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菡有些难过,就像当年她明白这一切时那样难过。
她从小就聪明,但聪明的结果就是难过伤感也比别人来得更早更明白。
阿宁从小失了母亲,父亲也不是细心体贴的性子,再加上澹台家的那一堆人一堆事,所以直到现在才看明白一切。
但看明白真的不好,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反而更加难受。
“阿菡,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作为唯一能彻底交心的好友,薛蕲宁很想让程菡给她一个答案。
程菡姿态豪放的将自己视为小妹妹的好友搂进怀里,神情不复刚才的伤感与消沉,笑意同外面的春光一样明朗,“阿宁,你听我说。”
“我娘告诉过我,我还小,能看到的想到的,只有眼前,任我现在想得再多再远,其实都只是拘囿于一方小天地里的胡思乱想。”
“国朝很大,超出我们想象的大,在帝京之外,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间和我们想象的很不一样。”
“比如说,我想做蜜饯铺子的老板,开铺子手里要有本钱,开了铺子之后要每日迎客打点上下,偶尔还要应对别家的竞争和京里权贵们的为难,这些事情听起来麻烦,做起来更是费心琐碎,但这就是很多人的生活,更甚者,很多人还没办法拥有这样的生活。”
“即便是行侠仗义的侠客,行走江湖也不是自由的,侠义与道义,正义与邪恶,正义与私情,这些都是可能遇到的问题和困扰。“
“生活,和话本里不一样,和想象中也不一样,你明白吗?”
在程菡的笑容中,薛蕲宁点了点头,“比起很多人,我们其实已经很好了,出身富贵,受家里人宠爱,至少无论如何,不用为吃饱穿暖发愁。”
“若非如此,我不会有闲心在这里想这些。”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没必要太为难自己。”程菡揉了揉好友的下巴,“既然拥有的比别人多,能做到的也会比别人多,同样,我们享受的富贵权势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你父亲当年在西北勇猛杀敌,一身战功,才能让薛家平安至今,你也才能和澹台晔订婚,虽说你现在已经不在乎这桩婚事了。”她笑笑,“但事实上,我们就是享受着父兄们的庇荫和长辈的照顾,别看我爹那样,在朝廷里做事也不容易。”
“阿菡,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吗?”被好友一番开解,薛蕲宁觉得自己宁心静气许多,不如刚才茫然浮躁。
看着神情诚恳求指点迷津的好友,程菡一指头戳上了她脑门,“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别想太多,开开心心在家里过日子,替你爹和弟弟管好家,然后给自己找个大家都满意的好夫婿,这就行了。”
“比起想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还不如考虑如何解决他们的烦恼,这就是我的想法。”
对这个答案,薛蕲宁哑口无言。
呆怔许久后,她有些挫败的靠在了好友身上,失望至极,“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程菡轻笑,“我的小乖乖,难道你还以为我让你去做什么女将军大商人还有朝廷官员?”
“有多大的胃口吃多少的饭,别说咱们才华一般,有些事情做不了,就算能做到,也要看看为了自己一个人的想法是不是要把全家人置于险境忧地,总之你和我都是不适合走那些路的。”
“现在这个时候,取中庸之道最好。”
“我明白了。”薛蕲宁有些心累的叹一口气,靠在好友身上闭目休息,“这一切,我会好好考虑的。”
程菡失笑,摸了摸她的头,没再开口。
这世间有她刚才所说的那种很有想法的女孩子,她敬佩那些人,但不意味着她想成为她,她和阿宁长于富贵安宁,有家人疼宠,从未吃过太大的苦头,那样的人生不适合她们。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们的人生要甘于平淡。
总有些事,是她们能做到也能做好的,那是除了嫁人生子之外,她们也能绽放自己光彩的地方。
前提是,她们真的能有发光的机会。
***
和程菡分道扬镳之后,薛蕲宁回了侯府。
家里父亲和弟弟外出还未归来,以那两人的性子,要么城郊跑马,要么薛侯爷带着宝贝儿子找老友一同消遣去了,总之,薛蕲宁是不怎么担心的。
或许是因为在马车上程菡所说的那一席话,退婚之后,薛蕲宁难得的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考虑起了她的未来。
关于退婚这件事,在所有人面前,她的表现还算让人放心,但要真说她铁石心肠丝毫未受到影响,那也不见得。
只是退婚本就让所有人担心,她若是再出了岔子,只怕无论是谁,心里都是不好受的。
