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上来坐,”刘老四放下手里正搓的线绳子,掀开被子准备下炕“爹给你在锅洞捂了些毛栗子,你等着。”
刘老四爱儿女,却因为打小是孤儿所以养成没脾气的性子,王青妹能进门就是他挡不住。可春花依然喜欢她爹,她爹在儿女身上从不藏半点私。
春花拉着刘老四:“爹,别忙活,我有些话想跟你和娘说。”一手按着她爹的胳膊,一手拉着她娘,三个人坐在一个被窝里。
“爹,娘,阿贞说顺子这次能犯下这样的错,你们也有一点责任。阿贞说顺子是家里长子兼独子,可是……”春花握紧她娘的手交代“我说了娘不许生气!”
“生啥气,这次多亏女婿才能送走那恩将仇报的贱人。”
娘,虽然我是你闺女,但良心话,你真的脾气很大爱生气,春花心里小声嘟囔,面上笑嘻嘻:“阿贞说不管怎样,青妹是顺子动了真心的,别在家里辱骂她,免得顺子心里难过。”
“难过什么?做下那样没脸没皮的事也好意思难过。”
“娘,就是你这样的态度,才让顺子被青妹迷住。”春花放开刘老四,两手按着她娘胳膊语气恳切“娘你先别急听我说。”
“顺子是咱家顶梁柱,可咱家的事都是娘一嘴说了算,就是娘拿不定主意也是来找我。顺子心里难过说不出来都憋着,遇到青妹,青妹身世可怜先让顺子动了怜悯之心。
春花娘脸色不虞吸气准备开口,却被春花按紧胳膊:“娘,先听我说完。顺子能怜悯说明咱家养得好,顺子有一颗善心。可是日久接触时间长了,王青妹看出顺子的好故意示弱勾搭,把他当成将来能依靠的天,这在顺子是从没有过的。”
春花娘原本不想听给顺子解脱的话,在她看来错就是错对就对,错了还想家里人给好脸,门都没有,可是听到后来却听出点意思,难免静心凝神听。
春花继续说周清贞的分析:“顺子第一次被人当做顶天立地的男人崇拜依靠,本身又惜贫怜弱,再加上王青妹和我曾经的渊源,还有我和阿贞过得很美满让顺子羡慕,种种相加起来,顺子也想这样糊里糊涂动心不难。”
春花下巴向别处指指:“青妹在樊县女牢卖身好几年,经过的男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要摸透顺子的心思勾牢他太容易。”
说白了王青妹就是满足了刘顺想当大男人的心思,让刘顺觉得自己是能给人顶起一片天的汉子。周清贞针对这点一步步用语言挤兑下套,让王青妹自己说出顺子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一片天?她到底用什么方法勾住顺子,彻底打击顺子一腔爱让偷听的顺子死心。
“娘,以后家里的事,还是让顺子慢慢拿主意,他到底是刘家的顶梁柱。”
“哼,一样儿女我向来一碗水端平,你敢拿主意能拿定主意出了事自己能担着,娘自然不管你,可顺子他敢拿主意担得起事?自己没本事还要人支梯子架他不行?”
春花起身面向她娘跪坐在炕上,苦劝:“就支梯子架他一步步向前又咋样?小时候咱家穷爹给人拉长工,娘一天到晚织布换钱,我是长女我不想法子替爹娘分担咋办?”
春花言辞越发恳切:“娘,人和人不一样,十个指头伸出来还有长短。咱们顺子是犯错了,可他起意也不算坏就是怜惜贫弱。他要是真的不堪有点钱就张狂,勾搭大姑娘小媳妇一身花花肠子,不用娘生气我赶他走!”
“可是娘不管家里有多少钱顺子从没问过,都是起早贪黑去铺子打铁挣钱,挣的钱都交回来。”春花摇摇她娘胳膊“娘,咱家顺子本性真的不坏。”
这倒是真的,春花娘脸上露出一点得意的笑:“他要敢胡来,老娘打断他的腿!”
