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顾老太太心里和明镜似的,望着一直欢颜笑语的顾云瑶,明白云瑶这孩子又在逞强了。顾老太太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自己的宝贝外孙女搂在怀里,拉着她的手不想放。在老太太的心里,云瑶已经不仅仅是她的孙女那么简单,而是她的命根子。
这一晚风有点大,吹着窗扇发出的声响,扰得人睡不着。后半夜还下了滂沱大雨,电闪雷鸣将不少人吵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
京城里一直浮于繁盛的表象下,就算有什么阴谋诡诈,也会在表象的掩护下雁过不留痕。
一顶轿辇秘密穿过各类小巷里,风声时不时撩开轿帘,吹起正坐在轿子里的人的衣角。
内阁首辅陶维所居府邸的一侧后门被打开,看门的小厮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了半日,见到贵客前来,赶紧打开府门,迎贵客进内。
陶维在书房里静候了许久,一盏青灯如豆,忽而被刺骨的寒风撩得乱舞,墙壁投下了他影子抖动的样子。
打开的窗户能看到小厮正迎着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慢慢走来。
陶维赶紧迎了出去。他等了很久。
来者面如冠玉,年轻的面貌不像是在朝混迹多年的老手。艳美的长相让他在皇帝身边颇为得宠,否则也不会一步登天,做到宦官的二把手了。阎钰山勾唇笑了一声:“陶大人,别来无恙啊。”雨中,他带来的人一直为他举着伞,手都僵了。他却是气定神闲,如兰优雅。
陶维摆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个人一齐进入陶维的书房。
陶维是内阁首辅,住的地方却很不符合他的身份。阎钰山一眼览尽他书房的布局,墙上挂了几幅字画,其中也有名家大师的笔墨。书桌有点乱,铺了许多书,笔尖上还有墨,没洗净。从后门一路进来,宅院也不大,看着很是清贫。
做得太假了,反而让人怀疑。京官里能有几个做到真的不受贿的?指望皇帝发的那点儿官俸,怕是早就喝西北风了。阎钰山笑了笑,足够妖冶艳美的面容让陶维也不禁晃了神,如果这副皮相安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得多么的红颜祸水?
说不定有祸国的危险。
陶维失神的片刻,阎钰山已先开口说道:“我交代给大人的事,不知大人有没有照办?”
陶维皱了眉,才说道:“阎督主也该是明白,立太子一事非同儿戏,虽然我等能够上书禀明陛下,最终决策也要看陛下的意思。”他好歹是个内阁首辅的身份,岂容一个阉人拿捏他?做样也要先把气势摆出来。
阎钰山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他,道:“既如此,陶大人的意思也就是说,忘记了我是如何助大人一臂之力,将林首辅赶下了内阁的位置,又是忘记了,我是如何助大人一臂之力,帮大人从内阁老四的排行,升到首辅的地位?”
陶维怔了怔。
阎钰山妖美的容颜,挂了一个温柔的笑。陶维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阎钰山拍了拍他的脸,还是那么轻描淡写的目光,轻轻说道:“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是我摔到谷底了,自然是不会忘记往常同甘共苦过的陶大人。陶大人,您说,是不是?”
陶维的身子僵住了,声音发哑,说不出话。
是啊,他们两个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为了做到首辅的位置,他借用曾经看不起的阉党的力量,暗中勾结,营造机会。不惜制造血案冤案,无数人涉及其中,都是因为他的贪心不足。林大人好像还有个女儿在顾府里面做了姨娘,也不知道顾府会不会因此徇私报仇。
不过顾老太爷已经死了,凭顾老太爷两个儿子的实力,不足为惧。但陶维还是怕,只要阎钰山面见圣上的时候,一句话,就能够让他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在朝中再无安身之地。
陶维不敢赌,福建巡抚田大人的下场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好不容易才拿到内阁首辅的位置,但是被一个阉人拿捏,叫他心头也是不痛快。
陶维气得面皮发抖,气到牙齿都发颤了,说道:“阎大人想要我怎么做?”
