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过来,周清贞不知去了哪里,春花麻利的把碗碟收到食盒送去厨院,挽起袖子开始打扫西间的灶房。他们离厨院太远,这小灶房怕是要常用来热饭。
周清贞站在学堂外,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晒人,他却穿着春秋的厚夹袍,额头的汗珠滑过脸颊有些刺痛,身上密密麻麻渗出许多汗水,好像爬了一身蚂蚁又痒又难受。
不过最让人无法忽略的是因为迟到,被先生用戒尺打了五板子的左手,这会儿一跳一跳的疼。
明晃晃的太阳下全身烘热刺痒,左手更是火辣辣的疼,周清贞却依然一脸淡漠的罚站,好像那些难受都不是自己的。
他黑沉沉的目光平视前方,这大概是继母的新把戏,派这个丫鬟来搅和自己读书的事。要不是她收拾厨房‘好心’的热饭,自己也不会迟到。
可是……想想那丫鬟一阵风似得跑进跑出,其实她已经尽力赶时间了。周清贞回忆了一下中午的饭食,有多久没吃过热饭热菜了?而且这是大半年来第一次能正常吃饱。想起那两碗米饭,周清贞漠然的脸色融化了一瞬,肯定是她特意多要了一碗。
想着她用脚开门,想着她不伦不类的弯腰,周清贞觉得她还是把自己当少爷看的,只是不像府里别的丫头那样规矩体面。
钱氏派她来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周清贞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
钱氏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有钱氏自己知道,春花没有一点怀疑:不是说三少爷煞气重,自己命火旺能抗住吗?
西间的灶房怕是好几年没用过,春花先是站在椅子上举着扫帚,把房顶墙壁的灰尘蛛网清扫一通,又吭哧吭哧从花园的井里提水洗刷。
房顶、墙壁、灶台、地面,案板盆碗油盐罐。春花站在椅子上,大半个身体探进水瓮,高高挽起的袖子露出一截细长的胳膊,手里拿着抹布‘嘿哟嘿哟’刷的起劲。
只是干活的话,放眼安乐村哪个丫头小子都不及春花。
‘咯吱’周清贞下学回来推开院门,然后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从西间蹦出的脏丫头:羊角辫毛躁不说,还沾了很多灰尘,脸上东一道西一抹的灰泥印子,衣服皱了裤脚湿了,不过笑容很明媚,一双眼睛亮闪闪的。
“三少爷回来了”春花笑着的打招呼,然后抬头看了一下日头,说“还有一会才到晚饭时间,你先等等,奴婢收拾好灶房就来伺候。”
周清贞依然恍若未闻,目光平平向前,一脸漠然的进了自己的屋子。
怪人!春花斜挑起一边眉毛。
不过有什么关系,四百文啊四百文,春花心情很好的继续转身收拾。
说是继续收拾,其实灶房已经收拾的很干净,清爽的墙壁,明净的水瓮,锅碗瓢盆案板带灶台一尘不染,连柴火堆也收拾的整整齐齐。
春花满意的给自己打了一盆水洗脸扎辫子,收拾的清清爽爽去正屋伺候三少爷,不过到底该怎么伺候呢?没做过丫鬟的春花有些疑虑。
春花走进正屋,对着坐在椅子上的周清贞鞠了一躬,抬头诚恳的说:“三少爷,奴婢没做过丫鬟,还请你多包涵,现在奴婢该怎么伺候你呢?”
周清贞……一脸漠然的坐着。
“是不是该给你倒杯茶?”春花恍然大悟“你等着啊”说完转身急匆匆出了屋子。周清贞微微转转眼睛,看到春花急匆匆离去的半个背影。
烧好水春花回到正屋提起桌上的茶壶,问到:“三少爷,茶叶呢?”
