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变成了偌大的一个湖,湖边,有一女鬼。
她身上裹着一件鲜红的衣裳,像血一样浓烈,黑发白肤,在子时从湖水中出来,整夜整夜地在湖边徘徊,像是在等人。惨白的面容,依稀还有几分林氏女萧家媳娇俏的模样。
彼时,战火四起,妖邪作乱,这世上的人,还没有鬼多,还没有妖多。
那个红衣女鬼怨气十分重,有她的,有她未出世的孩儿的,冲天的血煞导致其余妖鬼不敢招惹她,纷纷对这个大湖退避三舍。
她足足等了两年,才等来自己要等的人。
萧长阁在玉虚山整整修习了三年,初有所成,千行宗便放他归家。在玉虚山上的三年里,萧长阁不曾收到一封家里来的报平安的书信。他心急如焚,打马扬鞭,原本五日的路程被他昼夜不停缩减成了三日,跑死了几匹马。
他怀里揣着根短笛,那是妻子心爱之物,于他临行前赠与了他,他包里藏着根玉簪,是他在山洞里闭关感悟法门的时候,一日一日研磨出来的,这根玉簪簪在林岁寒如云的鬓发上,不知又是何等的美态。
那种喜悦,在看到原本的京城地界只剩下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时,彻底熄灭。
林家没了,萧家没了,全城的百姓,繁华的京都,全都没了。堤坝垮塌的那一天,所有人同时陷入沉睡,包括更夫,竟然无一生还。
萧长阁在湖边山上树了几十座衣冠冢,每座坟茔都刻上了姓名。树完衣冠冢以后,他浑浑噩噩又漫无目的地走着,不饮不食,把自己变成一个狼狈的叫花子。
直到在茶水摊上逃难的人口中听到湖里女鬼的传说。
他跌跌撞撞跑回那个大湖,一直熬到子时,终于等到林岁寒的鬼魂从湖里慢慢走出。
……
知道了亲人全都枉死,仇人也都覆灭的消息以后,萧长阁的眼睛也逐渐沉寂下去,冷得像一片冰雪。
千行宗选中他时,他本不欲去,是父母说服了他。当时战火连天,包括他们所在的那片国土,萧家人要他上山学艺,学成归来以后充军,伐外夷,护国土。
可是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如今这个世道,妖鬼比人还要多,萧长阁也彻底对人冷了心。他把林岁寒的鬼魂藏在短笛之中,带上了玉虚山。
在这乱世中,唯一得以独善其身的就是这些修道的方外之人。
由于妖邪作乱,瘴气越来越多,可供这些方外之人修炼的灵气逐渐稀少,他们的修为都卡在瓶颈中,迟迟不得寸进。
这种情形直到千行宗的宗主得到一方古籍方才改变。
古籍有云,将生前有大气运死后有无边怨气的厉鬼投入炼丹炉中,以炉鼎真火每日熬煎,在厉鬼即将魂飞魄散的前一刻罢手,厉鬼的戾气,就能够化作精纯的灵气,修炼起来事半功倍一日千里。
千行宗开始派人下山驱妖邪,只为找到那只厉鬼。
千行宗宗主偶然才知,他们要找的那只厉鬼就在玉虚山上,藏在千行宗宗门一弟子手中的短笛中。
千行宗先是好言相劝,萧长阁却迟迟不肯交出那根短笛。萧长阁修习才几年,纵有天人之姿在宗门眼里也不够看,萧长阁的冥顽不灵终于使得宗门失去了耐心。
他们以恶鬼屠戮满城百姓为由,逼迫萧长阁交出那个女鬼。
萧长阁则是冷漠地望着那些宗门子弟,似讥似嘲。偏偏这小子花样挺多,那女鬼只有听他召唤才会出来,否则绝不会现身于人前。
当时,宗主的寿数将尽,如果他迟迟不能突破修为的话,很快就会到大限之日。他迫切地需要古籍中提到的那些精纯灵气。
宗主等不了了,千行宗十大高手倾巢而出,围攻萧长阁。
他们捉住了萧长阁。
挑断了他的手脚筋,他不肯交出女鬼。
剜了他那对千行宗看中的天眼,他依然不肯交出女鬼。
废了他的满身修为,他还是不肯交出女鬼。
正当宗主怒火攻心要除之后快的时候,那个女鬼却突破了萧长阁设下的桎梏,跑出来了。
她浑身都是冲天的血煞,连眼珠子都是红的,流出鲜红的血液。
林岁寒的眼里是滔天的恨意,似乎要将在场所有人刻入眼里,“放了他。”
因为昏死过去的萧长阁,那只恶鬼没有丝毫反抗之心,任由千行宗的人用墨斗线捆鬼索把她牢牢捆住,推进那冒着熊熊烈火的巨大炼丹炉中,当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