“所以还是娘教的好”春花连忙讨好撒娇,在她娘身上腻歪“娘是经过事的人,什么道理想不通,不就是咱家顺子笨点,要咱们扶着往上走?”
“哼……”虽然是哼声,但春花听出她娘算是接受了自己的说辞。
“爹我就不多交代了,娘以后要学着什么事多问问顺子,能拿主意的都让他拿,咱们顺子该慢慢立起来。”
说服爹娘主要是她娘,春花又去找二妹,张二妹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孕,脸颊却消瘦下来。张二妹见春花来连忙放下手里的衣裳站起来,恭敬的神色里有点忐忑拘谨:“大姐来了……”
春花温和笑笑拉住二妹的手:“天这么冷怎么不坐炕上,小心凉了身子。”
“哎,是我不仔细这就上炕。”
……看着有点紧张惶恐的二妹,春花心里叹气,明明吃亏却没有一点理直气壮,这么老实难怪被青妹那样没多少本事的挤兑。
春花坐在炕沿和颜悦色,对局促的手指纠缠在一起的二妹开口:“这次是顺子不对,大姐一会儿去教训他……”
“是我没本事拢住他的心。”张二妹低头脸上浮现哀到心窝的悲切。
春花安慰的拍拍二妹手:“你呀,就是太惯着顺子,硬是给他惯出一身毛病。听大姐的以后要拿定自己的主意,他做的好了你高兴给他笑脸,他做的不好你就跟他闹,别怕有大姐呢。”
张二妹低头不语。
春花继续鼓励:“你是咱老刘家的当家媳妇,以后家里的事要你拿主意。你还要养几个孩子,都惯着男人等娘老了谁替你周全孩子将来?”
“你想想,这次如果没有赶走王青妹,难道你真的要虎子将来娶招儿,老了看王青妹脸色。你要一辈子这么立不住,迟早被人抢走男人和儿子。”
“……嗯,我知道了。”
“你这会儿还给顺子缝衣裳做得好,他心里难过你对他好,他能暖到心里一辈子念着你。男人像孩子,该哄就得哄该收拾也不能手软。”
张二妹默默点头。
春花掀帘子走了,张二妹坐在炕上看着帘子久久未动,她是老实本分却不是傻。村里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羡慕她好命,男人勤快踏实,公婆利落会过日子。最主要家大姑姐是一品诰命,姐夫是三品实缺。
张二妹知道自己长得一般,聪明能干也一般,所以在家里什么活都抢着干,就是想让家里人记得她的好,没想到刘顺却……这件事伤透张二妹的心,也让张二妹明白这家里谁对她最好:婆婆,大姑姐,至于刘顺到底再没有最初的感觉。
以前用心是为了本分,这件事后张二妹拿婆婆当亲娘,对春花更是尊敬爱戴。后来张二妹和婆婆处的比亲母女还好,让春花时常取笑假装吃味,但也让春花可以放心爹娘养老。
天空看不到云,只是整个阴沉沉一团低低的压在大地上,小树林里树叶尽落。稀稀落落的的树枝显得有些荒凉。
刘顺站住脚神色低沉麻木:“姐,你要训就训吧这没人,我知道自己没脑子,让一个寡妇给骗了。”
果然伤到心上了,春花看着悲痛到麻木的弟弟有些心疼,这是她一手一脚带到七岁的弟弟,小时候总缠着她撒娇要糖吃的弟弟。
春花转着身子看看四周,语气轻松:“顺子你看这像不像咱们小时候拾柴火的林子。”
刘顺木木的抬起头,都是不到胳膊粗的杂树,地上横七竖八一些枯枝,打眼一看是挺像,不过:“这北边少一道土塬。”
