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内心可不像外表那么从容。
她无愧于天地,但对翠儿有愧。
哪怕翠儿当时死了,她也无法忘记自己将翠儿递出去时罪恶、恐惧的心理;更何况,这里不像她前世人死后烧成灰,这里的人们对死者遗体怀有一份尊重。
现在,对手利用翠儿来对付她了。
她既女扮男装冒用梁心铭的身份现世,又怎会不警惕当年留下的隐患。既警惕,便要防备。她却未做任何行动。简而言之,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她这样做,出于几方面考虑:
第一,当年在山中,除了吴繁,应该没有任何人亲眼看见猛虎吞噬翠儿,若有的话早就传开了,王家也不会认为林馨儿被虎吞噬,王亨也不会伤痛六年。
第二,吴繁也没能分清老虎吃的是翠儿还是林馨儿,只是见梁心铭长得像林馨儿,才怀疑馨儿没死,故而在会试时试探梁心铭。孟家也好,林家也好,都怀疑梁心铭就是林馨儿。馨儿既没死,老虎吃的是谁?敌人只要去华阳镇排查,便能查出翠儿在那之后再也没出现在镇子上,进而怀疑翠儿被老虎吃了,而林馨儿逃了。
翠儿是如何被虎吞噬的,真相并不重要,哪怕她是主动扑向老虎的呢,都洗刷不了梁心铭的嫌疑。
无论梁心铭怎么解释,也难以取信于人,若再出手掩盖,比如弄一具女童的尸骨丢在山中伪装成翠儿的尸骨,都是不智的,等于授人把柄,坐实了她想掩盖事实真相。
因此,她不敢轻举妄动。
她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和王亨相认后,她让王亨派人去华阳镇,留心是否有人追查此事,希图抓住暗中的敌人,揭穿对方、反制对方,除此外,她真想不出任何对策了。
当然,她还可以编一套完美的说辞洗清自己,证明自己清白,然多年的人生经历告诉她: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遮盖,最终遮不住,暴露自己。
她不敢撒谎、不敢欺心!
靖康帝微微颔首。
他自是相信梁心铭的。
王亨悬着心关注梁心铭,见她应对从容,这才放心,也奏道:“皇上,反贼这是狗急跳墙了。”
靖康帝笑了,“狗急跳墙”这个词让他很愉悦,再者他肚子也饿了,不想再耽搁,因叫道:“公孙羽。”
大理寺正卿公孙羽急忙上前。
靖康帝吩咐道:“朕命你仔细审问此案,查清内幕,对那诬告的刁民严惩不贷!”
公孙羽:“……”
这还没审呢,就断定是诬告?
不仅他,其他朝臣也神情异样,觉得皇帝太过宠信梁心铭了。不知情况的卫凤祥更是错愕不已,这与他预想的不一样。他预想中,皇帝应该又惊又怒。
金尚书频频看前面的苏相。
苏相纹风不动。
崔渊也不言不动。
金尚书不知他们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又无法询问,也等不及出宫再找他们商议,他敏锐觉得这是扳倒梁心铭的唯一机会,他不想错过,所以要出面了。
他们不满意,王家父子也不满意。
不等他开口,就听王谏道:“皇上,臣请将此案交于三司会审。”对方是告御状,且告的是朝廷二品大员,要么由皇上亲审,要么交由三司会审。王谏当然希望三司会审。
苏相忙道:“三司主官,王家占了两位,如何审?梁大人肯定要回避,小王大人按律也当回避。”
王谏道:“都察院右都御史林大人可主审。”
金尚书道:“林大人受过梁青云恩惠,该回避。”
王谏针锋相对道:“公孙大人才弹劾过我儿,也不适合做主审官。”谁知他会不会公报私仇?
双方瞬间又对上了。
那只能由皇上亲审了。
众人都看向龙椅上的皇帝。
靖康帝很恼火——
还让不让人用膳了?
金尚书见皇帝迟迟不下决定,以为他存心偏袒梁心铭,便趋前奏道:“皇上,微臣以为此事未必是诬告。王大奶奶当年不是被虎吞噬了吗?到底是如何脱身的?”
梁心铭转脸,定定地看着他,淡声问:“皇上命金大人主审此案吗?这里是公堂?”
金尚书道:“这里不是公堂,本官也不是主审官,但皇上在上,有人告御状,难道梁大人不该向皇上陈述内情?还是这其中有什么不可说的隐情?”
梁心铭道:“陈述什么内情?”
金尚书道:“大人是如何脱身的,老虎吃的又是谁?”
他一面问一面后悔,之前大家一心只在女扮男装上做文章,竟将这么关键的问题忽视了,想当然地以为梁心铭是凭机智从虎口脱身,毕竟她才智过人。
梁心铭面无表情道:“本官说大人挪用户部帑银。”
金尚书瞬间变脸道:“胡说!你这是污蔑!”
梁心铭点头道:“是胡说。本官若告你,便要将你在何时何地挪用,挪用到何处,证人是谁,证据有哪些,一一摆出来,然后大人才好据实一条条反驳。否则只凭一句空话,如何陈述?又如何说得清楚?”