阎钰山眉目舒朗,忽而一笑,道:“皇后娘娘没能诞下龙子,是真的可惜,不过这样,其他的皇子才能有机会。我听说陶大人在朝中当众表述了‘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言论,真是精彩啊。”他拍了两掌,算作鼓励。
陶维有洞察人心的能力,明白阎钰山的意思,其实这番言论还是阎钰山暗中指使,陶维照着做罢了。
立太子一事本该由当朝皇帝来属意,但是今非昔比了,阉人在朝中的地位可见一斑,阎钰山曾经是五大秉笔太监之一,受到皇上的宠信,后来升任成东厂的督主。陶维心里感叹了一声,估计谁也不会想到,将来的新帝其实从很多年前,就被一个阉人牢牢地掌握在手里。金钱财富于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阎钰山想要借此机会,养出一个傀儡皇帝。
他要的从来都是权力。
阎钰山望着窗外,雷鸣声不断,雨滴形成帘幕从屋檐处降下,与外面的天地恍恍惚惚地隔了一道屏障。
他忽而想起之前在逮捕“内鬼”时,出现在酒楼里的那个生得冰雪如玉的小姑娘。轻轻勾了唇。他已经派人去查那小姑娘的身份了。
迟早要让她为他所用。
阎钰山离开前说道:“希望陶大人能够解我之忧,毕竟我们两个人,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陶大人不会不知道我的意思吧?”
他走后很久,陶维才敢叫下人端一杯热茶进来。
雷霆暴雨之后又迎来纷纷扬扬的大雪,连连下了几日不停歇,这一天才终于晴天初放了。顾云瑶本还想过个太平年,不想被雷雨和暴雪的突袭,困在顾府里面哪儿也去不了。明儿就是除夕了。
树梢还挂着前夜雨后的滴露,空气冷而清新,扑在脸上如剜了刀子般疼,府内上下忙成一团,几个仆人在门口扫洒,包括门口雄伟的石狮子,也一并清洗干净。
顾钧书亲自铺纸泼墨,写了一副对联,那字是勉勉强强能入人眼,顾钧祁看后摇头无奈,重新补了一副对联,最后被顾云瑶拿回去贴了。
顾老太太看到小姑娘亭亭玉立在院中,有点出神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竟是有点不忍心去打扰。在原地站了许久,顾老太太才轻声唤她。
顾云瑶听到身后的声音,回过头,看到是祖母在担忧她的神色,她微微笑着走到顾老太太的身边,挽住她的胳膊,甜甜一笑说道:“我在学二哥哥那样,格木门呢。”
顾老太太被她逗乐了,说道:“木头门有什么好格的。上屋里坐着去,别冻着了。”
顾云瑶点点头。刚要随老太太一起进屋里,赵妈妈急急地跑过来说话。
顾老太太听了以后脸都白了。
第41章
一行人步履匆匆赶到赵妈妈说的地方, 远远的能听到惠姨娘的哭声。走近一看, 她被房里的方嬷嬷扶在树边,半天缓不过劲。
而池边,还站了她大房的两位哥哥。
顾云瑶随着顾老太太一起走上前, 顾钧书一张脸已经白了, 顾云瑶注意了一下,他的手里正捏着蔺绍安送的翡翠身笔杆的毛笔。
周围栖着树,还有几座高矮不一的庭楼,池中心有块独钓台,也安置了一处凉亭, 以往这里也是好风景的, 她还记得前世她和祖母一起坐在凉亭里面, 夏天的风拂在身上,薛妈妈端来了一份用井水镇过的西瓜, 上面还撒了糖霜。
但是这里在顾府, 还是个类似于洗砚池的存在。