她和澹台宁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多年来,就算是身边养只小猫小狗,感情也会深厚得如同家人一般,更遑论是一个大活人。
只是,再深厚的情谊,都经不起破坏与消磨,更别提他们俩之间的这桩婚事,有人并不乐见其成,从中插手。
从前她还只是隐隐约约有感觉,但退婚之后,或许是脑子清醒了许多的缘故,她看到了更多从前被忽略的东西,对某些人的了解与认识也深了许多。
只一个国公夫人陈氏,这桩婚事最终就不可能成。
想起这位夫人的心思,薛蕲宁呼出一口气,搓了搓脸颊。
“都过去了。”她对自己道。
即便有其他人的因素,但最终,让她冷了心决定不再走下去的归根结底还是澹台晔自己。
既然曾经的牵绊已经消失,只望两人从此以后各自安好吧。
这么想着,她拿出纸笔,开始思考刚才盘桓在心里的问题。
本心来说,她真的不想再考虑嫁人之事,如果可以,她真的想一直一直跟家人待在一起,过着平静安乐的日子。
但就如同程菡所说,生活不是话本,也并不能任由自己心意随心所欲,找准自己的位置和未来很重要。
洁白的宣纸之上,黑色的墨点有些刺眼,薛蕲宁顿了顿,郑重其事的写下了两个字。
“未来。”
过去已经无可更改,但是未来,却有无限可能。
在往后那么长的时间里,她到底想做些什么,想让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她从前或许想过,但从未像此刻这般认真与沉重。
它不再是年少时候不成型的点滴想法,而应该是对自己、对家人、对好友负责的认真念头,也是她日后真正将要走下去的路。
深吸了口气,薛蕲宁将自己的想法与答案缓缓写下。
“想大家像现在一样。”
她希望她的家人和朋友们平安喜乐,就像小时候那些天真的“大家都开心”的想法一样,大家一直一直的在一起,快快乐乐的过下去。
“想成为有用的人,做有用的事。”
她想像父亲那样,成为能支撑别人的人,无论是弟弟、父亲还是朋友,乃至日后她的夫君还是孩子们,成为让大家觉得可依靠能依靠的人。
帝京之大,于她也不过是头顶这片天,她想看到更多的风景,结识更多的人,希望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做些有用之事,而不是沉浸在勾心斗角与脂粉绫罗里。
从前她为了追寻数次离家出走的澹台晔,曾经也多次出京,也见过不少人,但都是来去匆匆,虽说只是惊鸿一瞥,但她知道,自己是有着快活与不甘的。
羡慕澹台晔的随心所欲,不甘自己只能借着寻他的名头才能出帝京,如果可以,她也想有那样的自由。
就算不能像魏晅瑜那样建功立业,但至少,她不希望自己一无是处,只能像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鸟一般,无病呻.吟。
她不要那样的未来。
看着自己写下的两句话,薛蕲宁慢慢皱起眉头。
她的想法很好,但不一定能实现,不过比起浑浑噩噩的活着,至少她有了清晰的追求与目标。
这会儿神智清晰的她心情比之早前就好了许多,明媚得如同外面的春光一般。
将这张写了自己人生目标的宣纸珍而重之的收起来,她撑着下巴,神情有些苦恼。
虽说她的目标很好,但横亘在眼前的却有一个极大的问题……
如果她想要做那些事,只怕必须得找个格外开明的夫君才行,否则家宅不安,任她再有雄心壮志也枉然,更何况,她不可能因为追寻那个虚无缥缈的目标拒绝成亲之事,否则父亲不仅会心焦为难,只怕也会觉得自己辜负了母亲的委托,心里难受得很。
这样看来,关于未来夫婿的人选之事,她也得好好筹谋了。
想起父亲和弟弟要给她找个小白脸未婚夫的打算,薛蕲宁往深里想了想,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长得好看,武力不及她,也没能耐掣肘她,这么看来,这种人选还是很好的。
想通之后,她笑眯眯的修书一封去了惠安侯府。
于是,等程菡晚上收到来自好友的信时,不可自抑的喷了茶水。
“想找小白脸未婚夫?!”
神情有些扭曲的念出这句话,程菡顾不得呛得发疼的喉咙,也顾不得好友前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堆的人生目标,眼睛彻底黏在了这几个字上。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终于恢复了冷静,将来自好友的这一封信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
感受到心里少女的雄心壮志和勃勃野心,她思考了许久,最终认认真真的回书一封。
“你高兴就好。”
“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言简意赅的写下自己的想法,程菡恢复如常。
看着被封好的信,不知怎么,她想起了白日里桃花树下仿若璧人般的那对男女。
看起来真是天作之合,但怎么办呢,阿宁自己想要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夫君,作为挚友,她能说什么?
