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梧阙在京中生活多年,这是第一次这么近的感受到战争,也是头一回身临其境的意识到战事的残酷。
深州全城封锁,李骄和阿嵘暂时都无法离开。李骄愁眉苦脸,后悔没早走两天,生怕自己交代在了这儿没法回去陪夫郎孩子过年,阿嵘则是相反,斗志昂扬的提着刀去了军营,说要杀尽北疆贼。
好不容易晴了几日的天又开始阴沉起来,寒风呼啸暴雪随后而至,天气如此恶劣,战事却未停歇。
听着屋后竹子快被风吹折的声音,蒋梧阙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已经有快十来天没看见封禹了,说不想那是不可能的,两人才刚确认了心意就这么分离,倒是有些像新婚的小两口正处于蜜里调油的时候,妻主却被抓去充军了。
到了她和封禹这里,整个颠倒过来,变成夫郎上阵杀敌,自己这个妻主终日等在家里成了一块望夫石。
第二日早上十五起来的时候,蒋梧阙已经披着大氅站在了廊下。十五想要出去的脚步一顿,返回来问道:“殿下今个怎么起的这么早?”
蒋梧阙没抱手炉,两只手微凉,不由凑到嘴边哈了口热气,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望着天边说起别的,“我这手藏在大氅里都觉得冷,你说封禹的手还要拿枪握缰绳,是不是更冷?”
十五抬头仔细观察了蒋梧阙一眼,见她说这话时眉宇间藏着实打实的心疼,顿时了然,殿下这是心疼起尚未过门的夫郎了。
十五有心想说练武之人不畏酷暑严寒,封少将军虽说是个男儿身,可在边疆多年应该习惯了,可她怕这话说出口会惹得蒋梧阙斜眼睨她。
十五犹豫再三,决定顺着蒋梧阙的心意往下问道:“那您是想?”
蒋梧阙虽说是八皇女,可如今战事吃紧,一个纸上谈兵没带兵打过仗的殿下,还是老老实实的窝在后方不添乱较好。
毕竟现实不是话本,兵书上看的东西再多也抵不过在边疆和北疆实打实对战多年的封老有经验和主意。
蒋梧阙是想去军营,可是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由头才行,她沉吟片刻,突然看向十五,“我记得你学过医术。”
十五后背发毛,谨慎的斟酌用词,“皮毛而已。”
十五是蒋梧阙的贴身侍卫,是众多暗卫中最为优秀的其中之一,武功自然不必多说,日常跟着蒋梧阙出门,必须懂些医术以备不时之需。
蒋梧阙勾唇扬眉,似乎有了主意,“这就够了。”
十五不知道蒋梧阙的主意是什么,但两人出发去军营前还去了趟深州城里的大药铺,从那里拿了几瓶冻疮膏和不少止痛止血的药。
路上风大难行,蒋梧阙来到军营的时候,脸和手背都吹的生疼,深觉自己怀里的冻疮膏没买错。
军营戒备森严,蒋梧阙和十五的马还没靠近,就有巡逻的骑兵过来询问是谁。
对于生脸孔的兵,嘴上跟她提八殿下还不如把令牌掏出来给她看更有用。
休战时的军营和备战时的军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那种戒备警惕感让人情绪紧绷不敢有丝毫的懈怠随意。
帅帐中站在长桌前和几位将军推演沙盘的封老,抬头看见蒋梧阙过来,眉头顿时拧的死紧,语气格外的不赞同,“殿下怎么来了?”
蒋梧阙来的路上问过,封禹带兵出去探查消息还没回来,此时也就没在封老面前提他,只是面色严肃义正言辞的说道:“将士们守家卫国,我也不能蹲在深州不闻不问,心里挂念的慌,索性过来看看战况。”
几位将军也不敢说话,只是偷偷的撇嘴,心想八殿下莫不是来军中干扰军事的吧。
封老冷哼了一声,心道你是来看战况还是来看别的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军营条件艰苦不比深州,殿下还是回去的好,至于打仗用兵有诸位将士们在呢。”
蒋梧阙颇为赞同的点头,“有封帅和诸位在我自然放心,可如今战事激烈,我身为大蒋皇女自然想为将士们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这不,”蒋梧阙侧身,露出身后的十五,“我这侍卫略懂医术,虽说复杂的伤情没有把握,可简单的包扎还是会的。”