顾府在京中立足了多年,是言情书网之家,她的祖父顾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就极其喜欢读书, 独钓台处的凉亭成了他常年舞文弄墨的栖息之所。兴起了还能忘记用膳,在池水里洗刷砚台还有毛笔的事屡见不鲜。
近日族学的先生已经先回老家去过年了,顾钧书闲来无事干,也想效仿一下顾老太爷年轻时候的勤勉, 跑来此处练个字。
谁想到, 就练出了事。
大太太肖氏也听闻消息, 随房里的丫头婆子赶至。冰冷的池水里,府内已有下人第一时间下去打捞。安喜堂离洗砚池最近,所以顾云瑶和顾老太太是第一时间赶至。
明儿就是除夕了,整个顾府上下都在忙着扫洒装点,还好周围有身材壮实的家仆在,在她们赶来的一刻前,人已经捞上来,文哥儿青白着一张脸,看样子快不行了。
方嬷嬷不断地呼着“文哥儿”,惠姨娘走到孩子的身边,跪下来,抱住他,已经泣不成声。平时再能忍的性子,遇到孩子落水的情况,也是急了。
顾老太太看到这里,已经明白怎么一回事,心凉了半截。虽然她不喜欢惠姨娘,但是顾钧文也是她的孙儿,还是二房的庶长子,如果往后顾德珉不再有所出,顾钧文也就是二房唯一的男孩!
肖氏走过来,惠姨娘一看是她,嘴角缓缓浮出一丝冷笑:“大太太,这就是您教养出的好儿子?”
肖氏听到后就深吸了一口气,转脸看向顾钧书,想他给出一个交代。
顾钧书只是有点犯傻,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一切,舌头有点打结:“母亲,我什么都没有做,是弟弟他突然过来抢我的毛笔……”
“闭嘴,你这个孽子!”肖氏扬掌打了他一个耳掴子。
那响声把其他丫头婆子都镇住了。
顾钧祁在旁边看到,上前一步走,劝慰他母亲道:“我可以替哥哥作证,恰是三弟突然闯过来,要抢大哥的毛笔,多日前这是二妹妹的表哥,侯府世子所赠之物,我们兄弟二人十分喜欢,也很宝贝,三弟弟也得到过世子相赠的长命玉锁,按说不应该再有贪心了。”
顾云瑶听他说到了重点,原来是文哥儿突然出现,闹着要顾钧书手里的毛笔,顾钧书不想给,自己也很宝贝这玩意儿,两个人争抢的时候,文哥儿不小心落水了。
想是如今的惠姨娘,一口咬定是顾钧书把文哥儿推下水的吧。
惠姨娘听了以后,更是冷笑:“二公子说这话,是在针对一个才五岁的孩子吗?”
文哥儿是惠姨娘所出的孩子,比顾云瑶小两岁,是府上最小的孩子。因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平时很得顾德珉的器重。当成宝贝捧在手心里,生怕他磕着碰着哪了。
顾钧祁知道,现在和惠姨娘说什么话,她都听不进去,肖氏也只能依据眼见为实的情况来判断,确实是自己的长子不对。
她对顾钧书呵斥道:“既然文哥儿是你的弟弟,你身为嫡长孙,他若是喜欢,将毛笔让给他又怎么了?!”
顾钧书没想到自己的娘不站在自己这边,说出了这番话,心里一时难受,倔强劲又上来了。
他红了眼眶说:“上次在祠堂里,我对各位老祖宗发誓过,我是顾府的嫡长孙,就应该肩负起身为嫡长孙的责任,可母亲事事都要以我是嫡长孙来相逼,我来独钓台,也不过是想趁新年之际,尽量练出一手好字,写给母亲看看,也让母亲父亲还有先生他多多夸奖我。我做得好时,母亲从来不会以我是嫡长孙而骄傲。我做的不好时,母亲次次就拿嫡长孙来压我一头。”
肖氏一愣,还是头一次,顾钧书敢这么和她叫板。
除夕前一天,本该要热热闹闹的过年,他居然在府里犯了这么大的事!
