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昭蓉脑海一下子变作空白, 她立在原地良久, 忽然不声不响的转过身朝着屋殿外走去。
周围的人都怔怔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只有那紫灰衣衫的少年从后面跟了出来:“他们已经死了,你现在返回冥殁之界, 也无济于事。”
九昭蓉只是这么握着剑,一步一步走在积满水的的地面上,她没有听进跟后那人说的话, 只是继续往前走的,脚下的水漾开了一道一道水波, 让远处还在练剑的一帮弟子们都止住了动作, 奇怪的转过头朝她的方向看来。
紫灰衣衫少年似乎知道无法劝阻她, 他伸出手,数十颗舍利子围绕他的手腕盘旋成了一圈,目标对准了前方的九昭蓉:“我既已将你从冥殁之界带出来,就不会让你回去。如果你继续执迷不悟,我会打伤你。”
九昭蓉完全无视,脚步没有停止,继续往前行。
舍利子在手腕上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射出去,身后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终于,她听到一个声音轻轻唤住了她:“师父……”
九昭蓉全身一颤,她的心像被忽然撕扯了一下,然后僵硬的转过了身。
她看到那紫灰衣衫的少年就站在自己身后,他用着完全不同的容貌,却比任何人都熟悉的声音喊住了她:“萧玄珩已经陨落,他让我将你送到青羽剑宗,希望你以后以剑修身份,修行升阶。”
九昭蓉就这样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那么熟悉,看着这个从前小心翼翼跟在自己身后,看着这个会羞涩的微笑着捧出果子送到自己面前的少年……
他掩盖了自己的容貌,刻意选择的这具外形贴近了少年时期的模样,眼睛大而圆润,眉毛浓墨修长,鼻梁高而挺直,皮肤白皙稚嫩,就像从来不会作恶,永远是一个善心善德的小和尚……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前这个熟悉的人,已经变成了如此陌生……
她对上他的眼睛,声音干涩冰凉:“他是如何死在你面前的。”
这一刻,戒钟离的呼吸几乎一滞,他没有从九昭蓉身上看到挣扎,也没有看到她表情有任何痛苦,她是那么平静的站在自己面前,但偏偏却让他感觉到她深藏在情绪底下的撕心裂肺,难过和绝望。
这种感觉让他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他忽然意识到,在九昭蓉的心中,萧玄珩已经有不可磨灭的地位,这种地位在一点一点的相处中逐渐建立起来,他已经无法将这个人从她的心里撕开,丢弃。
“横剑自尽。”
当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九昭蓉几乎是在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她像是要寻求认证,就这样紧紧盯着戒钟离,紧紧看着戒钟离,直到她终于确认他并未说谎之后,整个人像是失了重力,一下子瘫坐到了地上,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戒钟离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剧烈响动,他不敢动也害怕动,他怕动一下九昭蓉就会睁开眼睛,他害怕她睁开眼睛就会给自己判刑。
他既希望九昭蓉能原谅他,又恐惧她张开口说出的却是彻底决裂的话,这种矛盾在他心头不断震荡,他无法抑制的颤抖。
终于,不知道过去多久,九昭蓉闭着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她从地上站起身,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木然,就这么淡淡望向戒钟离。这一瞬间,戒钟离心神俱荡,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愤怒、悲伤、痛苦、绝望……最后的最后,却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终于趋于平静,他看到她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是一种舍弃凡尘,归于平静的解脱。
“你我师徒缘分,到此为止。”
她的声音冷酷到了极点,比从前在洛坪台上对他用刑时,更冷漠冰凉,如同冰刀一样狠狠扎在了戒钟离的心上。
这一瞬间,戒钟离竟像无法站住身子,他微微一晃动,几乎后退了三步,勉强支撑在站在地上。山顶的风吹过了水面,巨大的水纹层层漾开,他看到自己的身影投射在水面上,仿佛里面那个人在嘲笑着自己的愚蠢和怯懦。
是啊,他从来都是怯懦的,在她面前。
谁都不能打倒他,除了九昭蓉。
“师父……”他缓缓躬身,跪在了她的面前,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此时此刻,他竟没有勇气求饶和妥协。当初在洛坪台上受刑,他有一万句话可以恳求可以奢望,而现在,他却连张开口的力量都没有。
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九昭蓉不会再回头。
——你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实在令我失望。戒钟离,你我师徒缘分,到此便结束了。
——戒钟离,你要活着!这一世,你要为自己而活!倘若这个世界非要让你为魔,我愿开天辟地,只为送你登上天阶!
