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也是因为得罪了宋元,被御史胡乱编造罪名弹劾出京的,所以说话有些不客气,这话别人可插不上,厅内的气氛变得怪异。
柳大老爷哈哈一笑,道:“不是说作诗吗?如此风雅的时候,不要说那些啊。”
宗周一向自诩风雅,闻言没有被打断话题的恼怒,反而大笑,道:“是啊是啊,都是我的错,该罚该罚。”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厅内的诸人忙赔笑。
宗周看向郭怀春,道:“那这位薛青?”
郭怀春道:“是我的友人遗孤,与我家小女约了亲事,如今住在我家。”
李知府笑道:“如今也跟着青霞先生读书。”
宗周笑道:“看来又是位闻名遐迩的少年才俊。”
少年才俊么?厅内很多人神情古怪,闻名遐迩倒是算得上,但并不是因为才俊,什么时候这郭家的薛青成了才俊了?很多人有些恍惚。
楚明辉摇头对郭子安道:“看,我就说他不来不行吧。”
郭子安没理他。
前方林秀才终于找机会插话道:“这位也是结庐社的,端午节时做了一首好诗,广为诵传。”
宗周哦了声看向裴焉子一众少年,道:“不知是哪位?”
裴焉子起身道:“今日并没有来。”
宗周咿了声,看看李知府又看向郭怀春,神情似是不解。
郭怀春忙道:“这个他小儿顽劣,又羞于见人,所以没有带他来。”
李知府附耳对宗周低语道:“旧友家贫,托付遗孤郭老爷仗义许下亲事然而”
话到此宗周便明白了,一个家贫就足以说白了,这薛青在郭家并不是座上宾,这门亲事也必然被人嘲笑,所以这种场合根本就不可能带来嘛,他笑了,道:“不知端午节做的什么诗?”
郭怀春讪笑道:“小儿玩闹”
林秀才就等着这一句呢,忙道:“做的是竞渡歌。”说罢一口气念了出来。
在座的很多人都看了端午龙舟,但不少人并没有听诗词,尤其是女眷们,大家日常所接触的也不是诗词歌赋,此时听完懂得些许诗词的神情赞赏,不懂的看到别人赞赏便也惊讶。
“果然不错。”
“真是郭家那女婿做的?”
低低的议论声嘈杂,宗周的神情亦是惊讶,道:“这少年多大?”
郭怀春低头道:“十三岁。”
宗周抚掌:“才十三岁啊。”旋即抬手,“请来。”
郭怀春俯身应声是,也不叫小厮自己转身匆匆出去了大家倒也理解,这么重要的场合,又是那般出身的孩子,郭怀春少不得亲自叮嘱一番。
李知府看着郭怀春的背影神情复杂,握着酒杯的手无意的搓了搓。
“大人,治下如此多俊才,当贺啊。”宗周道,对他举起酒杯。
李知府忙笑着举杯,道:“都是青霞先生教导有方。”
宗周道:“只可惜青霞先生瞧不起我,要不然我也想拜师门下。”
李知府哈哈道:“做学问的人,除了学问眼里没别的。”
这话答的妙,宗周笑着与他一碰杯,在环视四周道:“来来共饮共饮。”于是在座诸人皆举杯笑着共饮,厅内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楚明辉也高兴的举杯一饮而尽,道:“三次郎又要出风头了。”
郭子谦半起身眼睛亮亮的看着宗周,道:“不知道宗大人会不会跟青子哥打赌”
端着酒杯喝闷酒的郭子安喷了,低声喝道:“你认哥认上瘾了!”
而结庐社这边少年们也低声交谈。
“不知道这次薛青能做出什么好诗。”他们猜测,带着几分期待。
裴焉子只笑了笑没有说话,低头整理几案上的笔墨,收了起来。
院子外响起脚步声,伴着小厮的喊薛婶子,薛青放下手里的书,看薛母走了出去,隐隐听的郭大老爷叫你。
郭大老爷不是去赴宴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宴席还不会散吧如果没回来,这种时候找薛母做什么?薛青微微皱眉。
薛母也皱起眉头看着在书房里大口大口灌茶水的郭怀春,道:“这时候叫我做什么?”
郭怀春将茶水几口咽下,一面喘着气一面转过身,道:“这薛青到底怎么回事?我发现我不认得她了。”
第八十九章 意外
薛母听不懂这话。
“什么叫你不认得她了?”她道。
郭怀春道:“我原本认得她是个胆小怕事的,但现在她认识的人我都不认得,她做的事我都不知道。”
薛母皱眉道:“她来了这么久了,况且现在上学了啊,认识人多一些也正常啊。”
郭怀春道:“宗周要见她。”
薛母骇然,道:“怎么会!”