有丫头已经拿来厚实的被褥,赶紧给落水的顾钧文盖起来。在此之前,捞他上来的家仆已尽量将呛住他的水压出来。文哥儿这才吐出好大一口水,悠悠回了神。
看情况,暂时已性命无忧。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文哥儿睁开双眼,茫然地看向周围,惠姨娘望着他那么无辜的样子,眼泪如同决堤,脸上布满了泪痕。
她抱起文哥儿,出声在他耳侧耐心哄他。
顾云芝是最晚赶到的。她和惠姨娘不在一处,听到弟弟出事了,也是吓了一跳。等到赶到的时候,一群人已经转移了地方,先来到顾老太太的安喜堂。
顾老太太已经派赵妈妈去请郎中,还在来的路上,屋里点了炭盆,文哥儿已经在方嬷嬷的照料下,擦净了身体,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惠姨娘坐在床边,握住他冰凉的小手,以防他有什么闪失,被褥里被塞了汤婆婆,顾钧文的一双小手才渐渐转热。
顾老太太房里的丫头婆子也忙成一团,顾钧文虽然是二爷的庶子,二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顾钧文受重视的程度,不比大房大公子的地位差。再者大房有两个公子,顾钧祁比身为嫡长孙的哥哥顾钧书要厉害,许多人只是嘴上不说罢了,论喜爱程度,连大房那里的丫头婆子们也都更倾向为人从小就十分稳重杰出的顾钧祁。
肖氏平时看不起二房的这个姨娘,她看似温柔贤惠,与人讲话时都捡别人爱听的说,二爷那么风流的人物,都能栽在她手里,可想而知她的手段如何。便是因此,向来清高的肖氏才更看不起。惠姨娘原来的出生,府内上下几乎都知道,她是曾经官拜一品的内阁首辅林大人林泰的嫡出女儿,能做到首辅位置的人,一般都有两把刷子,林泰也是如此。
肖氏的父亲曾经与她说过,林泰其人虽有才华,能够对老旧的制度提出变革,加以完善,对朝廷与人民是有帮助。但他爬上首辅的位置,卧薪尝胆了二十余年,靠的也是非凡的毅力与意志,朝廷里就是个能吃人的地方,林泰成为了内阁首辅以后,还兼任了吏部尚书的官职,一度利用自己的权力,成立了“浙派”——林泰原先出自浙江的富庶之地。最终带领一干浙派,在朝廷里为非作歹,大肆收受贿赂。
肖氏的父亲也上书弹劾过林泰。
林泰后来被削官为民,皇帝对他进行了抄家,不抄不知道,最后清点了他家的真金白银,几百万两。
还有欺压霸占平民得来的田产,近万亩。
以上的事情顾云瑶也知道,江山易改,一个人的本性难移,惠姨娘看着是温婉可人,没准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
她虽只是一个姨娘,发起火来竟也很气派,一直求顾老太太给个说法。
顾老太太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看向她的这个大孙儿,也有些无奈。那一晚在祠堂外她离得最近,听到过顾云瑶与顾钧书的对话,这孩子最怕的就是肩负嫡长孙的责任,庞大的压力快把他压垮了。自从她把云瑶接到身边养以后,与大房的两个孙儿就亲近得少了些,顾老太太忽然发现自己很失职,很想把顾钧书拉来怀里抱一抱,告诉他,有祖母担着。
但是床上文哥儿惨白了一张小脸,也确实是因与顾钧书产生纠纷才起。当顾云芝前来,看到平时活泼爱哭闹的弟弟,忽然没了气息似的躺在床上不动弹,她也红了一双眼,哭了半天。顾老太太便更不能偏心,沉思的片刻已想定了,要叫家法伺候。
肖氏听到后,有点发懵,看顾老太太的表情,她是格外认真的,整张脸写满了严肃。这次的家法伺候绝非像上次罚二爷和文哥儿那样轻巧,肖氏突然意识到,顾老太太说这话时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