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撑不住笑了:“错不该连你二叔一起打,太太与二奶奶进的气怕比出的气更多。”
秦氏刚要接话,春兰在外回道:“主子,老太太和二太太来了。”
颜氏起身的工夫,婆媳二人已经打帘进来,两下见了礼,贾母问道:“瑚儿怎么还没回房?”
“想是有公务打理。”颜氏错开话题,“天晚风凉,老太太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还不是为琏儿那孽障!”贾母摇摇头,“我知道公主受了委屈,瑚儿百般的好处,独独对琏儿太骄纵,听说珍儿媳妇的妹妹已经气晕了大太太,琏儿那不孝的下流胚子还想维护,这要不罚岂能了得!”
王氏亦道:“老太太见识不差,都是琏儿没分寸,公主原为大太太出气,倒引得瑚儿误解,实在辜负了公主的孝心。”
“蓉儿小两口都在?你们是有心的!”贾母吩咐丫鬟,“琥珀,去把你大爷叫了来。”
王氏笑道:“有老太太在,什么样的九连环都解得顺畅。”
秦氏纳罕:二太太倒像换了一个人,竟如此会说话!
颜氏隐约明白其中机关,转头看向贾蓉夫妻,“大嫂许还没回,哥儿尚小,府里连主事儿的都没一个,我不留你们了。”
贾蓉夫妻行礼跪安,自回宁府不提。
又过一刻,贾瑚果然跟着琥珀回房,贾母训诫孙子:“公主这样的媳妇,你满京城打着灯笼找第二个去!按着国法,咱们一家都是臣子,论及孝心,寻常媳妇当做的她哪样没做在头里?生儿育女的不论,凡有好东西先往我和你太太房里送,打理着几座府邸外又得教养哥儿姐儿、操持小叔小姑的婚事,你是心无旁骛的不顾家,阖府上下千余口,哪个不知她的辛苦,为你屈了多少,因琏儿不争气,你还有脸耍老爷们儿威风!”
一席话批的贾瑚无言能对,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老太太教训的极是。”
贾母点点头:“你既认错,且去给公主赔个不是,不然我便恼了!”
贾瑚顺水推舟向颜氏作揖:“是我言不由衷,请大奶奶宽恕此遭。”
毕竟当着外人,颜氏尴尬难免,王氏近前握着二手交叠:“瞧,我说的什么,这不好了!”
贾瑾正在荣禧堂听张夫人抱怨些“齐大非偶”的话,闻知祖母婶娘去了颜氏院里,立时提醒母亲:“娘,东边如今精明的很,您慢一点儿,人家立刻见缝插针卖好去了。”
荣国府熬到四代同堂,繁华背后早藏内耗隐患,远不是外人所观“一家和乐”那般简单。
因着慈亲在堂,赦政兄弟并未分家,二房之势虽逊长枝,却有两大靠山倚仗,其一是贾母,这位贾家宝塔尖更偏疼贾政与宝玉父子,凭借五十余年积威,在贾府自有难以撼动的影响力;其二是元春,她是东宫侧妃,翌日自有皇妃贵妃之望,膝下又有皇孙撑腰,前途难以限量。
上一辈的问题尚未解决,大房内部又分出两房来,贾瑚父子各有爵位,贾赦夫妇自要关照贾琏,以前无子还罢,如今却是补足了短板,除非互相让一步,否则又得打擂台。
张夫人听得这话亦有所悟:“我原本没有怪你嫂子的意思,你二哥也是该打!”
“娘,嫂子与您做了十来年的婆媳,她的脾气您能不知道?”贾瑾微微叹息,“这事儿本不与她相干,我听说嫂子本是欢欢喜喜带着孩子去给伯爷祝寿的,到门口知道您受气,娘家没回着急上火赶了去,二哥是您的儿子,大嫂罚那作祟的妖精他干什么呢?亲娘气倒了不着急,外室妹妹有委屈冲到前头去——我倒奇了怪了,谁是儿媳谁是女儿,谁是儿子谁是女婿——您分得清么?”
张夫人无言以对:“怎么编排你二哥呢!”
贾瑾极不淑女地翻白眼:“我编排他?那是今儿我没在,否则哪劳嫂子费心!大哥也好意思埋怨嫂子!”
“是是是!”张夫人笑道,“打得对了!打得对了成不成?”
第二天清晨,贾玫夫妇前来探视张夫人,看见母亲气色算佳,贾玫不免宽慰:“儿孙总有儿孙福,二哥不是小孩子,您又何苦操心太过!”
张夫人苦笑:“他要有你大哥一半省事儿,我岂不是得长命百岁?”
“太太哪里的话!”贾玫赔笑道,“二哥的孝心我们是看在眼里的,偶尔犯糊涂是有的,却不能故意引您生气。”
身为庶女,长嫂打了二哥的话贾玫是半个字儿没提,昨晚金是还道:“姐姐真是够能忍的,依着早年脾性,一顿棍子就打死了尤家姐妹。”
贾玫想的差不多:“二哥忒不着调!亲娘不去管,倒先维护外室的小姨子——这叫什么事儿!”
