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心铭道:“既如此,恩师不必去了,学生一人前往。再者,咱们都去了,下午的三司会审怎么办呢?”
王亨:“……”
梁心铭换上了一身常服,扮作一个俊秀的书生,赵子仪也扮作一个常随,两人从后衙出去了。
到德政路,梁心铭放慢脚步打量街市两边,一派繁荣气象,心情也好得很,目光从身边往前一溜,沿街酒楼、茶楼、珠宝铺子、笔墨斋、美味斋、绸缎庄、钱庄……在过去就是在水一方。店铺门口客人进进出出的,其中有不乏乘马车、身穿锦衣华服的官宦世家女子,借着斗篷或大氅的遮掩,在丫鬟仆妇们簇拥下步入大堂。
梁心铭愉悦地笑了。
在水一方坚持面向市井百姓,不提供上门服务,权贵世家女眷们想要送货上门供她们挑选是行不通了,得亲自上铺子里挑选,在水一方有雅间,也很方便。
市井生活是百姓安居乐业的缩影。
在德政路,哪怕家境一般的小户人家女眷,也可以咬咬牙,来在水一方置办一身行头,将自己装扮得像富贵人家的姑娘奶奶似得,出去走亲访友倍有脸面,就好比他们花不多的钱就可以吃美味的羊肉、精美的点心,不用像朱门豪宅配备专门的厨子和专门的针线绣娘。
太平盛世,莫过如此。
身处这样的氛围,会让人觉得安心。
在水一方内院东书房。
梁心铭乍见悠悠郡主,觉得莫名熟悉,那忽闪的眼神和小翘鼻子使她想起一个人——林千梓!
梁心铭很疑惑,一面招呼她喝茶,一面暗自打量她,细看又不像了,这位要高贵、端庄些。
一盏茶喝完,她问:“郡主有何事对本官说?”
悠悠郡主眼神有些飘,“听说梁大人对妻子情深不悔?”
梁心铭淡定地问:“这事对郡主很重要吗?”
悠悠郡主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说什么,轻呼一声羞红了脸,尴尬低头,不知该怎么转圜。
梁心铭等了一会,见她还不开口,又道:“本官衙门里还有一堆人等着过堂呢,郡主若无事,本官便要告辞了。”
悠悠郡主急忙道:“有事,有事!”不放她走。
梁心铭不出声了,只含笑望着她,等她说事。
悠悠郡主噘嘴嘀咕道“这么忙!”说罢生恐梁心铭见怪,飞快瞥了她一眼,见她依然含笑,才松了口气,道:“梁大人果然是谦谦君子,人如玉。”
梁心铭道:“郡主谬赞了。——那林世子有什么事?”唯恐她忘了前事,帮她起个头提醒一声。
悠悠郡主才下定决心般说道:“本郡主有次同表哥——就是林世子说闲话,因说到他们家白虎身上,我便道:‘我肩上也有个虎头纹章呢。是胎记。’表哥听了不信。我便叫人拿纸笔来画给他瞧。大人猜,他瞧了怎样?”
梁心铭心一动,忙问:“怎样?”
悠悠郡主道:“他很吃惊,连说‘不可能!不可能!’那表情活像见了鬼一样。”
梁心铭郑重道:“可否请郡主再说仔细、具体些?”
悠悠郡主见勾起她的兴趣,忙用力点头,仿佛很害怕似得,不由自主吞了下口水,道:“我瞧他那模样,仿佛吓着了,不相信我身上会有这个印记。大人说怪不怪?”
梁心铭很肯定道:“很怪!”
悠悠郡主激动不已,道:“大人也觉得怪?那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我父王和母亲都没说什么呢。”
梁心铭定定地看着她不语。
悠悠郡主困惑道:“怎么了?”
梁心铭道:“郡主若想要本官断案,必须说出实情,说一半藏一半,本官可怎么判断呢?”
悠悠郡主脸一下白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梁心铭按捺住心头异样,微笑道:“本官是想问:关于这个胎记,王爷和王妃真的没说什么?那林子程说不可能,然后呢?他就没去问王爷和王妃?”
悠悠郡主悄悄松了口气,道:“他没法问了。当时他被皇上叫进宫去了,当晚就从宫里跑掉了,就再也没回来了。”说到最后,仿佛很沮丧。
梁心铭道:“原来是那天的事。”
悠悠郡主应和道:“是啊。”
梁心铭又问:“关于这印记,王爷和王妃真的什么都没说过?郡主怎不去问他们呢?”
悠悠郡主嗔了她一眼,道:“不过是个胎记,好端端的谁说这个?那天若不是表哥——”说到这她顿了下,才接着往下道——“若非他说起白虎印章如何如何,我也不会告诉他这个。这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梁心铭忙垂眸道:“是本官孟浪了。”
转而又问:“林世子为何说起白虎印章呢?”