当然是支持她,支持她,以及坚定不移的支持她了!
至于什么永平侯、魏小侯爷,那和程小姐有一点关系吗?
这么想了一番之后,心情轻快许多的惠安侯府小姐最终在夜色中心安理得的上床休息了。
第10章 1-10用心
永平侯府。
书房之中,魏晅瑜小心翼翼的将那朵细嫩的桃花处理好存放起来,依依不舍的看了许久之后,才唤来门外候命的亲随姚峰。
“我记得家里有专门的造纸坊?”
姚峰点点头,“是的,侯爷,咱们家的造纸坊产出不错,制作的纸张也极为精美……”
打断姚峰夸赞不断的话语,魏晅瑜道,“能做花笺吗?”
姚峰愣了下,见自家主人皱了眉头,赶紧应声,“能做,能做。”
闻言,魏晅瑜神情舒缓许多,眉间都多了两分笑意,“既然如此,那就做桃花笺,要最好的。”
“做好之后,宫中和母亲那里都送去一些,另外留一些,我有用。”
难得自家侯爷有这种吩咐,姚峰虽有些意外,但更乐见其成,比起天天除了差事就不关心其他的主子,他更乐意自家小侯爷有其他消遣。
风花雪月这种情绪于自家小侯爷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虽说主子对长兴侯府的薛小姐有意,但以姚峰及其他几个心腹的眼光来看,主子实在是太不积极了。
既然是真心喜爱,也觉得那位成国公世子不是薛小姐良缘,早就该出手将人抢过来了。
但主子未出手,他们这些人除了心里干着急之外也没其他办法,毕竟长公主殿下也未曾干预,他们身为下人,也不好越俎代庖。
本以为自家侯爷只能做个痴心苦情儿,没想到天上掉金子,薛小姐主动退婚了,众人瞬间欢喜不已,只盼此事之后,自家侯爷能开窍些,努力将薛小姐给娶回侯府,这也不枉多年来的一番心意。
“你还有事?”
见自家心腹笑得一脸荡漾,魏晅瑜挑眉,说实话,五大三粗的男人那副模样,着实有些伤眼。
姚峰清了清嗓子,不敢将自己的心思透露半分给主子知晓,躬身一礼,“小人必定不让侯爷失望。”
“那就抓紧去办。”
魏晅瑜点点头,伸手拿起案上的兵书,认真研读。
姚峰迅速出门办差,争取早点将桃花笺送到小侯爷手中,拿去讨好薛小姐。
等书房再次空无一人之后,魏晅瑜将兵书放在了桌案上,备好纸笔,准备记录心得。
外面春风吹过,蓝色的封皮书面掉落,露出了硕大的几个字——《多情空梦记》。
正是帝京内今年极为流行的一本男.欢.女.爱故事。
将话本当做兵书细细研读并认真记录心得之后,魏晅瑜这才心满意足的合上书本,伸了个懒腰。
第二日,魏晅瑜宫里走了一圈儿之后,躲开自家舅舅的热情“追捧”,施施然出了宫。
看外面天色还早,他想了想,招来心腹仔细问话,等确定了消息之后,一行人骑马出了侯府去往城外。
于是,带着儿子同几位好友一起在别院消遣的薛侯爷,意外在回京的路上同出门踏青的永平侯大人相遇了。
虽说从前没什么交情,且小侯爷在帝京里名声不怎么样,但同为武将,见面相处自然不同文臣武将那么剑拔弩张。
薛侯爷性子热情爽朗,同永平侯大人一番交谈下来,只觉“情投意合”,恨不能引为知己。
若非年龄相差过大,只怕就要结拜为兄弟。
城外酒肆中,饮了两坛子酒的薛侯爷醉得满脸通红,抱着自己新交的“好兄弟”不放,非要请人去家里再喝上一场。
“好兄弟,好兄弟!”薛侯爷拍着人肩膀,声若洪钟,“今天要是不给我面子去家里再喝一场,日后别想我再认你这个兄弟!”
“爹!爹!你喝多啦!”薛冶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只恨自己人小力薄,拉不住发酒疯的父亲。
魏晅瑜一只手稳住喝高了的薛侯爷,伸手拍了拍急得小.脸通红心焦不已的薛冶,“世子放心,我送薛侯爷回府。”
因着自家老爹热情的和人家称兄道弟,薛冶对着面前这位永平侯大人甚是尴尬,自家父亲家里发酒疯也就罢了,在外面这样若是被姐姐知道,只怕几个月都要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