了黑暗之中。
出了门,外面一颗颗珍珠大小的雨点子啪啦啦往下落着,砸在人身上生生儿的疼。
梁清就趴在门上,见郭嘉出来,疾声道:“我简短点跟你说,陆莞莞侍寝时弑君,叫皇上给束缚了。然后她招供说,是晋王殿下派她去行刺的。”
一道划破天幕的闪电瞬时闪现,劈作三股,照的地面亮如白昼,随即又快速消泯,接着,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
郭嘉等了很久,想了很多办法,总算逼出了李昱霖的杀招。却原来,他的杀招居然是陆莞莞。
第146章
“然后呢?”郭嘉问道:“皇上是怎么处理的?”
梁清道:“皇上受了伤,然后亲自把皇太孙和沈太傅召进了宫,正在与沈太傅一起商量该如何处理晋王殿下。”
陆莞莞打小儿,就是一直养在晋王府的。
她母亲陈蓉似乎天生有吸引坏男人的魔力,所以年青时屡屡遭人抛弃,到最后连陆莞莞的生父是谁都不知道。然后,在陆莞莞小的时候,陈蓉一度想陆莞莞能取代李昙年在李燕贞心中的地位,有意无意,总是想让李燕贞认她为义女。
李燕贞原本没有认过的,直到郭莲入府的那一回,才一起认了个义女。
所以,陆莞莞名义上是李燕贞的义女。
从小儿养在晋王府的,晋王的义女,说自己受晋王的指使,从而弑帝,李燕贞的嫌疑怕是摆不脱了。
郭嘉拍了拍梁清的肩膀,俩人正准备要走,几乎漂泼而下的大雨之中,疾步走来一人,这是郭旺。闪电不停的在天上乱劈着,劈在郭旺容颜晦涩的脸上。
他道:“你确定那颗桑树下生着癞疮的,真是莲姐儿?”
……
“她已经死了。”郭旺道:“我没怎么查看身体,但瞧脸型完全不是莲姐儿。”
一道闪电当头劈下来,正中门口一棵大槐树,几乎就在郭嘉和梁清几个头顶炸掉。
“死了?”郭嘉重复了一遍。
郭旺语声里不无埋怨:“好歹也是兄妹,你为何当时不把她送到药行来?”
再一道惊雷,郭嘉将那只金鱼符,一并那幅皇宫内苑图交给郭旺,道:“记得到时候进宫。莲姐儿的尸体,好好收敛了她。”也许是雨,但也可能是泪,郭嘉脸上冰凉凉的。
郭旺应了一声,接过金鱼符,又道:“我仍旧不觉得她是莲姐儿,你不会看错了吧。那样丑一个满脸疤的女子,怎会是莲姐儿?”
他记忆里的郭莲,鹅圆的小脸儿,明媚可人,当然,因为知道他和郭旺不是亲生的,也不怎么待他俩好,独和郭嘉亲,俩人好到形影不离。
郭嘉对于郭莲,自幼伴着一起长大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便她化成灰,他也能认得,所以断然不相信自己会认错,只道:“是我的错,跟你无关系,快去吧。”
一起夜里守着茧结宝宝的那些日子,头碰着头,肩并着肩,那么好的,天真可爱的妹妹,于郭嘉来说,失去的不仅仅是那个姑娘,也是他在水乡镇时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他对于郭莲,就像长辈一样,付出的爱很多,所以会在她学不好的时候责备她,怪怨她,但心底里依旧是疼爱她,希望她承载了他那么多的爱,能够过的幸福。当她疯疯傻傻,无声无息的死了,他当然第一要责怨的也是自己。
若非他小时候教的不够尽心,对她再严厉一点,她就不会走上邪道,说到底,还是他的错。
郭旺再道:“要不,你去看一眼?”