“是,咱们安乐村的小树林边有道塬,姐以前在塬下挖蝎子你在树林里捡柴火。”
刘顺悲哀里露出点回忆的眼神:“那时候村里孩子欺负咱们,都是姐打败他们。”
阴沉的天空下没有风,可是野地里站久了寒冷还是从四面八方透骨而来,春花以前没这种冷气浸到骨头里的感觉,周怀婴那件事,还是让她身体亏损了,尤其头皮。
拢紧披风春花笑着回忆:“那时候你还小正是贪嘴的年龄,常常央求姐姐给你买零嘴,还有心眼儿的不让告诉娘。”
想起过往刘顺咧开嘴刚笑,又想起青妹的事情,心里冰冷沉重眉目垂落呆呆开口:“姐,你打小比我强。干什么都比我好,做丫鬟养出探花郎;为救人敢上金銮殿。我就是个没用的窝囊废,就拿一回主意还被人骗了……”
刘顺脸色木成衰败的青灰色,语气越来越低:“我就是个没用的窝囊废……”这一刻刘顺觉得自己真的活够了,处处不如人还想强出头,结果一张脸皮丢到茅坑里,刘顺不想活了。
才二十出头的弟弟,看起来比沉暮老者还要沧桑,心痛的春花强扯出笑容。
第99章 过年
春花走到顺子身边:“顺子,姐知道你一开始没有多余想法, 就是因为青妹和姐一起坐过牢, 因为青妹身世可怜你同情她才帮她。”
从披风里伸出手, 春花像小时候一样摸摸顺子头,语气带一点苦涩赞扬:“咱们顺子是心善的人。”
矮粗的汉子垂着头, 眼里落下一颗颗泪珠:“可是却被人当傻子似得利用, 姐, 我是不是真没脑子。”
王青妹被周清贞挤兑套话,下意识说出她只是觉得刘顺人傻老实, 张二妹本分可欺, 刘家家境富裕才动了心思捧刘顺。
这样□□裸的利刃, 刺透了刘顺一颗想要撑起一片天的心。
“顺子, 你姐夫问过许多案子, 最会勘破人心和套话。你姐夫说青妹起初或许当你傻子好骗,可后来她是真的动心喜欢你,拿你当可以依靠一辈子的男人。顺子人心换人心,你换来青妹真心。”
春花一点点给弟弟树立信心。
刘顺眼里闪出一丝亮光随即熄灭,甚至变得更痛苦:“可我却辜负了她……还有我们的孩子……”巨大的痛苦让打铁汉子脸色通红扭曲, 额头浮起根根青筋。
“心里难过就哭……”春花叹口气声音低沉“那毕竟是你的孩子。”
……刘顺木了一下然后‘啊啊啊啊’仰天嘶吼,像是受伤的野兽。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他的娃!刘顺靠着树干一点点往下滑, 浑身无力的蹲坐在树根, 抱住膝盖埋头痛哭。
成年男人的悲音低沉哀恸,听了让人忍不住心疼, 春花拢紧披风心疼却无奈。犯下错总要承担,更何况这错害了一条性命,辜负了一个好妻子。
天阴沉沉看不出太阳在什么位置,隆冬的寒气顺着脚底、披风一点点渗入,春花觉得那寒气似乎顺着腿骨一点点往上蔓延,穿的那么厚竟然觉得冷气丝丝入骨。
刘顺不知抱膝哭了多久,终于抬起红肿的眼睛:“姐,青妹带着招儿在外不容易,咱们把她接回来行不?”
“如果行的话,何必打掉孩子送她走?”春花笼着披风蹲到顺子面前,看他泪痕纵横,一点点开解“顺子青妹留不得,她身世是很可怜,那二妹不可怜?二妹更可怜”春花言辞发自心底“她全心全意替你孝敬爹娘,尽心尽力给你养孩子,你每天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她精心照顾,结果呢?”