十五才算是明白过来,自家殿下为了见夫郎,这是要把她“卖”给军营当军医了。
蒋梧阙这招用的让封老无法拒绝,军医就那么两三位,会包扎帮忙的大夫也不多,军营里哪哪都不缺人,就军医处需要有人帮忙。
封老没好气的看了蒋梧阙一眼,封禹还袒护着说她没心机,实际上她却是处处算计的恰到好处。
封老粗声粗气的喊道:“来人,带八殿下和她那侍卫去乌军医那里。”
军医的帐篷格外大,可哪怕那么大的帐篷也没能容下来诸多受伤的将士。椅子和木床紧挨着,坐着或躺在上面的都是些重伤之人,其余受轻伤的都是靠着营帐边席地而坐。
蒋梧阙一眼扫过去,眉头微微皱起,掩在大氅内的拳头攥紧。这战事究竟何时能彻底结束。
营帐内除却几位年长的老军医外,里面竟还有一个男子。
他清瘦娇小的身影在人前穿来穿去,声音清脆的说道:“都忍着点忍着点,我马上就到。”
带着蒋梧阙过来的兵见她好奇,就介绍道:“这个小军医叫乌笑笑,别看他年龄不大,却是咱军中大半将士的救命恩人,医术比那几位年长的军医还高。”
“本来军中不许男子进来,一是为了保障他们安全,二是不会扰乱军心。但谁让咱少将军就是男儿身呢。”那小兵说道:“再说这乌笑笑也是少将军带回来的,他为了报恩才留在军中。”
“元帅也惜才,为了保障乌笑笑的安全让他住的无后顾之忧,还下了军令,军中谁敢欺辱男子,对人对手对脚,二话不说,军法处死。”
乌笑笑余光瞥见有人站在营帐门口,以为又是伤兵也没仔细打量,就随手指了个空地,“去那儿先坐着,我待会儿就来。”
那兵见乌笑笑拿蒋梧阙不当回事,怕殿下生气责罚,忙说道:“小军医,这是八殿下。”说完小兵又朝蒋梧阙拱手,“就送您到这儿了。”
小兵走后,乌笑笑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仰头看着蒋梧阙,“八殿下受伤也得先在那儿坐着,医者面前众生平等。”
乌小军医还挺有医者的骨气和原则,十四五岁的年龄说出口的话却像个老大夫。
蒋梧阙一笑,“我不是来包扎的,是给你送帮手的。”说着抬起下巴指向已经蹲下来帮人处理伤口的十五。
十五在刚进营帐后,就将买来的药包提进来,自觉的挽起袖子给伤者包扎。
乌笑笑歪着头看了一会儿,觉得十五是个懂医术的,这才没说什么。他随手指向自己的椅子,跟蒋梧阙说道:“那您去那儿坐着吧。”
蒋梧阙挑眉,“不是众生平等吗?我现在怎么又能坐下来了?”
乌笑笑眨巴眼睛,话说的相当直白,“我怕您走来走去的碍事。”
“……”
蒋梧阙从未学过医术,有心帮忙也不敢轻易下手,就坐在乌笑笑的椅子上翻看脚边搭在药箱上的医书。
这本医书似乎是人特意手写的,字迹潇洒张扬,满纸的狂草连笔,饶是蒋梧阙看起来也觉得有些吃力。
好在狂草旁边有人用秀娟的蝇头小楷做了注释,像是读完记下的心得。
蒋梧阙翻看几页才看明白,这书似乎是乌笑笑母亲写的,而那蝇头小楷是乌笑笑的笔迹。
因为她在其中一页看到乌笑笑用个大黑圈把一行中的几个连在一起的字画了出来,在旁边写道:我娘肯定又出去喝了假酒,这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蒋梧阙忍俊不禁之余又想起别的,乌笑笑姓乌,这个姓可不怎么常见,而且又懂医术……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乌笑笑忙里偷闲瞥见蒋梧阙在看他的书,似乎还看的津津有味,不由凑过去,问道:“你能看得懂?”
蒋梧阙点头,谦虚的说道:“还行。”
乌笑笑狐疑的看着她,“没想到殿下懂得还挺多。”
蒋梧阙没接这话,笑着问起别的,“你娘也是大夫?你是随你娘姓乌吗?”
乌笑笑眼皮都没抬,“我随我爹姓。再说我娘就是个乡间的赤脚大夫,我这高超的医术全都是我自己悟出来的。”说着骄傲的挺直腰板。
难道是她想多了?
蒋梧阙笑了,同时似乎明白封禹为什么会带他回来的原因了,这孩子若是留在外面行医,怕是不好过。
同行相斥,更何况他还一点都不懂得什么叫做谦虚恭顺。
想起封禹,蒋梧阙又问他,“少将军当时为什么救你?”
说起这事乌笑笑嘴一扁,有些不高兴,“哪里是他救我,分明就是我看中了他自愿跟着来军营的,谁成想,他竟然也是个男的。”
长得那么好看,骑马那么潇洒帅气,怎么就不是个女人呢?
