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五儿喊道,小跑追上前方疾步而行的柳春阳。
“你怎么回事啊?你怎么喊他哥?你不是替我讨回委屈吗?不让他说是我女婿,你,你怎么把你自己也贴进去了?”
什么叫把自己也贴进去了,柳春阳耳朵发热,方才那一句大哥之后涨红的脸随着掉头就走丝毫没有消散,反而连脖子也红了。
“叫大哥已经不错了。”他杏眼圆瞪,愤愤道,“要不然你就多个干爹了。”
柳五儿杏眼亦是瞪圆,爹?
“哥,你搞什么啊。”
“你还问我搞什么,你搞什么?竟然故意骗我!”
“我骗你啊,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输给郭宝儿!”
“那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输给他!”
“输?哥,你怎么输给他了?什么时候输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兄妹二人一边吵闹一边疾步远去了,而汇贤居大厅里也喧闹一片。
“怎么回事啊?柳春阳那小子竟然叫你大哥?”楚明辉瞪眼,上下打量薛青,“你哪里比他大?”
薛青笑道:“大家蹴鞠一场,他对我颇为赞赏,就喊声哥嘛。”
楚明辉皱眉道:“我也对你很赞赏啊,但我没想喊你哥再说,柳春阳哎,柳春阳眼可是长在头顶的”
说着伸手就要夹住薛青的脖子,用出少年们惯用的双手剪刀法。
“快说,你们到底有什么事?”
张莲塘抬手制止他,道:“不要闹了快坐下吃酒,你如果想知道,不如跟青子打赌,赢了他就告诉你嘛。”
这倒是个好办法,但是赌什么呢,楚明辉坐在薛青身边吵吵嚷嚷想来想去百般纠结。
而郭子谦则神情惊讶又带着莫名的激动,视线看着被少年们围着的薛青。
“哥,柳春阳竟然也叫他哥。”他道,看向郭子安,“那柳春阳该叫我们哥,还是我们叫他哥?”
郭子安脸红脖子粗比适才的柳春阳好不到哪里去,抬手就给了他头上一下:“不管谁是谁的哥,我都是你的哥…你再不给我闭嘴,就给我滚回家去。”
郭子谦抱头连连喊哥哥不敢了,大厅里少年们的吵闹一片,让夏日更嘈杂烦闷。
对于少年们来说,写不完的功课,在同伴面前的面子,失去的尊严,自己不知道的秘密都是天大的事,这些烦恼吵闹在夏日里令人忧心焦虑,但在以后经历了真正的人生磨砺后回想起,却只觉得是轻松且欢悦。
长安城就是这样喧嚣又安静,远远的望来绿荫萦绕,渭水河流高山相依,恍若一颗明珠,在夏日的烈阳下闪闪发亮。
远山斜崖边一只兔子从草丛里跳出来落在大路上,似乎受不了路面上的炙烤立刻跳起,就在它跳起的那一刻,一匹大黑马从崖顶跃下,硕大的蹄子踩在兔子后腿上。
兔子发出一声惨叫飞起又落下。
大黑马似乎也被吓到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日光下投下巨大的黑影罩住地上抽搐的兔子。
片刻的安静之后,哗啦的声音从山崖上响起,接连七八匹黑马跃下,山石滚动尘土飞扬,大路上顿时如云如雾。
云散雾收,一队八人的出现在日光下,清一色黑色的马匹,马上清一色大红衣袍男子,他们腰里系着七彩针织带,这鲜艳的颜色在日光下带着莫名的诡异。
“前方,就是长安城么?”队伍中响起一个声音。
这声音有些发闷,似乎是被什么遮挡而发出。
队列散开,显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面白肩削,身材高瘦,亦是大红衣袍,此时抬手用一块白绢帕掩住口鼻,只露出一双丹凤眼眉,抬起的袖口隐隐可见白色的里衣,红白相间煞是好看。
“是的,宗大人。”队列里的男人们道。
听到这回答,这位被称呼为宗大人的男子没有说话,忽的嗳了声,视线落在大路上,他跳下马来。
其他人跟着下马,宗大人已经疾步走到前方,拿下掩着口鼻的绢帕,捧起了地上还在抽搐的兔子。
“嗳,真是太可怜了,怎么被踩伤了…”他道,没有绢帕遮挡的脸上浮现焦急担忧,“快来给它上些药…一条命呢…”
第八十二章 暂别
小动物对于有些人来说是一条命,对于有些人来说则只是一顿美食。
六道泉山山灵水秀,猛兽没有兔子野鸡很常见,六月里一场大雨过后,山上泥泞,一只野兔跳出来差点滑倒,受惊的连连蹬腿,溅起泥点,噗的一声,有一杆长枪穿过泥点刺穿了野兔。
野兔抽搐几下被长枪拎起。
薛青审视道:“烤着吃好呢还是炖着吃?”话音落耳边便传来风声,她忙要转身,但还是晚了一步,只觉得手腕一麻木,长枪落地。
是一颗小石子打在她的手上。
四褐先生从一旁走出来,瞪眼道:“让你来练枪术的,不是让你来打猎的…不许吃。”
薛青道:“先生,我是学生,是来读书的,不是来练枪术的…为什么不能吃?”