——戒钟离,你是沐浴着阳光发芽成长的大树,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走在更多人的前面,走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从前的种种,在这一刻化作了镜花水月,消散在风中。
戒钟离终究没有留在青羽剑宗,这一日后他便离去了,剑宗里有一些女弟子还觉得十分可惜,原本以为这个少年也会和九昭蓉一样留下来。他们偶尔有人探问,可惜却都不知道他的出去。
他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人能知晓,就连天魔鬼狱的人,也再也没有找到他。
九昭蓉留在了青羽剑宗。她后来才知道,原来当时她是被戒钟离带出了冥殁之界。戒钟离遵照萧玄珩的约定送她前往青羽剑宗,在途中遇到了被强大妖兽围堵的剑宗大师兄南门正卿。
顺手救了他之后,便跟随他一起到了剑宗内,青羽剑宗的掌门因戒钟离救了自己的大弟子,便破例收纳九昭蓉在门派里,教授她剑术。
九昭蓉虽然略微有些基础,但根基太差,留在青羽剑宗的这段日子,她与最低阶的弟子一同练剑,先从最简单的水面行走开始,然后再到舞剑静心静行。
剑宗的弟子得知她从前也是一个仙门的师尊,却因与魔修一役而灵脉具损才流落到他们门派修炼剑术,便经常时不时的远远偷窥瞧她,有些胆子大的还会上来搭讪。
“我听剑童阿弼说,这位九仙子已经有四百多岁了,年纪都快赶上我爷爷的爷爷了。”
“啊?年纪这么大了?可我看着她不过才二十出头的样子啊。”
“你不知道,他们道修活得都比较久,许多道修都活到了上千岁呢。”
“哇,真的假的,之前我还听说有几个师兄弟还想跟这位九仙子告白呢。”
“嘘,她过来了。”
一群弟子还在叽叽喳喳的议论,九昭蓉已走过木桥来到了山顶的道场。她在这里修炼了数月,短短时间内就控制了力道和气息,能轻易踏上水面而不泛起涟漪。
剑宗大部分弟子至少要花上一两年的时间,而且还并不稳,时不时的会有涟漪泛出。九昭蓉不但掌握了,甚至在这个道场练剑的时候,脚下都能稳定到没有水波。
周围的弟子都对九昭蓉很好奇,尽管她已经来了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她的身世背景,她曾在天魔鬼狱那场战役之事,都令人神往。只是九昭蓉大多数时间都十分沉默,他们也不好随意开口向她探问什么。
而且他们每次遇到她时,她几乎都是在练剑。
或许是因为她身有筑基期修为的缘故,灵脉虽然受损,灵脉内的灵力仍能维持她的身体状况,即便数十日不吃不喝也没有关系。所以剑宗的弟子早上起来看到她在练,晚上回去看到她在练,半夜出来赏个月还看到她在练。
好像除了练剑,她几乎什么都不做一样,她的剑术也从最开始略显薄弱,到后来慢慢变得厚实,有时候他们能从她身上看到洋溢而出的剑意,这是每一个以剑修为目标的人都想看到的东西。
“这位九仙子也太厉害了,我在剑宗七年,都未曾练出剑意。”夜幕降临,几个弟子也零零散散要离开山顶道场。
人群中的南门正卿静静站在水面上,他看着仍在练剑的九昭蓉,眼眸漾出夕阳的光辉:“或许她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或者有什么想要完成的许诺……”
第156章 剑胎元神
锲而不舍, 金石可镂;耐心之树, 结金之果……人生有千百条路, 千万条道,有的人走上一条, 因为疲惫和倦怠,换了其他路走;有的人走着走着,停了下来,不再继续前行;有的人畏惧害怕, 重新回到了原点。有多少人能坚持不懈的走下去, 又有多少人执着得朝着同一个方向毫不停歇。
九昭蓉这一生走得路比任何一世都长, 都久远, 若是放在从前像这般跌倒了, 她恐怕再也无法站起来, 恐怕会怨天尤人,甚至放弃自我。
但是这一世她没有, 这一世她颠沛流离,这一世她倒下了无数次,重伤无数次, 在绝望痛苦中活着, 在垂死边缘中挣扎, 她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人, 那些人如云烟一样从身边穿梭而过, 唯独她还屹立在这条路上。
这一瞬间, 她忽然有一个强烈的意识从心底油然而生!
这一条众人瞻仰之路, 这一条从古至今牺牲了上千万甚至上亿人的升阶之路,那上面到底有什么东西,那上面到底是何模样!她要去看一看,她要去瞧一瞧!她要问问这操纵命运的上苍,为什么人走这一世必须遭受这样的苦难和艰难,承受了这一切之后,是否真的就能得到光明和释怀!
她要不顾一切的修炼,不顾一切的往上踏往上走!
这一生,她总要上去!