第682章 又来一位
悠悠郡主觉得,这梁知府忒不好糊弄了,为何盯着这问题穷追不舍呢?她今日诓骗梁心铭出来,虽然有私心,但也很想借梁心铭的脑子,把林子程那天的反常表现分析一二,不然她心里不踏实。梁心铭既问到这,她若不说,人家可怎么分析呢?所以她便胡诌起来。
胡诌也要对路才行。
她肩膀上的胎记就像一枚印章,她估计林子程看那印章很像他林家的白虎印章,所以吃惊。
她便道:“赵世子当年不是将他的朱雀送给苏姑娘了么?我也是那天在朱雀王府才知道,那朱雀是个很重要的物件。我就问表哥,他是否也有这么一个白虎的玉器。表哥说当然有了,那是他的信物,也可当印章用……”
悠悠郡主越编越顺溜。
梁心铭道:“本官可否冒昧请求郡主,将那印章画出来给本官瞧瞧?这有些孟浪,若郡主觉得不便就算了。”
人家姑娘身上的印记,岂能随便示人?梁心铭也不过仗着悠悠郡主把她叫来,又说这事给她听,请她分析内因,才敢开口相求,她总觉得这其中有问题。
悠悠郡主果然很踌躇,有些后悔对梁心铭说这事了,说出来了,便越挖越深,弄得不好收场,其实她今天找梁心铭另有私事,这件事不过是约见的借口。
梁心铭猜对了,她爱慕王亨,无奈以她郡主之尊,竟也难以遂心如意。她是个聪慧有主见的姑娘,不肯轻易放弃这美好姻缘,便想自谋终身。她出身高贵,若行事太出格,让人觉得她自轻自贱,这事更没指望了,于是她便想出这个主意:借着说林子程,约见梁心铭。
这一步走得既大胆又巧妙。
大胆,是借鉴苏莫琳逃婚。
巧妙,是打着谋反案遮掩。
至于她找梁心铭说这事,便是她聪明之处了:其一,她素闻梁心铭君子之名,即便猜出她心思,以这人品性也不会在外乱说的,免使她闺誉受损。其二,梁心铭和王亨关系不一般,她含蓄地将自己的心思透露一二,梁心铭若能帮忙,想必不会袖手旁观,不然提点她几句也好。
她踌躇了一会,才轻声对梁心铭道:“大人是君子,画给大人瞧不是不可以,只是……”
梁心铭体贴地问:“郡主有难处?”
悠悠郡主脸一红,垂眸道:“谋反案是刑部王大人在主审,我本当去找他才对,因为……因为前阵子与云萝郡主争了几句,外面传了些闲言闲语,我不便去找他,恐给他带去困扰。梁大人可明白我的意思?”她一下又一下地牵着丝帕边沿,并不像一般女孩用手指头使劲绞,既缓解了心里紧张,看上去又显得云淡风轻,比较大方。
梁心铭太明白了!
果然是王亨的桃花债!
可是,她面对悠悠郡主这小女儿态,讨厌不起来呀!
二八少女,花骨朵般的年纪,勇敢又含蓄地追求自己的爱情,将一腔朦胧的小心思藏在举报反贼一事下,对着她欲语还休,尚未说明白,脸上红晕布满,如同鲜艳的花瓣色泽明艳,连她这个外人也看得怦然心动,若非王亨是她的夫君,没法转让,她一定会居中牵线搭桥的。
虽然不能转让夫君,她也不忍心含沙射影、伤害人家。桃花要灭,但不必辣手摧花,手段有很多,无需采用最激烈的,让自己看起来恶形恶状像反派。
她便微笑问道:“郡主似乎对恩师赞誉有加?”
悠悠郡主欣喜抬眼,很感激梁心铭措辞含蓄,用“赞誉”而非“倾慕”,使她不至太难堪和羞怯。
她道:“王大人对发妻情深不悔,令人感动。这样有情有义的男儿,世间并不多见,多的是富贵后便抛弃了贫贱发妻。梁大人亦是如此。”
梁心铭忙道:“谢郡主夸赞。”又问:“若是王大奶奶还在,郡主会祝福他们白头偕老吗?”
悠悠郡主楞了下,便斩截道:“自然会。”又皱眉道:“不然,难道学孟清泉为夺人所爱不惜谋害人命?如此歹毒,当真不可理喻!”说着目中露出不屑。
梁心铭赞道:“郡主深明大义。倘若恩师抛弃发妻另娶高门女,郡主也会对他失望吧?觉得之前看错了他。”
悠悠郡主迟疑道:“怎会呢?”她忽然有些不安道:“王大奶奶已经过世多年,王大人纵然深情……”也不能终身不娶呀,这样岂不辜负了父母的养育之恩!
梁心铭打断她道:“外面不是传王大奶奶还活着吗!”
悠悠郡主震惊万分,不知她是玩笑还是说真的,有些不之所错地看着她,“大人听谁说的?”
梁心铭道:“外面都在传啊。”
悠悠郡主问:“大人相信?”
梁心铭意味深长道:“恩师相信,且这也不是空穴来风。”真人就坐在你面前呢,原版,就换了个外包装。
悠悠郡主更不知如何是好了,总不能说她不希望林馨儿还活着,那她刚才所说的岂不都是欺人的话?