一直坐着没动的周清贞,继续目光平平看向屋外一言不发。
春花等了等,周清贞漠然不动;春花看着少爷眨眨眼,周清贞目视门外神色漠然;春花又等了等……春花不等了,她麻利的提走茶壶,到灶房装一壶白水,进来给他倒一杯:“有点烫,等会晾了就可以喝。”
她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的把茶杯放到周清贞手边。忽然她闻到一股子臭味,不浓,但是近了很明显。这是有多久没洗澡啊,春花略一抬头发现,周清贞的冲天辫虽然扎的像模像样,头发却很脏,都能看出发丝上的污垢。
“你等等,我帮你烧水洗头”春花撂下一句话拧身就走,天哪,她弟弟都没这么脏过。
周清贞漠然不动,也不是不动其实他心里说了一句:要自称奴婢,不然会被管事妈妈责罚。
春花是个麻利的,不一会就准备了一大盆氤氲的热水进来:“三少爷,你们平常用什么洗头?”
已经准备起身的周清贞,听到春花的问话又坐下,一脸漠然。
……春花看着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周清贞眨眨眼,真够怪的,哑巴?不大的屋子一时安静下来,少爷漠然的看向屋外,丫鬟好奇的盯着少爷。
周清贞本来就是个稳重的性子,这两年的摧残更多加了沉默,春花就不行,不过一会转身出去自己想办法。
他们家都是用碱面洗头,不过有些火烧火燎的感觉,给三少爷用怕是不行,再说要是去厨房要碱面……春花下意识觉得,最好不要让人知道三少爷用碱面洗头。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春花脚下不停,心里很快有了主意。她蹭蹭蹭跑到花园,这花园的草木养的很好郁郁葱葱,春花脸上带些轻快地笑容,找到一颗青翠的柏树掐些叶子。
柏树在村里是个稀罕物,春花记得有一年她去外婆家,外婆给她熬柏树叶洗头,那感觉……
“你是哪的,干嘛呢?”
突兀的一声打断春花甜美的回忆,她连忙转头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腰身是老年人特有的松弛软胖,半旧的布衣布裙,这会正皱着眉头赶过来。
春花鞠了一躬,漾起笑脸:“我是三少爷的大丫头,掐点柏叶准备熬水洗头。不知道这位妈妈怎么称呼。”没说谁要洗头。
老妇人慢下脚步,神色有几分复杂的上下打量了一下春花,开口:“府里管事的才能称呼一声‘妈妈’,我不过是园子里扫地的,你叫我一声‘刘嬷嬷’就行。”
“刘嬷嬷好”春花又鞠了一躬笑着说“好巧我也姓刘,刘嬷嬷叫我一声春花就好。”
这丫头笑起来可真好看,刘嬷嬷心里暗想,嘴上说道:“你才来不知道,府里每月初都有份例,这时候却是没法子,只能用这个凑合。”
一边说,一边自己上手掐了几把柏叶:“园子里这些花呀草呀的可不能乱动。”
“谢谢刘嬷嬷,嬷嬷人真好。”春花笑嘻嘻把刘嬷嬷给的柏叶和拢好。
刘嬷嬷看着春花轻快的背影却想起往事,先老太爷还在的时候,三少爷是多聪明多金贵的小少爷,满府里谁不高看奉承,便是大少爷二少爷都一律靠边,如今却……