伫立在山顶道场的一棵小树丫上,有一只猪小心翼翼卧着,边上还有一个身上布满鳞片的女孩正目不转睛的盯着练剑的九昭蓉。她用手臂捅了捅那猪,用眼神询问:「你主人还要这样练多久,我们都盯了好几个月了。」
“她失恋了,需要发泄一下。”当康认真回答。
数月前九昭蓉被戒钟离从冥殁之界带出来后,他们就一路悄悄跟随,来到了青羽剑宗。青羽剑宗不收异族和妖兽化身之人入宗派,当时九昭蓉昏迷不醒,当康和鱼奴只能躲在暗处看着青羽剑宗的人照顾她,后来九昭蓉苏醒,与那戒钟离断绝了师徒关系,便留在青羽剑宗当了挂名弟子。
当康和鱼奴不能正大光明留在青羽剑宗,只能每天上下山前来探望九昭蓉,他们连续上上下下爬了几个月,猪都快要变瘦了。
九昭蓉像是彻底变成了一个人,从前她好怒,激愤,遇事又容易冲动,而现在她似乎把一切情绪都埋藏在了心底,无论旁人说什么,怎么说,她似乎都完全不在意,甚至说是根本入不了耳。她每天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练剑。
她完全心无旁骛,周围一切都无法影响她。只要一把剑,就能练上十天半月,直到身体疲惫不堪,才停下来打坐调息,待灵力恢复,便继续起身练习。
山顶道场的太阳升起落下,落下升起,日子一天天飞逝而过,如白驹过隙,春去夏来,夏过秋至,秋退冬临,冬走复春。树叶凋零了腐烂,腐烂又滋生,当新的一年树叶又在树梢在发芽,当康已经锻炼出了一身精肉,趴在繁茂的枝桠上看着九昭蓉。
短短数年时间,九昭蓉已入了剑修大门,从最基础的化剑到剑气,从剑气到剑势,再从剑势到剑意。
今日一过,九昭蓉已凝结剑胎元神,手中那把铃骨剑对她而言只是剑的躯壳,她能通过自身之力把剑意与铃骨剑合二为一。即便铃骨剑破损毁灭,也能够再次凝聚而起,不受外形控制。
青羽剑宗的人一开始确实有些小瞧了她,以为一个道修转为剑修,没有吃过苦肯定坚持不下去,即便坚持下去了,也势必叫苦连天,因为剑修之路远比道修之路更漫长许多。但九昭蓉却彻底打破了他们最初的看法。
她不但坚持下来了,并付诸了比旁人多上十倍百倍的努力,更有甚者是她的悟性和进阶速度,居然比青羽剑宗里历届师兄弟都要快上许多。
南门正卿也颇为惊讶,像九昭蓉这样拼命的弟子虽然不多,但偶尔也有持之以恒练剑习剑的弟子,但这些弟子中却没有一个像九昭蓉这样升阶快速的。他心中充满了疑惑,便有一日在师父青羽剑宗掌门出关时提了一下此时。
青羽剑宗掌门嵇安修已入剑圣境界,他只远远看了一眼在山顶道场练剑的九昭蓉,便说出了缘由:“此人七情六欲中少了一情,多了一执。以剑修开道,比旁人更易进阶升境。”
南门正卿没有理解:“师父,少了一情,多了一执是什么意思?”
“人由天地而生,天地赋予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在这些人中,偶有少了一情的,如缺喜之人,便日日哀伤,泪流不止;如缺怒之人,便不怒不气,作恶惹事也一笑置之。如山顶那人,便是缺少了七情中的一情,虽缺但并非是无,只是很难与旁人一样,容易与人产生情意,当然,若是有了情意,便也很难摆脱,因往往缺此一情之人,更容易抓住动情之心不放。她少了一情,多了一执,做任何事情便比其他人专注用心。如此,更适合剑修之路。”嵇安修缓缓道出后,复又抬眼看了看已调息静坐的九昭蓉,“正卿,你去带她来见我。”
南门正卿微微一怔,便立刻恭敬的领命:“是,师父。”
九昭蓉还在原地打坐调息,听到有脚步声顺着水面传来,她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靠近自己的青衣男子:“大师兄。”
虽然她只是青羽剑宗的挂名弟子,但总算受了这里不少恩惠,这一声大师兄,南门正卿还是担待得起的。他轻轻颔首,便将师父的命令告知了九昭蓉:“师父今日出关,命你前去一见。”
“可知道是何事?”青羽剑宗的掌门嵇安修与他的父亲九尊仙君年纪相仿,似乎从前也是旧识,在九昭蓉修炼的这段时间,嵇安修大约出关了三四次,但并没有见他有哪一次召见自己的。
南门正卿也不太清楚,不过他略有猜测:“你今日已凝结剑胎元神,寻常的剑谱剑招已不适合你了。师父或许会传授你一套适合你的剑术让你修炼。”
九昭蓉领命,下了山顶道场,前往嵇安修的住处。
嵇安修与其他掌门不同,他并不喜欢住在高处,所修行修炼的地方,均在青羽剑宗山脚背后的一块瀑布下。九昭蓉到时,看到那瀑布下有一座屋殿,这屋殿竟被一股剑意笼罩,上方倾泻下来的瀑布之水也不敢触及这剑意,纷纷分开到了两边。
九昭蓉踏入屋殿,里面没有半点陈设,唯有几根红柱屹立着。红柱上盘旋生长着玉兰花藤,有纯白的玉兰花在上面盛开。
“过来。”忽然一个声音自屋殿深处传来,九昭蓉一抬头,便看到了一身玉色兰纹的嵇安修。嵇安修已活了数千年,他的道修境界仅停留在筑基期,所以岁月在他身上略微留下了痕迹,一头白发如银雪一般披散在身后,面容却是三十岁左右的成年男子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