郭嘉断然摇头:“不必了,你看着收敛了就可。”他决然转身,跟着梁清一起,往皇宫里去了。
皇宫,太极殿。
老皇帝一只胳膊被抱扎着,皇太孙李昱霖就扶着他的胳膊,而陆莞莞被反剪了双手,拷上铁镣,就跪在地上。
按理,胆敢伤害皇帝,本该立即处死的。但是李极并没有下令处死陆莞莞,只是命人将她铐了起来,锁在哪儿。
她母亲陈蓉生的像明月公主,也不过几分而已,她生的更像。这小宫婢,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有一日李极回后宫,想去刘嫔处,在路上遇见她,因她生的像明月公主,叫来闲聊了几回,也不知怎的就给宠幸了。
她非但相貌生的像明月公主,性子也挺像,温柔,本分,很少争,或者要什么东西。李极因此很是怜爱她,还特地劈出宫殿为她居住,做为老来宠,甚至连封妃的号都拟定了。
今夜,本是叫进来伴驾侍寝的,却不像她剪起桌子上一柄银质的削刀,就想要行刺于他。李极便老,也是武夫,当然不可能叫一个女子制服。
他不怕刺杀,唯一愤怒的是,这居然是李燕贞的义女,而且,她亲口招供是受李燕贞的指使。
这其实很容易理解。
李昱霖才是御封的皇孙,是传位之人,他只须等着皇帝天年即可,没有必要中途横生枝节,唯有李燕贞,身为皇帝如今唯一的儿子,才是最想杀皇帝,篡权的那个人。
李极于是立刻召了沈太傅入宫,商量要拿李燕贞怎么办。
沈太傅白日里才叫郭嘉欺负了一回,在高墙上赏了一回好风光,还吓的尿了裤子,本来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但自古以来,大臣操心皇帝的家事,比皇帝自己还操心。所以,皇帝一招,沈太傅就来了。
沈太傅道:“重要的是不晋王殿下,而是郭六畜,皇位归到晋王头上,也就到了郭六畜的手中,而且他本怀神力,却一直以来骗皇上说他自己没了神力,如此欺君之罪,杀了最好。”
这话正中李极下怀,但相比于郭嘉,沈家的兵权,也是他的一大操心。
闭眼良久,他道:“沈太傅替朕拟道旨,就说是朕的旨意,着李燕贞一府人即刻起程,前往潼州,朕特封其为漳州王,有生之年,不得回长安。”
漳州远在沿海,千万里之遥,李燕贞又是病躯,此时起程,不颠死在路上才怪。
但他纵容义女弑君杀父,这样的处理算得上仁慈了。
沈太傅立刻就去拟旨了。
从拟旨到命内侍发御旨出去,也不过转眼之前,李燕贞从晋王就变成漳州王了。当然,也就彻底的,被排遣出权力的中心了。
李昱霖其实没想这么早动陆莞莞这颗棋,也没有这么早想逼宫的,他是叫郭嘉逼的太狠了。郭嘉步步紧逼,一下子剪掉了文贞和周后,他最得力的两个内助,把他放到了一个孤立无援的位置上。
既孤立无援,他也就不得不放手一搏。
“至于郭六畜……”皇帝沉吟许久,转而问李昱霖:“昱霖,以你的意思了?”
李昱霖道:“杀之。”
“那孔府了?你能保证在你三叔去潼州后,孔方不会反?”这才是李极最担忧的事情。
李昱霖笑了笑,道:“不会。”
以他的观察,孔成竹爱慕李昙年惹痴若狂,只要把李昙年赐婚给孔成竹,孔成竹就绝不会反。
皇帝道:“郭六畜那个人,你是杀不掉的,要杀,还得朕动手不可。”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殿外的马平忽而冲了进来,一脸的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叫道:“皇上,大……大事不好啦。”
皇帝道:“什么大事不好?”
马平看一眼李昱霖,再看一眼皇帝,这俩爷孙并肩从在一处,瞧着感情好着呢,可是,外面分明快要打起来的,恰就是这俩爷孙的人。
“御前带刀侍卫在皇城上巡逻是遇到些来路不明的人,于是便上前抓人,结果对方亮了家伙,还说他们是东宫皇太孙的部下,是奉命,来保护皇城安全的。”马平话一说完,李昱霖断然道:“放屁,本宫的人皆在东宫,三更半夜的,怎么可能入宫?”
马平吓的瑟瑟发抖,道:“可是东宫的人已经快要杀到太极殿了,皇上您,您看……”
皇帝转头立刻去看李昱霖。
李昱霖抽唇笑了笑,原本扶着皇帝的双手忽而用力,便将皇帝反剪,出声已是阴恻寒渗:“皇爷爷,您已七十高龄,就没想过做个太上皇,安享晚年?”
李极毕竟年事已高,又受过伤,不过几下便叫孙子给反剪,拿缎带捆上,扔到了龙椅上。这时候沈太傅带着老臣们出宫宣旨了,皇帝面前除了被绑的陆莞莞便是马平,剩下的,则是些不顶用的宦官与宫婢。
一看皇太孙反剪,捆了皇帝,吓的跑的跑,叫的叫,躲的躲,瞬时就没影儿了。
马平还想跑来着,见皇太孙两只利目扫过来,立刻往地上一跪,动也不敢动了。当然,这种时候他想怎么动,都是个死。
李昱霖大步走到陆莞莞面前,将她她的绑松了,忍着心头厌恶将她揽了过来,低声道:“你娘的悲剧,你的命运,以及太子的死,其实都跟他有关系。
若非他当初始乱终弃,幸了你娘又将她打发出宫,你娘就不会到晋王府,也不会生下你,更不会让你入宫。而若非入宫,你又怎能遇到太子殿下,他又怎会为你而死?”
说着,李昱霖丢给陆莞莞一条绳子,道:“太子曾以性命为你复仇,如今,你也该以命偿还他,不是吗?”
他这是暗示,让陆莞莞去杀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