金尚书道:“这不一样……”
王亨打断他,揶揄道:“金大人,你不懂查案可以请教内行人,比如本官。若是随便什么人上告朝廷官员,先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官员拘押审问,岂不乱套了?你要先去查原告所说是否属实,搜集证据,才能传被告对簿公堂。”
金尚书脸色紫胀。
卫凤祥忽然道:“皇上,原徽州府知府吴子葵流放西北玄武关外,现已回来了。”
皇帝疑惑问:“吴子葵是谁?”
第746章 亮爪(2)
卫凤祥回道:“是吴繁的父亲。吴繁就是伙同孟家母女陷害王大奶奶林馨儿的人,也是唯一看见林馨儿被猛虎吞噬的目击证人。据吴子奎说,吴繁送他去流放时,曾告诉他说亲眼看见老虎将林馨儿从山洞里拖出来吃了,可是徽州解元梁心铭却很像林馨儿,让他不安。吴繁怀疑林馨儿没死,计划要揭露梁心铭。若梁心铭欺君是真,王家肯定会受牵连。王家倒了,吴繁便能想办法找人救父亲还乡。吴子奎便在流放地等儿子,却等来了儿子被判死罪的消息。吴子奎便以为,梁心铭定是男人,所以吴繁才会获罪。”
说到这他停了下来。
金尚书激动叫道:“可是,梁大人是女人,就是王大奶奶、林馨儿!那老虎吃的是谁?”
卫凤祥道:“苦主童世贵带来了两名证人,都曾看见林馨儿和童家庶女翠儿接触过。翠儿失踪前就躲在那片山中。”
金尚书大声道:“皇上,臣请皇上下旨彻查梁心铭!梁心铭年纪轻轻却行事手段狠辣,恐怕与年幼时的经历不无关系。那老虎分明是循着她的气味找去的,以她狡诈狠辣的心性,难免不会将翠儿推出去当替死鬼。”
金殿上忽然安静下来。
大家都看向王谏父子翁媳。
王谏看着金尚书不语。
意外的是,王亨也没出声。
寂静中,左副都御史欧阳剑上前请命:“皇上,微臣请旨出任三司主审官,审理此案。”
卫凤祥也上前道:“皇上,微臣也请旨参与审理此案。”他是大理寺少卿,可代替公孙羽。
最后,刑部右侍郎林平上前请旨,又向王亨和梁心铭道:“下官虽比不上王大人和梁大人才智超绝,定会公正审理。”
眨眼间,三司主审官齐了。
苏相打圆场般轻笑道:“如此也好。真相如何,等审问明白才能定论。是罪是罚,都要给梁大人一个交代。”
崔渊道:“正是。勿枉勿纵。”
说罢,殿上又静了下来。
这次,是等皇上判决。
突如其来的出手,除了金尚书态度有些激烈外,其他人都很公正,金殿上气氛呈现一种微妙的和谐。
靖康帝目光转向梁心铭。
梁心铭没感到半点和谐,自听到“吴子奎”三个字,她便心一沉,心底窜出一股恐慌,还有愤怒,她死死地压制着它,如同镇压一头凶兽,贴上冷静的封印。
她又有了之前在深夜旷野中被群狼环伺的感觉,一双双蓝幽幽的狼眼贪婪地盯着她,算计着要将她撕咬成碎片,一狼吞一块!这一次,她在劫难逃!
王亨帮不了她!
王谏帮不了她!
她只能靠自己!
她目光溜溜一转,环视众人,一眼看透他们的内心。
苏相,看似云淡风轻,其实举重若轻。他没像之前那样出头对梁心铭指控,是他的处事原则。之前,梁心铭犯了欺君之罪,苏相身为宰相弹劾名正言顺,且他看似闹的凶,却是以退为进。眼下案子真相未明,他怎会轻举妄动呢?那等于公然和王家敌对了。他只要等结果,一击必杀!
金尚书冲在前面,愚蠢吗?不,一点不愚蠢,极为果断。奥妙全在于梁心铭刚才对他说的那句话,“本官说大人挪用户部帑银”,他被惊动了,要背水一战!
再看欧阳剑,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是梁心铭的下属官。曾庆年告老后,欧阳剑原本可以升任左都御史的,谁知皇上随手点了梁心铭,还是兼任;右都御史又被徽州的林钰林给占了。今日,欧阳剑得知梁心铭竟是女人,其愤懑可想而知,坚决跟随苏相谏言皇上,万万不可赦免梁心铭。然事与愿违,梁心铭不但无事,竟还留在朝堂。他正惋惜不平呢,告御状的来了。他怎肯错过这个机会?甚至都等不及苏相领头,便跟着金尚书跪下了。
刑部右侍郎林平,原溟州提刑按察副使,受王谏举荐,然后才被提拔上来的。这人官声不错,刚正不阿,当年为了海盗案不惜得罪孟远翔。所以,他虽感激王谏举荐,绝不会为了感恩就包庇梁心铭。这是他证明自己、展现自己才能不比王亨梁心铭弱的机会,他不会放过!
大理寺少卿卫凤祥不必说了。
梁心铭看向王亨。
王亨对她轻轻一点头。
梁心铭便露出优雅的笑容。
“你们不配审问本官!”
