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下人房中,朱嬷嬷:“万姐儿,别懒着了,过来学倒茶。”
万贞儿哒哒哒的跑过来,依然戴着虎头帽,这虎头帽是朱嬷嬷给她缝的。“嬷嬷,倒茶有什么讲究?”我知道,宫里不管什么事都特别特别的讲究!
“有。泡茶比倒茶更难,我先不教你。”大通铺上放了个炕桌,小桌上放了一壶茶带两个杯子,还有一个盖碗。“斟茶的时候,壶嘴不能靠着杯子,但是要斟的稳当,不能撒出去。一杯茶斟到七分满,多了容易撒,少了不够喝。茶送上去的时候也不能太热,太热了烫手烫嘴,要是主子不开心,泼回来的时候也容易烫着自己,凉了准的挨骂。要正好入口才好。”
“哇,好厉害!”万贞儿开始学倒茶,刚开始的时候偶有倒撒,斟一杯,喝一杯,再斟一杯,再喝一杯。虽说这杯子不大,也慢慢的喝了一壶茶:“嗝儿~”
朱嬷嬷就静静的看着她喝,真是太好笑了,我让你练斟茶不是练喝茶,你就不会斟茶之后再倒回去?“别喝了,去溜达两圈,消化消化。”
万贞儿又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只盖碗,她在屋子里绕圈圈:“嬷嬷,每年过年都这么热闹嘛?”
“是啊。也只有过年前才能热闹热闹。”朱嬷嬷呵道:“看路!”
“啊!”万贞儿脚下一绊,啪叽就摔地下了,托盘和杯子都飞了出去。
她揉着下巴,哭唧唧的爬起来:“好疼。”
“叫你老老实实看路!说话也得看路,看我干什么!”朱嬷嬷严肃的训斥道:“在我这儿摔了还不要紧,要是在娘娘面前摔了,把托盘飞到娘娘身上去,你就甭想再有出息了。要是在什么仪式上跌了一跤,你就去和老嬷嬷们一起打更去!去御膳房劈柴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万贞儿都老老实实的练习走路,平时走路倒还好,也不怎么摔跤,认认真真的走路反而觉得手脚不听使唤,经常左脚绊右脚,把自己拌趴下。
到了正月初十,皇帝忽然病倒了,病的起不来床,整个太医院都搬到坤宁宫来为皇帝会诊。
新年祥和喜悦的气氛一扫而光,每个人的心里都惴惴不安,大部分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阵阵的担忧。陛下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这猛然间病倒了,应该问题不大,可是太医们的脸色怎么都那么可怕?
章守义努力把自己的表情固定在严肃、紧张、但并不绝望而是充满希望的状态中。郭守仁几乎抢了他全部的工作,伺候皇帝,内外统筹安排,侍奉皇后照顾太子,指挥太医们……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奉命拦着探望皇帝的妃子们,还有每日三次去太后宫中禀报情况。
他是真不想去。
万贞儿在煎药的宫女姐姐们旁边乱晃:“姐姐,现在是什么情况?”
宫女们愁容惨淡,虽然是新年,也无心打扮,更没有涂脂抹粉的兴趣:“去去,小孩别捣乱。”
她仗着自己矮的不起眼,又在旁边晃悠了半天,回来悄悄的问:“嬷嬷,药石罔效是什么意思?”
朱嬷嬷正在心神不宁的绣花,一针就扎手上了,她脸都吓白了,小丫头不明白,她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禁不住思绪万千的想了起来,跟着皇后和跟着太后可不一样,这太后虽然没有儿媳妇,可是上头还有一位太皇太后。没有陛下撑腰,太皇太后若要整治皇后,那可怎么办?
这样想着,又猛然间想起自己年轻时和郭守仁、还有其他人陪着年少的太子一起在御花园里捉蛐蛐的欢声笑语,短暂的青春时光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是,不会吧?
陛下还没到四十岁,一向身体健康,能骑马射箭,怎么会呢……
万贞儿站在她面前,有点担心:“嬷嬷,嬷嬷您没事吧?”
她对于皇帝的生死不甚在意,从进宫到现在只见过半面的皇帝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倒是朱嬷嬷更重要。更何况,这个小胖墩还不知道什么叫‘药石罔效’,只是觉得宫中这几日,没见过一张笑脸,就连饭菜也是忽咸忽淡。
朱嬷嬷潸然落泪,她当年也暗恋过威严端正的太子,可惜年纪大了,差了五岁,长得也不够秀美。
万贞儿一脸乖巧,默默的递手帕,又斟了一杯茶捧过来,又趁她不注意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糖。
突然有人敲门:“朱嬷嬷,你在吗?”
朱嬷嬷连忙擦擦眼泪:“在,有什么事?”