梁心铭目光下移,发现她牵丝帕的动作已经停止了,心中感叹:恐怕这位需要些时间消化这事实。
这时,流年拿了张名帖进来。
梁心铭接过去一看,是朱雀王府的,不由奇怪:怎么朱雀王府把名帖送这来了?
“朱雀王府哪位求见?”她问。
“王府三太太。”流年回道。
梁心铭更奇怪了,朱雀王府三太太找她干什么?难不成到在水一方来买衣裳,找她给打折?
这笑话一点不好笑。
流年附耳道:“是为师傅来的。”
梁心铭吃惊地看向窗外。
窗外,赵子仪站得笔直。
刚才,赵三太太在二门外要见赵护卫,自称是他的婶娘,是特地来看他的,被赵子仪拒绝了。
赵子仪并非无礼,而是不能离开。
大人被悠悠郡主约出来,正会见时,便有个赵三太太来找他,他怎能不往“调虎离山”之计上想呢?因此令流年回复对方:他正执行公务,三太太若有事吩咐,改日他去王府拜访。言下之意是:若无甚要紧事,恕他不能接待。
那赵三太太竟是个固执的,听了这话,索性递上朱雀王府的名帖,求见梁心铭,梁心铭再忙,也不能将朱雀王府的帖子拒之门外,只好见她了。
第683章 嗣子的诱惑
悠悠郡主听梁心铭吩咐“请赵三太太”,忙起身道:“姨妈来了?那我先告辞了。梁大人,还请不要透露我来过。”
梁心铭诧异问:“赵三太太是郡主姨妈?”
悠悠郡主点头道:“不错。”
梁心铭忙问:“亲姨妈?”
悠悠郡主见她一脸困惑样,解释道:“白虎王妃、赵三太太和本郡主的亲娘都出自清河崔氏。”
梁心铭糊涂道:“誉亲王妃不是李家女儿吗?”
悠悠郡主坦然道:“我亲娘是侧妃。”
梁心铭忙道:“多谢郡主释疑。”
悠悠郡主微笑道:“梁大人真释疑了?我瞧大人还不甚明白呢。是不是疑惑为何两位姨妈都是王府正妻,我亲娘却是侧妃?因为我亲娘只是崔氏旁支的女儿。”
梁心铭对她好感大增,忙笑道:“多谢郡主。”
悠悠郡主已经恢复自如了,笑道:“大人真心谢本郡主?那刚才的话是玩笑呢,还是真的呢?”说罢双眼期待地看着梁心铭,两手又一下一下牵起丝帕来。
梁心铭道:“本官不敢戏弄郡主。”
悠悠郡主道:“那我便祝福他们了。”
梁心铭见她眼神瞬间一黯,心想这祝福言不由衷,遂道:“郡主深明大义,又蕙质兰心,不知被多少男儿仰望,必能得一良人全心全意相待,如恩师对师母一般。”
悠悠郡主勉强笑道:“谢大人吉言。”顿了下又道:“梁大人是本郡主见过的最温润清雅的君子。今日之事多谢梁大人了。”说罢告辞,再没提胎记的事。
她特地赞赏梁心铭,并非客套,而是因为今日这一会晤,梁心铭给她很踏实、很信赖的感觉,不论结果如何,她都不担心会传出去损害她的闺誉,所以真心感谢。
少时,赵三太太被引进来。
赵子仪再躲不过,进来见礼。
梁心铭因为悠悠郡主一席话,不由对这位与白虎王妃同族的女子格外关注,遂凝神打量对方:赵三太太一身素淡装扮,极美极优雅,看上去才三十出头。
梁心铭后悔昨晚偷懒,没熬夜翻阅那份京城世家的资料,竟忽视了白虎王妃与赵家、誉亲王府的这层关系。
奇怪,怎么赵子仪也没提过呢?
原来,像朱雀王府这样的豪门世家,家族庞大,本家都枝繁叶茂,更不要说与他们联姻的人家了,延展开来是一张庞大而繁复的网,这样的姻亲关系实在平常的很,故而赵子仪并未特别向她提起;除此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梁心铭很快便明白这原因:赵三太太是孀居的,夫君和儿子都战死在北疆,所以她平日深居简出。
赵三太太坐下后,对梁心铭歉意道:“孀居之人原不该轻易抛头露面,更不敢打搅梁大人,只因有些事想同这赵护卫说。想必大人也知道,他是我们朱雀王府三房人。这孩子却十分勤谨,不得大人允许,不敢擅离值守。这才冒昧递了帖子给大人,求大人许他同我说几句话。”
梁心铭忙道:“太太言重了。这容易。”遂转向赵子仪道:“赵护卫,你请赵三太太去那边喝茶,本官这里正好有些事要处置,就不奉陪了。”
赵子仪只好答应。
梁心铭起身送两人过去后,回来在矮榻上坐了,斜倚着大方枕想问题,一时想悠悠郡主的胎记和林子程奇怪的反应,一时又想赵三太太找赵子仪所为何事。
半个时辰后,赵子仪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