郭怀春急道:“这就是要问你啊,怎么会啊,这个薛青这个薛青怎么搞了这么多事?在长安城已经扬名了。”
薛母道:“她本来就人人皆知啊我们这等来投奔的人家,又许了这等好婚事。”
郭怀春摇头道:“不是那个名,那个扬名没人把她当回事,但现在又是蹴鞠,又是作诗连林秀才那酸儒都知道她,她什么时候会这些了?”
薛母怔了怔,道:“蹴鞠吗?小孩子们都玩的,她自己学的吧,作诗很好吗?”
郭怀春想着林秀才念的那首诗,道:“我虽然不懂,但我听起来也很好的她才十三岁竟然被林秀才如此夸赞那就真是有才了。”说罢看薛母带着几分不解,“是你们教她的吗?”
薛母对他无奈的摊手,道:“郭大人,谁教她啊,她长这么大,只有我一个人带着,你觉得我会吗?我连字都不认得几个。”
郭怀春道:“那她”
薛母轻叹口气道:“是陛下和娘娘教的吧,他们那般的贵人出事的时候她已经五岁了,肯定已经启蒙了”
虽然书房已经屏蔽,但当陛下和娘娘五个字说出来时,郭怀春忍不住紧张的四下看,压低声道:“你不是说她被救出来后就记不得以前的事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道陛下和娘娘。”
薛母道:“是啊当初救出来她已经昏死了,醒来只会哭也不认得人当时为了不让她哭我说我是她娘,她就信了抱着我不放后来再问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笃大人便让我将错就错。”
郭怀春道:“那她怎么还记得学过什么?”
薛母按了按额头,道:“或许是天家贵人血脉,天资聪慧,学过的就算忘了,也渗到骨子里了吧”
这叫什么解释,好吧,这样也能解释,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现在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郭怀春道:“那现在怎么办?让她过去呢。”讲了双园发生的事。
薛母再次伸手按额头,道:“这个林秀才没问题吧?”
郭怀春摇头道:“没问题。”
薛母道:“那这就是意外咯。”
郭怀春苦笑道:“看起来只是意外”
薛母道:“那没办法了,只能去了,不去的话岂不是更麻烦。”
郭怀春深吸一口气,道:“只能这样了。”
薛母道:“那就去吧。”
郭怀春应声是,待要抬脚迈步,又停下,道:“那个,戈大人我,我有些害怕。”
薛母看他一刻,道:“不要怕嗯,怕也是正常的,你怕这个孩子给你家丢人嘛。”
薛青握着书卷,心中默默计时,听得门外脚步声,其中还有郭大老爷的声音,郭大老爷果然回来了,她坐直了身子,这段时间约是从这里到郭大老爷书房来回他们在书房谈事,可见要避开人,但说的时间又很短事情必然又很紧急
薛母在外喊道:“青子,青子,快,快”
薛青起身应声是,向外走,道:“娘,何事?”
薛母和郭怀春走进了院子,身后跟着两个丫头捧着衣衫鞋帽。
郭怀春道:“洗漱来不及了,快换衣服直接走。”
薛青道:“要去哪里啊?”
薛母已经接过丫头手里的衣衫鞋帽,欢天喜地道:“有个天大的大人请你去呢先换衣衫,大老爷路上会和你说。”
天大的大人?那个宗周太监?薛青跟着薛母进了屋子,有什么能让宗周太监要见她?太监为太后选有才的宫女自己必然也是才子各家带去的都是十几岁的少年男女作诗端午节嗯果然逃不了这个,出风头啊就要被人惦记了。
薛青笑了笑,在薛母的协助下利索的换了新衣衫。
薛母欢天喜地的推她出门,低声道:“别怕,郭大老爷会照顾你的他可不敢让你丢人。”
那倒是,丢人了一起丢人,薛青笑了笑应声是。
马车摇摇晃晃速度很快,车厢内昏暗坐在对面只能看到模糊的面容,郭怀春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道:“你可能做出来了?时间太紧迫了,家里的文书账房也不会作诗,我也找不来合适的人。”
枪手吗?薛青道:“不用不用,诗这东西找别人来做是很容易露陷的毕竟诗言情嘛。”
昏暗中郭怀春盯着她看,道:“你最近读书读的还不错?都会吗?”