刘顺眉眼耷拉下去。
春花殷殷切切:“结果自己男人要纳妾,不给纳是不贤惠。顺子,你摸着良心说,你对得起一心为这个家的二妹不?”春花按住刘顺抱着膝盖的胳膊,一点点劝说“你站在二妹的立场上想一想,好好的日子,突然有一天自己男人被别人勾走,自己的孩子也被人谋算。”
“顺子,”春花摇摇刘顺的胳膊,恨不能掏出心来的语重心长“你仔细想一想,青妹的提议对二妹来说有多可怕。”
刘顺神色悲哀下来,慢慢低头失去精神。
“顺子多个人多条心,要想家和就别说什么富裕人家都纳妾的话,这话也是青妹跟你说的吧。”
这话确实是青妹说的没错,刘顺只觉得一阵阵心疼。
春花把刘顺零落的发丝重新别回发髻:“顺子如果当初你说不喜欢二妹,咱可以不娶如果二妹不贤惠咱可以休掉另娶。可是如今你把二妹娶回家,二妹勤快孝顺,你就应当担起男人的责任,一辈子对二妹好,才对得起二妹那番心意。”
春花顿了顿又说:“你把别的女人领回家生儿育女,谋划二妹的孩子,就是这样伤二妹的心,二妹还在给你缝过年的新衣裳。”
“顺子你是咱们刘家的顶梁柱首要考虑的是责任,就算你喜欢青妹又能怎样,二妹才是你的责任,就算姐姐在夫家受了委屈,也是回来找你撑腰。”
“我哪有本事给姐撑腰。”刘顺抱着膝盖靠在树根垂头。
春花脸上漾起一点骄傲的笑容:“我家顺子当然有,别的不会扑上去揍人没问题。顺子,姐问你如果你姐夫要纳妾或者休了姐,你去揍他不?”
“他敢,揍不死他!”到底有点春花娘的烈性,顺子抬起头斗志熊熊。
“那你可要小心你的大小舅子来揍你。”春花笑着揶揄。
劝了那么多,春花这句揶揄,却意外的让刘顺醍醐灌顶,他把自己做的事换到周清贞身上,周清贞要是领个女人回来这样对他姐……娘的,刘顺咬牙,周清贞敢这样,他绝对提着锄头去找周清贞算账,敢这样欺负我姐!
将心比都一理,刘顺终于明白自己有多对不起二妹,说什么不让纳妾就是不贤惠,哄鬼呢。这一刻刘顺终于明白也许青妹后来真的喜欢他,可青妹到底还是心怀不轨的挑唆自己。
“姐!”刘顺双手抓住春花的胳膊“我明白了,我知道什么是真正有担当的男人了。”刘顺从地上站起来,顺道拉春花起来。
“姐,青妹的事是我鬼迷心窍受人诱惑,可青妹也挺可怜还为我落胎,姐你把她送去哪里了,我想让娘给她点银子做补偿。”
春花脸上漾起欣慰心酸的笑容,眼睛酸涩笑道:“我们顺子长大了。”春花伸出手指碾去溢出的泪花,刘顺抬手帮他姐擦擦,笑的有些苦涩:“是长大了,却让爹娘生了一回气让二妹伤心,让青妹失望,让无辜的孩子变成……血水。”
春花抿起嘴巴僵硬的想要弯出笑容,可是最后却变成哭意,那孩子她也心疼,连来世上看一眼都没有,最无辜。
“那孩子要是跟你有缘,早晚会托生在咱们刘家。青妹虽然动心思勾引你可恶,但也的确身世可怜,又为咱老刘家落胎伤身。姐送她去了很远的小村子,送她两间房小院子,还有三亩地另外六、七两银子,够她安顿下来衣食有着落。”
刘顺心里有一个纤弱凄苦的身影和一摊血水,无关爱不爱,只是烙在心里留下疤痕永远好不了。他对二妹比以前好很多,记得给二妹买头花衣裳嘘寒问暖,对二妹娘家都另眼相看。夫妻两和睦相伴,二妹每每笑脸相迎,只有自己知道有些东西没了。这大概就是懂事的代价。
进了腊月年味越来越足,信安街不比金华巷人多狭窄,可以听到孩童的笑闹和鞭炮声,这里很安静。可是浅灰的云和洁白的雪,依然预示新年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