四褐先生道:“你这个学生好烦…你的手腕没力气,写的字不行,所以要练习力气,吊砖块沙袋什么的太傻了,练习枪术棍棒有力气且灵活…我是先生你有什么意见你有什么意见?”
薛青哦了声道:“我没意见啊。”
四褐先生瞪眼,将手里的树枝敲向她的肩头,道:“没意见还问这么多问这么多!快去练习!就知道吃,兔子这么可爱,就想着吃了人家,你有没有人性!”
细细的树枝抽打在身上,连印子都没有留下,但薛青却能感到刺骨的疼,她并没有躲闪,只是皱眉道:“有人性才想着吃啊…我又不是兔子为什么要对兔子有好感。”
四褐先生道:“不许说话!”
薛青道:“为什么不许说话?…是先生你说一心可二用的。”她已经捡起长枪开始挥动。
嗖的一声,四褐先生将一枚小石子打来,薛青手里的长枪再次落地。
“心呢?心呢?连长枪都握不住…吹啥。”
“先生,我才刚开始练…”
“不许说话…”
山林里说话声停下,只有长枪舞动的风声,踏步声,石子偶尔的破空声,长枪跌落声重复。
……
滋滋的油火相撞声取代了先前的枯燥,肉香气也在林间散开。
“这是你的”四褐先生将一条兔腿撕下递给薛青。
薛青接过道:“先生”
四褐先生忙着撕下另一条兔腿,摆手道:“不用客气,虽然我是你先生,但你年纪还小,照顾你一下是应该的。”
薛青道:“先生,这兔子是我抓的我要吃两条腿。”
四褐先生呸了声,低头就将还没撕下的兔腿咬了口,表达先占,道:“要不是我教你长枪你能抓住吗?”
一老一少一面拌嘴一面将兔肉分食,四褐先生随手扯了一旁的树叶擦手,道:“回去以后也要练枪,郭家的枪术虽然一般般,但聊胜于无。”
薛青哦了声,那是自然,不过听起来
“先生对郭家很了解吗?”她道。
四褐先生呵呵干笑两声,道:“你少来套我的话,我对郭家当然了解郭家这种小门小户一眼就能看穿,有什么难了解的。”
薛青笑了笑没有说话。
四褐先生将手里的树叶扔下,打个饱嗝道:“我去探亲些时日,你这段自学吧。”
咿,竟然要走?
薛青咬着兔肉道:“先生你竟然还有亲人吗?”
四褐先生呸了声,道:“我这样玉树临风当然妻妾满堂有子女有无数的亲戚。”
薛青道:“真没看出来。”
真没看出来玉树临风还是妻妾满堂子女亲戚无数,总之肯定没好话,四褐先生才不会自找没趣询问。
“不可懈怠功课。”他哼声道,“我回来检查的,有退步我会罚的。”
薛青摆摆油乎乎的手道:“先生放心吧,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四褐先生坐过来一些看着她,神情和蔼。
薛青咬着兔腿看他微微后倾避让,道:“你是先生,我是学生,天下的先生出门做学生的只会欢呼雀跃这种临别依依不舍的戏码还是算了。”
四褐先生呸了声,却依旧凑过来挤出一丝笑,伸出干瘦的手掌,道:“那好吧,省了这一步,学生,能借些盘缠不?”