而奄奄一息的萧长阁,则被千行宗的弟子若无其事地丢到山下,他已经成了废人,千行宗也不怕他报复。
尽管如此,那两个弟子在回去的时候还是割了他的舌头。
千行宗后来再去山下那个小镇探听消息的时候,听到瞎了眼的萧长阁跌下死人谷谷底,便满意地回去复命了。
死人谷有死无生,那也是萧长阁自己找死,与千行宗无关,他们不算违约。
很快,千行宗依靠从炼丹炉里透出的精纯灵气成为举世无双的巨擘,他们也不再理会当初许下的不准入世的誓言,开始大摇大摆地在人间出行。
因为宗门有女鬼支撑,千行宗弟子个个修为高深,他们肆无忌惮地行走人间,遇妖除妖,逢鬼杀鬼,世间的妖邪被他们除得差不多了,他们成了世人追捧的仙人。
千行宗成为世上第一大门派,广收门徒,大大小小数十国家,全都成为千行宗的信者。
千行宗风光了几十年,直到红衣魔人上山,屠了整个宗门。
萧长阁没有死,他本该修习仙道,如今却堕入了魔道。
在萧长阁即将破门而入的那一刹那,宗门被屠尽的宗主目眦欲裂,启动大阵,把那只恶鬼在炼丹炉内绞得魂飞魄散。
林岁寒这次是真的死了,神魂俱亡。
萧长阁面无表情地揭开炼丹炉时,只看见炉中惨淡的灰烬。
他被千行宗在山上废去修为昏死过去的那一刻,依稀感受到林岁寒薄弱得不可思议的身躯有一瞬靠近他,在他耳边说了句,“你等我。”
他如今来了,那个说好等他的鬼却不在了。
……
看到这里时,周善终于忍不住一个伸手,把那朵彼岸花攥过来,捏在手里捏出了满满一手心鲜红的花汁。
她恨得咬牙切齿,“欺、人、太、甚!”
她好歹也是堂堂的山辞神君,居然在投胎的时候被照着脸踩,活着死了一回,死了又死一回,又足足遭受了几十年的烈火烧灼之苦。
难怪,难怪她一归位就迫不及待地把那一世的记忆舍弃,她如今都后悔了将那世的记忆重新拾起。
阎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难看的脸色,漫不经心地丢出一个又一个重锤。
“那天你吃了山神庙里的供奉,玉帝让你下界还因果,其实不止是这桩,还有另外一件事。老君算到你与一神魂有缘,本欲让你下界收服他归位仙道。可偏偏因为你,他堕入了魔道,也是冤孽。”
阎王又啧了声,“你说了句你等他,萧长阁可是在奈何桥边苦苦守了你三百年,地府无人敢把实情告奉。他以为你去投胎了,便自行要求投胎,前往不同小世界找你。地府可不敢得罪他,小世界时间流速不同,天界仅过数百年,底下的人间界不知过了多久,这冤家,一个不顺心,便要灭世。”
“一万人间界,拢共被他灭了一千多,加上时局崩溃,其他神魔下界时也都随心所欲,一万界消减得只剩下三千界。后来天道束缚,不许仙人跟个筛子样纷纷下界,才勉强控制住了局势。”
“便只剩下了一个未知因素,我被他扰得焦头烂额,一纸诉状告上天庭,玉帝派天兵天将来讨伐他,全都被打回去了。”
“直到玉帝请清源帝君前来,才勉勉强强弹压住了他,他却与玉帝做了个交易。”
“他知道了所有因果,甘心剔去所有记忆与修为,只要你还你欠他的那段情债。”
难怪,当初玉帝随随便便找了个理由,就罚她下界。
周善面如土色,这些事一件一件在腹中反复咀嚼。
阎王却在此时再度扔出一个惊天炸弹,“神君,你可知那个与你有缘的神魂是谁?”
周善痴痴呆呆地望着他。
阎王也算是老人了,此时此刻他居然丝毫不畏惧泄露天机会带来什么影响,“陆压。”
周善闻言顿时眼前一黑,几欲吐血。
陆压,那个传说中“先有鸿钧后有天,陆压真君还在前”的陆压,北海鱼鲮岛散仙,三界之中却少有人听过他的名声。
可他不是早已兵解了吗?
还是被山辞那杄紫刹枪彻彻底底搅得神魂俱灭。
第97章
陆压真君与山辞这些从地仙修炼起来的神灵不同,乃是跟女娲盘古一辈的人物。传说中的那句“先有鸿钧后有天,陆压真君还在前”自然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在,但是陆压在神界的地位却也能够借此彰显几分。
周善只见过他几面,最后一面就拿着紫刹枪毁了他的金身灵窍。
那还是神魔大战的时候,彼时山辞不过初初化形,还是个小山神,躲在无邪山的地界里数着小石子玩。
她趴在地上数石子数得非常开心,天地却突然异动,一团红色流火从天际滑落,迅速地……砸到了西边。
往东西南北各八百里,都是她无邪山的地界!