乌笑笑来到军营后得知封禹是个男的,整个人委屈的不行,摸着封禹平扁清瘦的胸膛,脸都哭花了。封老还以为他在外面受了天大的委屈,非要把他留下来说保护他。
乌笑笑一想自家不负责任的娘也不知道又去哪里了,这才决定先住下来,这一住就是三年。
蒋梧阙本来挂在嘴角的笑意略微抿平了不少,她之前觉得封禹身边防着秦楚这些女人就够了,今个见到乌笑笑才明白,男人也得防着。
两人嘴上正聊着封禹呢,他就出现在营帐门口。
封禹一眼就看见坐在帐内一角,双腿交叠靠在椅背上跟乌笑笑聊天的蒋梧阙,她手上拿着乌笑笑常看的那本医书,似乎正和他讨论什么东西。
乌笑笑是男子中长得很好看的那种,特别是有双灵动清澈的大眼睛。当初他之所以带他回来,也是因为乌笑笑用这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封禹一直都觉得乌笑笑很讨人喜欢,可今个看见他和蒋梧阙聊天,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股对乌笑笑的喜欢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淡了不少。
“少将军。”
封禹过来自然有不少将士认出他,扬声跟他打招呼。
蒋梧阙和乌笑笑同时顺着声音往帐外看去,封禹正看向他们。
六眼相对,蒋梧阙和乌笑笑的眉头不约而同的皱了起来,因为封禹脸上挂了彩,银色甲胄上也沾了血迹。
蒋梧阙立马放下医书朝他走过去,比她更快的是乌笑笑,他飞快的跑到封禹面前,心疼的用手捧着他的脖子左右看他的脸,“这是伤着哪儿了?”
蒋梧阙面色不善的看了乌笑笑一眼,但念着他才是大夫,没多说什么。
封禹拉开自己和乌笑笑的距离,说了声,“就被箭尾剐了一下,没事。”
他话虽是对着乌笑笑说的,眼睛却看向蒋梧阙。
乌笑笑敏感的很,扭头再看向蒋梧阙的眼神就跟刚才有些不一样了,他故意问封禹,“既然没事,你怎么过来了?我还以为你受伤来找我包扎呢。”
这种小伤封禹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他是回来后听说蒋梧阙来军营了,这才借着脸上的伤顺路摸到这里。
封禹眼神闪烁,耳朵发红,惹得乌笑笑鼓起腮帮子抬手戳了他一下,往他怀里塞个小瓶子,扭头走了。
蒋梧阙领着封禹坐在她刚才坐的椅子上,站在他身前从他手里拿过小瓶子,打开木塞亲自给他擦脸上的伤。
封禹有些犹豫的问她,“乌笑笑是不是生气了?”
蒋梧阙心想气死最好,嘴上却笑着说道:“他知道你没受伤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生气。”
封禹在边疆跟个女人似得每天风吹日晒,皮肤竟还算不错,至少不糙,只能说这张脸全靠老天赏饭吃。
蒋梧阙看着他脸上那道细长血痕,眉头心疼的拧起,沾着药的棉团贴在他脸上都怕用劲太大惹的他疼。
封禹昂着头,眼睛看着眉眼低垂神色专注给他涂药的蒋梧阙,觉得好看极了,等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抬起来攥在她腰侧衣服上。
蒋梧阙扬眉看着他,封禹瞬间红了脸,慌忙把手指松开,低着头把手握紧成拳死死的按在大腿上。
蒋梧阙眉眼柔和,原来这么些天觉得思念对方的人不止她自己。
“身上可有受伤?”蒋梧阙没提刚才的话题,而是半蹲下来看着他身前快要干涩的血渍,想伸手去摸又觉得不合适。
封禹缓过刚才那波脸红,微微摇头,“不是我的。”
这血是杀敌时溅染上来的。
说这句话是,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吞掉后面那半句。
封禹突然忐忑起来,自己不像乌笑笑那般灵动活泼,更不如张氏温柔贤淑,蒋梧阙喜欢他,是不是只是因为一时的新鲜,因为京中像他这种男子不常见?
封禹用力抿了抿唇,脸上羞涩的红晕早已褪去,他垂眸,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半蹲在自己面前的蒋梧阙,说道:“我时常上阵杀敌,像这种北疆人的血身上每天都会有。”
蒋梧阙沉默的眯眼看着封禹,似乎在无声的问他,然后呢?
封禹慢慢从她脸上移开视线,垂眸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拳头,心突然揪了起来,“我不会绣花吟诗,只懂上阵杀敌,哪怕你不喜欢……我也没办法改变。”
他这是觉得自己不如旁人?
蒋梧阙咬着牙,抬手一把搂住封禹的脖子,压低他的脸和自己额头相抵,声音里透着危险含着坏,“你下回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拉到没人的地方吃了!”
封禹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勒着最脆弱的脖颈威胁,却生不出半点的反抗之意,看着蒋梧阙那双眼里只有他的桃花眼,封禹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塌陷的声音,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怕是要完了。
蒋梧阙拇指指腹在封禹脖颈后面摩挲,两人离的极近,近到她想不顾旁人目光吻上眼前这张颜色偏淡的薄唇,给他吮的鲜艳欲滴,让他长个教训下回不许多想。
蒋梧阙松开封禹,站起来,眼里一扫刚才的危险,抬手在他染了血迹的胳膊上捏了一把,见他没有吃痛的模样才松手。
“要不是顾忌着有人在,你刚才说出那话的时候,我就把你战袍给你解了,亲自检查检查这上面的血是不是你的。”蒋梧阙说着伸手在封禹凡是染了血迹的地方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