一番插科打诨薛青还是将手头所有的钱给了四褐先生。
“我一会儿就走了,你也不用送我嗯,不许偷看我的藏书更不许卖了它们。”他警告道。
所谓的藏书自然是那些春宫图册,薛青翻个白眼:“你那些小儿科”
四褐先生道:“说的你好像看过很多似的。”
这话虽然是调侃,但那浑浊的眼中却闪着几分审视,这种审视薛青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她笑了笑道:“所以说先生你对郭家不了解,郭二老爷郭三老爷藏书多的是。”
四褐先生哼哼两声,道:“你小子,我不在的时候,老实点别惹事。”
薛青将最后一口兔肉吃完,舔了舔手指道:“我多老实,我什么时候惹过事啊。”
四褐先生道:“人老实并不是不惹事的关键。”
薛青哦了声,道:“请先生指教。”
四褐先生看着她道:“最关键的是,怕事。”
薛青哦了声。
“你这个学生啊。”四褐先生看她一眼,“在这世上,要想活得安稳,是要怕些什么的。”说罢转身背着手佝偻身形晃晃悠悠的走开了。
薛青没有起身相送,坐在篝火前看着这老头的背影若有所思,怕些什么吗?她好像的确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死过一次的人,从来都没有拥有过什么的人
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她已经不是以前的薛青了,她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她的目标也只是当个教书先生在这个小城里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她当然怕事了,怕女子身份被揭露,怕麻烦嘛。
薛青对走远消失的身影摇手,道:“先生你早点回来啊拿人束脩不要偷懒啊更不能潜逃啊一辈子的清名为了那点钱不值得。”
虽然到现在对于这老头的出现还心存戒备疑惑,但相处这一段可以肯定他对自己没有恶意,乍一离开还有些舍不得毕竟她在这里能轻松说话的没有几个人。
至于四褐先生有秘密隐瞒她,她也并不在意,她何尝不也是有秘密隐瞒他呢。
薛青扯过树叶如同四褐先生那般擦手,站起来拿起一旁的长枪,手腕一抖,长枪如蛇而动,前方一片灌木枝叶飒飒而落,很巧,前世里她用的也多是冷兵器,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都有涉猎至少要清楚它们怎么样杀人。
她会让郭家的武师开始教授长枪,不仅仅是为了掩饰将来人前展露枪技,也是为了让四褐先生相信她在勤学苦练,所以能在不久后接受她的技艺飞涨。
至于为什么郭家技艺平平而她技艺高超,如果四褐先生不相信是他自己文曲星下凡教授高徒的话,那就只能接受她薛青天资聪慧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才。
第八十三章 所见
四褐先生离开后,日子没有什么变化,薛青一如先前早起跑步到六道泉山,攀爬到社学,下午就在知知堂自学四褐先生走之前留了不少作业。
张双桐会来睡午觉,楚明辉等几个少年人偶尔也会来,装模作样的读书写字,大多数时候都是凑在一起说话,被薛青瞪几眼,或者吵到的张双桐骂几句就安静一会儿。
他们并不会呆一下午,毕竟都还要上课,距离明年二月的县试并没有太多时间了,基本上知知堂都是薛青一个人。
这个时候很少有人来,听到脚步声薛青抬起头,神情不由惊喜,道:“乐亭。”
乐亭刚站住脚,似乎有些犹豫,被他这一喊,便含笑看过来,道:“可有打扰?”
薛青已经起身做请,道:“快请进,我正好有段文不懂自学到底是不方便,没有同窗先生随时在。”
乐亭便迈步进来,坐在薛青对面,薛青没有客套拿出书卷指给他看,乐亭给她仔细讲了,他的声音清朗,讲述的条理清晰,可见已经熟读明白。
薛青道:“你上了几年学了?”
乐亭道:“三年了。”
薛青哦了声,心想那还要上几年呢?虽然说书海无涯但读书到底是有目的的,科考三年四年五年总要有个期限,只是奴仆身份永远不能科举。
乐亭看着她的眼滴溜溜转,便笑了,道:“我卖身为奴是十年,所以最少还要读七年。”
薛青坐直了身子,既然乐亭已经主动说了,她便也道:“原来是卖身为奴。”并不是生而为奴。
乐亭点头,神情平静道:“家贫,父早亡母病弱,供不起我读书,所以我便卖身到卢家,拿着卖身钱交了束脩进社学读书。”
原来如此,竟然舍弃良民之身入贱籍,倒也是真有气魄了,薛青道:“是为了科举吗?”
乐亭笑了,想了想,道:“既然读书了,科举总是要试一试,不过纵然没有考上,读书也很好了这话说了倒是没人信。”
并不是所有人读书就能科举成功,很多人蹉跎一辈子也只是个童生,范进中举的故事可不是夸张,读书对于穷人来说既是无法负担的重任也是很大的冒险,可能完全没有回报,尤其是乐亭这样的卖身为奴来读书,如果不为了科举功名,那岂不是疯了?
不过对于薛青来说,倒是可以理解,她笑道:“信啊,读书是很好啊,想读就读啊,能达成想做的事已经是很值得开心的事了。”
乐亭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微微一怔笑了,道:“达不成也别难过。”
是说自己考状元吗?薛青哈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