母女正说着话,贾敏黛玉亦从贾母处过来,张夫人即道:“先见你嫂子再来!”
隔日进宫问安,颜氏在宁寿宫遇到越城郡主,不免被母亲责备:“你虽生在伯府养在乾宫,终究嫁作了荣府的儿媳,小叔虽不比小姑娇贵,到底是要关照的名分,板子能随意上身么!”
“娘,您哪里知道我的苦衷!”颜氏辩解,“我那小叔自来不能修身养性,公婆短少精神,兴武又一味纵容,今时不加教训,将来岂不生祸!”
“还要顶嘴!”越城郡主气道,“漫说是你,主子娘娘可曾向诸王施刑?”
皇太后问明缘由,亦觉颜氏行事不周:“你打了那刁女是给婆婆尽心,再对小叔下手——公婆夫婿的哪里不会介怀?”
颜氏反驳:“老太太,假若姥爷的侧室有个妹妹气到祖姥姥,姥爷又去维护,您做嫂子的怎么办?”
皇太后慢悠悠地说:“能把高皇后气到的人许没降生!”
颜氏拿眼望向石皇后。
石皇后也只一句话:“哪怕是为给我出气呢,儿子被打我就心疼!”
颜氏大为沮丧:“我是没地儿说理了!教训有错的小叔教训出大不是来!”
皇太后嗔道:“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说孩子话!”
“话说回来,真抬手饶了他也不是你的性情!”石皇后提醒道,“你回了府,先跟太夫人与荣侯夫人告罪,毕竟不是有心欺负小叔妯娌,她们必能体谅!”
“是!”颜氏随口应一声,心里还说:婆婆倒罢了,太婆婆是巴不得兄弟有隙,好叫贾政父子渔翁得利。
贾琏重伤卧床,消息灵通的都知内情,张夫人另有说法,只道颜氏是承了她的意思,并非自作主张要打小叔,且原是嘱咐了长媳给贾琏四十板子小惩大诫的,因其心有不忍,倒私下减了十板,否则如今连性命都难留下。
颜氏并非不知好歹,自然明白两宫的话有十二分道理,打从内廷出来,筹划着先往荣禧堂向张夫人领个不是,再带人参燕窝熊掌鹿筋去看凤姐,料那两下都不能叫其承错儿,至于贾瑚——服个软又有何妨。
计划总比变化快,马车刚进宁荣街,早有夏莲寻了出来:“主子,奴婢有要事回禀。”
“嗯?”颜氏稍感疑惑,“怎么了?”
夏莲斟酌着回道:“主子,奴婢方才接了密报,解连文在开封打死了人命!”
颜氏蹙眉:“解连文?是琏二爷的奶兄么?”
夏莲回了个“是”字。
“我也没心思细问了!”颜氏叹口气,“你往公主府点个休假的总管,拿我帖子与赖大跑一趟河南,但凡死者家人开口要的,不拘多少都许下,花费从开封府总号支取。”
“这——”夏莲有些犹豫。
颜氏端起茶盏:“怎么了?”
夏莲咬了咬牙:“主子,解连文打死的那个公子哥儿叫黎建,是黎淑妃娘娘的亲侄子!”
“咚”颜氏手下一松,三件盖全滚到了车厢内。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不在乎草菅人命,前提是她可以承担得起后果。
☆、严国法降爵削官 从母命和语宽心
别看颜氏整日支着虎狼架势貌似神鬼不怵,你让人家把情理占住试试?现在好好坐着没闭气就算有雅量了。
饶是如此,颜氏下车时依旧险些栽了跟头,春兰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您小心——”
颜氏咬着牙说:“去——把贾瑚叫回来!”
贾瑚的表现比妻子强不了三分,听得叙说面如金纸:“不是误传吧?解连文岂敢如此!”
不比太宗皇帝妃嫔数十,永泰天子登基十年,除了原配石皇后,有名分的侧室仅贵妃淑妃两人而已,贵妃生了二子,长子早逝,次子即为理郡王金阳;淑妃曾生一女,襁褓夭折,只凭资历封授主位。如果以此认为淑妃好欺负就是蠢货了——从某种意义讲,她是代表着皇帝的人!贾家的三等奴才打死淑妃内侄儿,这件事的性质是不敢联想的。
颜氏开门见山:“贾兴武,你嫌我不关照兄弟,成!我把直隶三省八家铺子白折太太让她给贾琏夫妻赚私房,不就是几万两银子么!我当是孝敬婆婆,可总不该这般欺负人吧?打死皇妃亲侄儿还要搬着我来说话!是我指使他行凶的?”
贾瑚面露惭色,低着头没有言语。
颜氏越想越气:“你自己且说说,这样大的罪过,是我顶着还是你那亲弟弟顶着?”