老妇人想喊住春花,告诉她三少爷是个好的要用心伺候,嘴巴张了几次最后也没能出声,只看着春花出了园门。
熬好一锅柏叶水,春花给周清贞解散冲天辫,别好衣领:“来,弯腰,我帮你洗头发。”
周清贞全程漠然脸,看着氤氲的水盆不动。
春花笑着哄劝:“别怕,奴婢在家里常帮弟弟洗头。”
周清贞恍若未闻,还是看着水盆的热气。
是怕烫吗?春花把手在水里搅了搅,告诉他:“不烫过来啊。”
周清贞终于走过去在盆架前弯下腰,把头悬空在水盆上方。
“两只手扶着盆沿腰不累”
周清贞抬起右手轻轻扶住盆沿,春花一手轻盈的按着他的后颈,一手舀一瓢水:“闭上眼睛,小心水流到眼里。”
氤氲的热气熏蒸双目,周清贞慢慢闭上眼睛,一瓢温热的水从头上流下来,他的眼睛越闭越紧。
第7章 是非
春花觉得三少爷挺乖的,她弟弟每次洗头都要折腾。不过春花也发现这位少爷真的很脏,顺着别进去的衣领,可以看到脖颈下边黑漆漆的垢痂,大概每天只洗脸和脖子。
春花想不明白,自己没来时他是怎么一个人提水梳洗,毕竟厨房里的水桶不像用过的样子。
想想也是可怜,好端端一个少爷洗澡都没人管,不过这会没时间给他弄洗澡水,该去取晚饭了。春花拧干毛巾,再帮周清贞擦擦头发,叮嘱他:
“你在这里等着不要往屋外跑,小心吃了野风着凉,我去……”春花顿了顿心里怪自己,怎么总是不小心把他当顺子?虽然和顺子差不多大小,但明显比顺子高多了,都超过自己下巴颌儿了。
“奴婢去给少爷取饭。”春花干净利落的改口,把毛巾折好搭在盆架上,风风火火的走了。
屋里只剩下周清贞,他站了一会,摸摸自己湿软柔顺的头发,还散发着松柏的香味。估计了一下小丫鬟的脚程,周清贞转身去小套间也是他的卧室,从褥子底下拿出一本《论语》默默的翻开。
春花拎着晚饭回来,发现那位三少爷还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春花边摆饭边说:“吃完饭奴婢给你烧些热水洗澡……”春花想了想,发现自己还兼着奶娘的事儿!
不,春花拒绝给到自己下巴颌儿的男孩洗澡。
“你会自己洗吧?”春花疑惑的回头,看站到一边等自己摆饭的少爷“就是这样……”
她放下食盒里最后的碗筷,转向周清贞做示范。抬起右胳膊过肩手向后,左胳膊向下背到腰后,两只手做了个拉扯的动作,春花说:“就这样会吗?”
会,周清贞在心里回答,不过面上依然像是没看到春花的样子,先去水盆洗手然后仔细擦干净。
春花跟着周清贞转来转去:“你这么大了,让个女孩帮你洗澡多害臊……”
府里的少爷都是丫鬟伺候洗澡,周清贞在心里说。
“你也不想我看到你光身子吧……”春花晓之以情。
周清贞漠然脸绕过春花,坐到桌旁准备吃饭。
春花跟上去继续哄劝:“三少爷看着就是聪明能干的样子,自己洗澡肯定没问题!”
这明显哄小孩的语气……周清贞一幅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样子,右手执筷,左手端起粥碗缓缓送到嘴边。忽然横空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左手腕,耳边传来春花吃惊的声音:
“你的手怎么了?”