山辞灵窍懵懂,却也知道无邪山是她的地盘,别人是万万不能动的。她以为又是前些日子跑来想占地盘的小妖,于是气势汹汹地扛着自己那根紫刹枪准备找上去讨说法。
她那根枪在那时还不能算是枪,只是她从无邪山地心里取出的寒晶,活生生拗成根棍子似的物件。
不过打妖的话还是挺顺手的。
她是无邪山山神,地界的所有山石她都能感应到,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小妖”藏的地方,是她曾经栖过身的山洞。
山辞把棍子往山洞里一戳,“哪个不长眼睛的小妖,给我滚出去!”
说着说着,她那句话就卡壳了。
她看了看对方,又低头瞅了瞅自己,不由由衷感叹,“你真白。”
那就是她第一次见到当时对她来说十分遥远的远古真神,陆压真君。陆压一身玄衣,肤白得不可思议,他正倚着山壁闭目养神,眉心揪出细细的波纹,唇色单薄到了极点,如果现在的山辞去看,必定能够看出他身受重伤。
他听到动静便睁开眼睛,山辞一对上那双眼睛就彻底晕了。
化形以来,她只见过歪瓜裂枣的岩浆小妖和想要抢她地盘的其余妖魔,一个赛一个丑,以至于山辞对美还没有一个确切含义。
而陆压漠然睁开的那双眼,彻底奠定了她的审美观。须得是小白脸与桃花眼,最好那眼睛睁开的时候,仔细盯着能够看到最早最新妍的春。
被开发出颜控属性的山辞瞬间就把赶走闯入她领地的小妖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了。留着也挺好的,养养眼。
那男子只不过是漠然地看了她一眼,眉头锁得更紧,“噗”地喷出一口黑色的血液。他身上伤势极重,连驾云的力气都没了。
山辞看着这幅场景时愣了下,随即撒着脚丫子狂奔跑出了那个山洞。
陆压也无所谓,他本欲回自己洞府,但是在途中实在没有法力了,斩仙飞刀一头撞下,他才不得不落到此处。却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个小散仙。
思及此处,陆压的脸色又难看了些。因为那场大战,神魔纷纷陨落,就连不周山都被共工撞断了。他一怒之下直赴魔界,拼尽全力把那个蛊惑作乱的魔搅得神魂俱灭,却也遭受了魔头临死前的反噬。
如今盘古身殒,伏羲消失,鸿钧沉睡,女娲尚且忙着为人间补天,没人顾得上他。
陆压正思考的时候,方才那个见鬼了一样急速逃走的女散仙却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她手里拿着个巨大的荷叶盖,荷叶里滚着几滴晶晶亮的水珠,邀功似的把荷叶捧到陆压面前,“你喝这个,我以前受伤喝这个马上就好了。”
琼滴甘露,确实是疗伤圣药,然而无用。
陆压只是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并不要她奔袭几千里取回的琼滴甘露,又重新阖了眼。
她也不着恼,反而日日来,就像是看到新鲜玩具般,来了也不说话,只是撑着下巴盯着他看。
陆压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有无数圣药,他有高深修为,然而怎么都不管用,魔头的濒死一击已经伤了他的真灵。
又过了几日,山辞跑到无邪山外捉了只孔雀准备串在她那根棍棍上烤着吃。
那个半死不活的真神却打了个响指,被她绑得死紧的孔雀扑腾了下翅膀,往外飞了出去。
山辞大怒,提脚就想发作。长得再好看又如何,又不能吃!!!
山辞却又怕打坏了他,只得闷闷不乐地抽出棍子来往石头上劈了几下。
发泄完以后,那个男人说了几天以来的第一句话,“它快要化形了。”
他说的是那只孔雀,山辞心里门清。可是无邪山太过荒芜,即使她跑出去物产也不见丰饶,足足蹲了大半天方才蹲到一只快化形的孔雀,自然舍不得。
陆压又不再说话了。
他看着山辞手上那根寒晶棍子若有所思,最终捏了上去。
寒晶能够炼器,即使在神界里也非常贵重,譬如说陆压所用的诛仙飞刀上面就嵌了块火红的寒晶。
而这个散仙拥有的却是一整块紫色寒晶,她却根本没有身怀异宝这个认知。
山辞当然没有这个认知,她是无邪山的地心顽石,这一大块紫色寒晶不过是天地诞生时她的伴生物罢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寒晶能够用来……诛神。
号称天上地下坚硬不过的寒晶如水般在陆压手上缠绕,逐渐从粗糙的棍子模样变成一杆威风凛凛的双头梨花紫刹枪,十分飒爽。
陆压把紫色寒晶炼化成法器以后脸色又白了些,他把紫刹枪若无其事地递还给了她,漫不经心地指着自己眉心,“试试,戳这里。”
山辞还只是个小山神,她受过伤方才知道伤,可她又没死过,自然不知道“兵解”这个词。而陆压真君说话时又用了真灵,叫人不知不觉就想依言行事。
紫刹枪很漂亮,她正好也想找个活物试试。
于是,傻乎乎的山辞依言抬着她那杆紫刹枪,戳中了陆压的真灵。
不过因为没敢用力,陆压的真灵只是龟裂了些。
陆压继续道:“用力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