贾瑚安抚妻子:“雪儿,此事并非全无转圜余地——”
颜氏打断道:“你想怎么转圜?给黎家封官许愿,威逼利诱强行私了?”
贾瑚愈发尴尬。
颜氏冷笑一声:“贾兴武,你是富贵昏了头的!当那黎家不显赫、淑妃无子女就任你欺凌么?你打眼看清了自个儿,权势大到门下奴才比皇妃亲侄儿还金贵是不是?”
贾瑚无法:“那你说该怎么办?”
颜氏毫不犹豫:“或是老爷或是贾琏,自个儿进宫请旨——降爵免官任凭发落!”
“琏儿对此必不知情——”贾瑚自己都说不下去了,“能不能想个两全法子——”
颜氏拍了桌子:“贾兴武,你别不知道好歹!这会子自己认罪,说不准皇上看在贾家三代功勋的份上免了株连之过,还要得陇望蜀,你便舍了郑国公的乌纱也抵不了黎家的一条命!”
若行凶的是贾琏,了不起是贵胄子弟的意气争斗,操作的好,以误伤论罪未为不可,但如今是下克上奴杀主,贾家纵有铁脖子,想扛过头顶上方剑也是妄想!
贾瑚抬腿往荣禧堂去了。
颜氏泄了火气,怔怔望着门口说道:“来人!”
躲远的四大丫鬟齐齐应着:“主子!”
颜氏吩咐:“预备素衣!”
开封地近京畿,黎家几乎同时得到了消息,黎淑妃的父兄官职中平,想要面圣并不容易,且惧怕荣府威势,全家都没主意。
黎家长子黎秋现任督察院左佥都御史,静默半晌后询问老父:“儿子递个折子上去?”
黎家家主黎江叹口气:“结怨荣国府,日后黎家何以于大青朝立足?”
黎冬咬牙道:“莫不就这样算了?建儿岂非枉丢性命!”
“给建儿发丧罢!”黎江沉吟片刻又说,“他贾家也是诗礼门第,我不信能如此欺人!
欺负人也得挑挑对象,黎家换白举丧,黎夫人亦向内廷递了求见牌子,待等次日一早,御案呈了弹劾本章,天子明堂垂问,天策上将只有免冠请罪的份儿。
皇帝问及凶犯出身,贾瑚坦承是荣府家奴,黎秋诏对开脱,指明家人佐证,伤人者自称是荣国府琏二爷的奶兄,贾瑚又道兄弟并未分家,皇帝摔了折子问道:“贾琏呢?”
贾瑚磕头不断:“陛下,臣弟贾琏卧养在床,委实难以起身,所有干系,罪臣情愿一力承担!”
皇帝正待发作,转念间想到了因由,缓缓脸色冷哼一声:“连皇太后加上朕与皇后,倒是一群自以为是的聪明人,哪里及得上曲突徙薪高明!”
三日前,齐鲁公主不顾忌讳一顿板子将小叔贾琏打了个半死,虽有张夫人事后遮掩,要瞒过大青朝的人尖子绝不容易,那起子怀妒的小人许还嘀咕:真是最毒妇人心,为着防备小叔抢爵位,竟借题发挥杀人灭口,倒不负太宗皇帝赐个“曌”字为名。如今都是调转了枪头,看着跪地的贾瑚既同情又羡慕:妻贤夫祸少,得亏齐鲁公主提前打了贾琏一顿板子稍解圣怒,否则怕是没有半分缓和余地的。
贤妻颜氏赶大早进宫,这会儿正在向石皇后请罪。
石皇后宽慰道:“你也不必内疚,一大摊子事儿管着,哪里避得了抓勺丢碗的局面!连我与母后都不能体察你的苦衷,想要压住不法的贾家下人谈何容易!”
“舅妈,您这样讲更教我无地自容!”颜氏苦笑,“公道来讲,贾家是金陵大族,在京八房人口,无法无天的主儿未必是少,贾琏——就是我那小叔倒不在其中,说的更直白些,他是私德有亏公道不差!”
石皇后反问:“也为这个,你情愿给他求情?”
“是我的本分,也是我的私心。”颜氏低下头,“面上我怨兴武纵容胞弟,再看几个孩子,难免盼着他们跟上一辈似的兄友弟恭!”
石皇后默然:她的感触更深一些,尤其是次子往下的儿女命运将来全部掌控在长子手中。
恰在此时,黎淑妃奉诏而来,毕竟多年浸淫宫廷,哪怕刚听到消息,脸上依旧很能端得住。
颜氏并不藏掖,厮见后复又行礼:“贾家跋扈,奴才殴杀皇亲,此罪本难宽赦,不拘削爵罢官,荣府上下决无半字非议,又是我愧对淑妃娘娘和黎家,除了叫黎公子死而复生,但要力所能及,淑妃娘娘跟黎大人说句话,皇后娘娘在此作证,我并不敢打半分折扣,”
“殿下不必如此!”黎淑妃音调低柔,“是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