春花取下周清贞手里的粥碗,把他的手拉到眼前展开一看,顿时心疼了一瞬。原本细瘦的手掌现在一楞一楞红通通肿的老高。
春花轻轻的用手指摸摸,有些热烫。这种温度,春花能想出那种火辣辣的疼。这么疼,小孩却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没娘的孩子真可怜,春花不由得鼻子一酸。
“你等着!”春花放开小孩的手,急匆匆出了屋门,一晃眼就跑的不见影儿。
周清贞看着空落落的院门心想,大概这就是继母的意思吧,找一个冲动的疯丫头,惹了祸可以借口罚他。别人都是主子犯错,伺候的人受罚,但是周清贞相信,钱氏一定会以他管教不利罚他。
漠然的收回目光,周清贞重新端起碗缓缓用饭。
谁打的三少爷,二夫人?大户人家都有很好的膏药吧,可惜不能去要,春花一头冲到厨院。
周清贞一碗稀饭没喝完,春花又一阵风冲回来。
“等会再吃”夺下周清贞的碗拉过他的手“奴婢到厨房要了点香油。”一边说,一边把端回来的小碗放到桌上,一只手握着周清贞的左手摊平,另伸出食指在油碗里蘸了点香油。
春花把小孩的手拉倒自己面前,低头微微的吹吹,然后把香油轻轻的抹在周清贞的手掌上。
“我弟弟小时候磕了碰了,只要没破皮我娘就会给他抹点香油,很快就能消肿。”
周清贞先瞄了一眼桌上的香油碗,只在碗底有点香油,小丫鬟去求人了吧。抬眼看向小丫鬟,只见她的垂下睫毛又长又翘,认真的给自己涂抹香油,神态里还有几许心疼。
周清贞垂下眼帘看自己被握住的手掌,小丫鬟的食指沾着香油,一点点小心的滑过自己掌心,轻轻地像三月的春风,耳边是小丫鬟切切的叮嘱。
“你要聪明些别往人前去,免得人家看你不舒服,见人要有礼貌嘴甜些,总能多讨些喜爱……”
周清贞静默的看着自己手掌上,那根轻轻移动的手指,对小丫鬟的话恍若未闻。
第二天吃过早饭,春花被叫到二夫人屋里,钱氏懒洋洋的坐在镜台前,由着两个大丫鬟伺候梳妆。
冲着四百文,春花认真的鞠了一躬:“二夫人好”
正拿着一根金钗在钱氏头上比来比去的芍药,噗嗤一声笑了:“哪有这样行礼的?蔷薇你教教她。”
蔷薇手里举着镜子在钱氏脑后照,是另一个大丫鬟长得圆脸圆眼,看着有些富态。她笑着放下镜子,走到春花身旁“你看,这样道万福”
只见她双手叠于腰前,右手盖左手手心向内,屈膝同时微微俯身。
春花笑嘻嘻的对她做了一个:“谢谢蔷薇姐姐。”
“这丫头嘴可真甜人也聪明,还是夫人会选人。”蔷薇笑着走回钱氏身旁。
钱氏伸出手搭在芍药胳膊上,懒懒的起身:“走吧,跟我去见见老夫人。”蔷薇快走几步掀起帘子,芍药扶着钱氏径直出去,春花犹豫了下跟在身后。
老夫人的院子在周府的中轴线上,是座三进的院子。两边抄手游廊,廊下挂着些黄莺画眉之类,最奇妙的还有一只黑鹩哥,有人过来便伸脖展翅的叫‘万福、万福’。
院子里也是花木扶疏,穿过花厅还有一缸红的、黑的、金的大肚泡眼鱼,那鱼的尾巴跟一把轻纱似得拖在身后。
春花算是开了眼界,那些色彩艳丽的画廊雕栋,在太阳下折射光芒的琉璃瓦。简直就像神仙住的地方,将来一定要跟娘说说,让娘也听着乐呵乐呵。
等进了老夫人的屋子,钱氏一改懒洋洋的样子,一脸俏丽的笑容:“儿媳给婆婆请安”
春花也老实的跟在最后行礼,不过老夫人的屋子也让春花大开眼界。一个五十多岁的清瘦老太太,一打眼儿好像要给人挑刺似得。周围围了一圈年轻漂亮的姑娘,又坐的又站的,春花猜测应该是周府的小姐和小姐们的丫鬟。
“你倒是天天来的早”老夫人摆摆手,钱氏站起来走到老夫人身后,替她按摩太阳穴:“婆婆昨晚睡得可好?大嫂每日要处理家事,自然忙碌些难免来晚。”
“你倒是好心替她说话,我让你帮她理家……”
钱氏进来后,屋子里那么多人再没有别人说话。春花不知道为什么叫自己过来,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四百文……四百文,家里翻身就指望这个了。
“婆婆你看”钱氏笑着一指春花“难的这丫头命火旺,儿媳把她派给三少爷做丫鬟。咱们周府是积善人家,前边那么多出事的,儿媳也不好亏待她。就破例让她做了大丫鬟,还从自己的份例里每月多拨了些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