“皇上命人请太后驾临,咱们满宫人等都得出来跪迎,嬷嬷你快出来。”
朱嬷嬷心里明白,这就以为着陛下真的不行了,似陛下那样孝顺,不到紧要关头,绝不会劳动太后到自己寝宫来。带着万贞儿走到坤宁宫的正殿门口,排资论辈一番,站在不前不后的位置准备下跪。
太后的凤舆到了,众人一起下拜。
凤舆上走下来一位白白胖胖的老太太,柳叶眉,樱桃小嘴,有着端庄又睿智的气质。穿着一件大红麒麟纹通袖袍,一条宝蓝色璎珞宝相花马面裙,一件石青色滚边银貂皮比甲,头上戴着金丝狄髻,斜插两只金花簪,在这冰雪未消的时节算是衣衫单薄。
老太太一阵风似得走过去,左右两边想搀扶的宫女都追不上她。
☆、第15章 只有白菜豆腐
万贞儿本来想说太后是自己见过的最漂亮的小老太太,可是前后左右的人无不屏息凝神,面带庄重谨慎,搞得她都不好意思乱说话了。默默的闭上嘴,把手揣袖子里。现在倒不冷,站在人群中没有什么风,只是朱嬷嬷的手很冷,不仅冷,还在发抖。
皇后迎了出来,慌忙下拜:“母后”她现在不敢盛装艳服,穿了翡翠色的金如意纹上袄,一条秋香色的百褶裙,头上戴了金丝狄髻,使玉簪子别住。
她一句话都没说完,太后直接进了坤宁宫,轻车熟路的到了寝殿。
太后曾在这里住了十个月,因为仁庙洪熙帝朱高炽仅仅在位十个月。
室内有浓厚的药味,还有熏香混杂着病人的气味,非常的不好闻。
孙娘娘哭了起来。旁边站着十几个宫女,没有一个敢上来劝。
章守义和郭守仁俩人面对面站着,都不敢互飞眼色。
屋中的陈设依然是新年摆件,紫檀木高脚花几上摆着一盆蔫哒哒的水仙,水仙盆里的水都干了,墙上的挂画本是喜鹊梅花,也在仓促间换做了药王爷孙思邈的画像,前面还摆了一尊白玉观音,崭新的宣德铜炉里插了几炷香。
太后却没有哭,她当年陪着当了几十年不安稳太子的洪熙帝,一起经历洪武爷的反复无常和一些臣子的左右摇摆,她早已练就不动如山的心胸。“太医,这几日的脉案哀家都看过了……我儿究竟如何?”
太医战战兢兢的抖搂着白胡子:“陛下的病症,不在腠理之间,而是积劳成疾所致气血衰弱,心”
太后怒了:“你说实话!”一个尚宫一个嬷嬷赶上前扶住她。
“臣等无能,请太后治罪。”
扑通扑通,下饺子似得跪了一地。
坤宁宫寝殿的床上卧着一位胖子,宣德帝平日里十分健壮,躺在床上时却变成了可怜的虚胖,他的脸色由过去的黑红变成黑黄,胡子不复往日光泽,有些干枯蜡黄,双目有些暗淡,眼皮色泽发黑,比肤色黑了三个色号,呼吸急促而微弱。
旁边放着一把玉壶,一个水盆,侍女捧着一摞干净手巾,郭守仁捧着一块热乎乎的湿毛巾,时不时的给皇帝擦擦汗。旁边放着半碗药,似乎刚喂了一半。
太子穿着宝蓝色的曳撒,守在父亲病床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听见太医们这么说,气的他跳起来一脚把老太医踢翻在地,用变声期的男孩子特有的尖锐声音凄厉的大叫:“父皇养你们有什么用!”
太医们把生死置之度外,换了个方向又悲悲切切的说:“请太子殿下治罪。”他们内心很平静,大不了殉葬,幸好我们都足够老,死了也不亏。
太后轻抚太子的头发,非常平和的说:“太医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你别闹了,出去净面更衣,和朝臣们一起说说话。”
胖太子带着哭腔:“我不去,我”他觉得好像不对劲。
孙娘娘平时跟婆婆暗暗的生气,现在也就都忘了,跟在她身后走回来,又使劲把儿子推搡到寝宫门口:“快去快去,听你祖母的话没错。”
太后经历过那么多事,经验、心胸和眼界,我都没法比。
宣德帝被儿子的尖叫声吵醒,他努力睁开重若千钧的眼皮,看了看慈母,娇妻和幼子:“唉,母后…”
张太后坐在床边,握着儿子的手,心中难免酸楚:“我的儿,你有什么话要跟娘说?”张太后是有经验的人,她见过洪武爷驾崩,见过永乐爷驾崩,见过自己丈夫逝世,现在一瞧儿子的脸色就知道结果。
想当年,洪武三十一年,洪武爷山陵崩,同年,永乐爷的皇长孙、后来的宣德帝出生,我的儿出生前三年是喝奶吃饭,可是奶妈们没鸡鸭鱼肉吃,一定是奶水中有什么不足。我的儿日理万机,积劳成疾也有可能,唉。
宣德帝吃力的说:“宫外的吴贤妃,给儿子生了老二朱祁钰,母后,儿子去后请您好生照料她们母子。还有善祥,您也多多照顾,朕当时太年轻了。”
实在是对不起胡皇后,她虽然不招人喜欢,为人古板温吞,朕看见她就没兴趣,却也没有任何错误,朕白白的耽搁她一生,唉,当年要是没选她做皇后,她一定是个贤德的命妇。
张太后耐心的听着,连连点头:“我知道了,还有呢?”
宣德帝又喘了好几口气,孙娘娘想上来给他喂人参汤,被拦下了。他说:“儿子不孝,不能侍奉母后了。”
张太后柔声道:“不要紧,我在宫中百事无忧,你不必担心。”她老年丧子,却依旧冷静平和。
孙娘娘哭的快要昏过去了,她从未哭的这样狼狈过。原先都是哭给皇帝看,自然要哭的梨花带雨,可是现在皇帝看不见了。“陛下,别,别,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虽然你是个打呼噜的大胖子,我再也不嫌你沉了,别死啊。
“爱妃,你当了皇后,又要当太后了……”宣德帝勉强笑了笑,胡子一阵微颤,像是严寒深秋一只试着最后一次飞起来的蝴蝶:“待到日后,你我合葬,也算应了朕许给你的生同衾死同椁。”
孙皇后泣不成声,跪在床边,抓着皇帝的手,哭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太子傻愣愣的站在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