她清冽的声音,凌寒悦耳。
众人错愕,不等回应,就见她躬身对上道:“皇上,左都御史梁心铭有本弹劾!”
靖康帝沉声问:“奏来!”
众臣瞬间将目光聚集到那个紫袍女子身上。
梁心铭优雅地抬起右手,修长白皙的手指,如同沾满积雪的老梅,斜横着白玉般的枝条,指端五个粉色的指甲如梅花,优雅地在寒风中颤动,顿了下,才从左袖口中抽出一本奏折,展开。
她并不看奏折,只环顾四周朗声道:“第一本,弹劾左副都御史欧阳剑:欺辱并谋害寡嫂和侄儿,霸占长房祖产,丧尽天良,灭绝人伦,罪无可赦!”说完,“啪”一声将奏折合拢,双手捧着高举,等内侍来接。
沈海疾步走下金阶,接了过去。
欧阳剑当即变脸,冷汗涔涔。
同时变脸的还有其他人,梁心铭说这是第一本,难道还有第二本、第三本,甚至第四本?原来,她今天是有备而来的,不过一直未出手而已,可笑他们还以为制住了她。现在双方真正对决,她终于亮出了利爪。
众人心“突突”地跳,不约而同目光下移,盯住梁心铭的左袖口,仿佛那是乾坤袖,里面大有乾坤。
金殿内霎时笼罩一层阴云。
山雨欲来风满楼!
沈海还在登金阶,尚未将奏折呈上靖康帝的案头,梁心铭又从袖中抽出一本奏折:“第二本,弹劾户部尚书金成宇:金成宇还是户部侍郎时,因挪用户部帑银,被原户部度支郎中丁文举察觉,遂栽赃给丁文举。丁文举被冤杀,全家流放。金成宇反因此升官,坐上了户部尚书的位置。”
“啪”一声合拢奏折。
沈海疾步下来再接过。
金尚书口干舌燥,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两腿虚软,站立不住,浑身颤抖。他以为自己可以先下手为强的,然而梁心铭比他更快,早已经张开了网。
他的官涯走到头了?
不,是生命走到头了!
见金成宇这样,大理寺正卿公孙羽心一沉,预感不妙,因为当年这案子正是他主审的。
他脑子嗡嗡响:判错了吗?
会判错了吗?
金尚书为何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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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馨儿亮爪了,行使左都御史的职责!
第747章 梁心铭:摇山撼岳
梁心铭弹劾了金尚书,能落下公孙羽吗?
梁心铭又从袖中抽出一本,朗声道:“第三本,弹劾大理寺正卿公孙羽:公孙羽任大理寺少卿时,金成宇挪用户部帑银案发,公孙羽主审,将丁文举冤杀,家人流放。公孙羽因此立功,后升至大理寺正卿。到底他是玩忽职守,还是失误导致错判,有待进一步查证!”
“啪”一声合拢奏折。
公孙羽扑通一声跪下,“皇上!”
沈海跑的越发快了。
众人都被梁心铭震住了。
没有人质疑她空穴来风,梁心铭出手,不是刁民告御状可比的,若无把握,她绝不会莽撞行动。
这时,梁心铭看向苏熙澈。
苏熙澈知道自己也不能幸免,却坦然地迎着她。他也没有怪她胡乱攀咬,因为他们都是聪明人,明白他刚才虽未对她落井下石,不代表他不会出手,策略而已。他唯一依仗的,是自己多年来谨慎小心,应该没留下隐患。
梁心铭嘴角一弯,笑了。
如鲜花盛开,春意盎然。
她高声道:“第四本,弹劾右相苏熙澈,勾引有夫之妇,强占人妻,现有和他一个模子铸出来的私生子可做活证!”说完合上奏折,对苏相道:“恭喜苏相,喜得贵子!”
苏熙澈如被雷击。
他这宰相做到头了!
金殿上诡异地安静。
随着梁心铭弹劾的官员职位越来越高,势力越来越强,不仅威慑了群臣,连靖康帝也心惊。他本想见证梁心铭深陷困境时如何破局,才没有急于下旨,谁知梁心铭一出手便雷霆万钧。照这么弹劾,朝中还有人可用吗?
苏相之后会是谁?
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誉亲王,按地位和爵位,该轮到他了。誉亲王也觉得该轮到自己了,他家的事儿多的很,苏相这问题在他府上都不算问题。再说他是皇室亲王,梁心铭震慑了各部官员,接下来该震慑皇族了。他只盼望梁心铭看在他之前维护的份上,手下留情。
梁心铭却看向崔渊。
崔渊也无惧地看着她,仿佛说“只管接着弹劾,不用对为师手下留情”,却听她道:“恩师倒干净!”
崔渊冷哼一声,莫名松了口气。
他并非真的无惧,“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都是在官场混的,即便自己立身正,也难保不落入别人算计。比如苏相,崔渊就不信苏相真会“勾引有夫之妇,强占人妻”,以苏相的才名和俊颜,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所以,这定是一本糊涂账。可惜落在了梁心铭的手里,被她拿来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