这是起了疑心了,毕竟以前的薛青学问不怎么样,她这一段又是假上学薛青道:“说是自学,其实我一直有在社学听课,嗯,先前是偷听,先生们都讲得很好。”
郭怀春也不知道先生们讲的到底多好,但学问这种事也真的说不清,有的人天资如此,一讲便通,比如那些神童,也有人怎么讲怎么学都不行,比如他家里这三个孩子
“你也别紧张,不是非要你做的好做不好也不丢人。”他道。
主角是那位宗周太监嘛,大家是要他高兴的,谁还真在诗词上跟他争个高下,除了那个林秀才在场的官员乡绅估计要恨死他了,薛青应声是。
郭怀春道:“说是以月为题,你趁着这段路先想想吧。”不再与她说话。
看得出来他很紧张,薛青想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紧张吧,毕竟这事太突然了,薛青沉默一刻,忽道:“大老爷,我爹是什么样的人?”
郭怀春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道:“你爹,啊,嗯,是个很好的人你娘没和你说过吗?”
薛青道:“说过吧,我记不得了,也不好再问她,免得她伤心,伯父你与我说说吧。”
郭怀春只觉得昏暗里对面一双亮晶晶的眼看着他,看的他莫名的有些心慌,这孩子这时候问这个做什么?好奇怪嗯也不奇怪,是紧张吧说起往事来引发他的同情心吗?
“就是很好的人,沉默寡言老实”他道,“你不用担心,虽然我是利用你们要博个名声,也没想真把女儿嫁给你,但我也真心要照顾你们,不管怎么也不会害了你们,那岂不是禽兽不如。”
薛青哦了声道了声谢,垂下视线,笼统的模糊的大众化的人物概括描述,没有丝毫往事的细节回忆,没那么深的感情忘记了吗?
马车猛地一停,外边小厮说到了。
郭怀春深吸一口气道:“走吧。”起身下车,薛青跟随。
园中精致且顾不得观看,二人急匆匆的直接向宴厅而去,远远的便听到其内很热闹,鼓声噔噔,伴着说笑。
厅内不可能一直作诗,也不可能专等薛青来,宗周便提议玩飞花令,让人折了一只六月桂花,又叫了湖心岛的鼓师来击鼓,满厅中传花,鼓停花在谁手谁便说一句带花的诗句来,说不上来者罚酒。
这一下满厅男女老少无可避,好在宗周知道有些妇人不读书不知道诗词,允许家人侍女帮忙,饶是如此气氛也紧张起来,女孩子虽然不少得到嘱咐要装愚笨,但到底不想被罚酒,便难免下意识的拿出了真本事。
薛青跟随郭怀春走进来时,鼓声停下,桂花落在一个女孩子手里,她慌张的红着脸念不出诗词,眼泪唰的流下来。
有笑声响起,薛青抬眼看去,见正中一个大红衣袍男子正在笑,身后红珊瑚头顶灯笼照耀下恍若神仙妃子
薛青才抬眼,那男子视线瞬时也看来,手一伸,道:“薛青,你来替这位小姐对令。”
第九十章 请作
一声薛青让厅内安静,所有的视线都看来。
门厅处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簇新衣衫,容貌清雅眉眼间又几分稚涩,陡然诸多视线看来,他似是有些不安,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站在他一侧的郭怀春道:“不要怕。”
薛青道:“那人,那人认得我…?”
任谁走入一个陌生的地方陡然被叫出名字都会有些受惊,尤其是叫出名字的人还不认得。
郭怀春哦了声,神情轻松道:“你随我进来的嘛,年纪又合适,猜也猜的到你是薛青,不要紧张…小里小气的。”
然而你好像也有些紧张,薛青眼角的余光看到郭怀春垂在身侧攥起的手,她看人一般不看神情如何,而是小动作更能表达真实情绪。
看这少年站在门厅有些呆呆,这宗周一语没头没尾,想必这少年被说傻了。
柳大老爷便道:“在做飞花令,薛少爷,你可懂飞花令?宗大人要你接一个。”
薛青哦了声点点头,迟疑一下道:“花…花谢花飞花满天。”
她的声音微颤倒也清亮,在座的人都听到了,有花,也是诗句,只是听起来平平无奇。
宗周咿了声似乎想了想,道:“出自哪里?怎么没听过。”他熟读经卷诗词,适才场中说过的诗句没有他不知道的,只是这一句完全没有印象。
薛青神情更有些紧张,道:“我我忘了。”
厅内有人忍不住笑,这场面对于这个乡下孩子来说的确很害怕吧,一害怕就懵了,宗周也笑了,道:“忘了啊,无妨,对的很好。”他又看向先前那位女孩子,“你不用罚酒了,谢谢薛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