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承笑道:“我可没有谬赞,我是真觉得好…”
他的话音未落,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
“薛少爷如此大才,不知这一次是否还战战兢兢?”
李知府勃然变色,又是他!
众人也纷纷寻声望去,看到灯下一个秀才身边骚动,几个同伴有些惶惶的从他身边站开。
林秀才并没有察觉,只看着这边的薛青,道:“不如趁兴再做一首如何?”
李知府蹭的起身,待要呵斥,薛青已经先开口道:“好。”
她这一声好出人意料,众人的视线又都看向她。
廖承看看这秀才,又看向段山,低声道:“…这就是所谓的文人相轻吧?”低声的笑起来,“我就喜欢看这个…”不待段山答话,便抚掌笑道,“好薛少爷果然有才啊。”
他都开口了,这下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李知府面色沉沉。
裴家一个老爷道:“如此请廖大人段大人先正厅入座…作诗总要耗费些功夫。”
廖承尚未说话,薛青已经施礼道:“不用,小子想好了。”
咿,这就想好了?也太快了吧?
薛青道:“诗是触景生情有多感触,不在时间长短…有的人无情无趣,再多时间也做不出诗词的。”说罢看了眼林秀才。
林秀才面色羞恼,四周也响起低笑。
廖承哈哈大笑,道:“薛少爷是个有情有趣的,快请吧。”
薛青踱步向前,一步两步三步,停下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三步成诗么?
张莲塘低声道:“果然来势汹汹啊。”
少年人清亮的声音在场中响起,裴焉子对身边的少年们道:“纸笔。”
便有两个少年展开一张纸,裴焉子提笔站在其前写起来,那边薛青的声音缓缓沉稳继续。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少年人一边念诗一边踱步,不看人不看景,或者低头或者抬头,人已经到了戏台下,台上春晓乐亭尚未退场,对这突然的作诗也没反应过来。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念头,春晓忽道:“把灯照下去。”
为了戏台上显眼,戏台四周故意被安置的昏暗,而台上绳索串起了很多花灯,灿若明珠。
裴家的仆从怔了怔,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一摆头,二人果然将台上的花灯一一的向下放去,戏台上陷入昏暗,那位小少年还在慢慢的踱步,似并不察觉自己已被照亮。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诗词如同灯光一般倾泻。
“是乐府啊…”
“又是乐府…”
低低喃喃的声音接连响起。
“好美的乐府…”
铮铮的琴声低低的响起,这让失神的人回神,但又觉得更空灵。
李知府沉沉的脸色变得有惊讶又惊喜,看着那少年一步一句,执着纸张的少年又来了两个,先前那张已经写满让开。
“早知道该拿大纸来。”少年们额头冒出细汗,莫名的紧张又莫名的激动。
裴焉子并没有抬头,面前纸来便专注的提笔落字。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
“玉户…”
“鸿雁…”
戏台灯下的少年的步子越迈越大,形容也越发的洒脱自在,四周也越来越安静,除了低头写字的裴焉子,所有人的视线都凝聚在薛青身上,耳边吟诵声琴声萦绕。
林秀才的神情从不屑到惊讶此时已经呆滞,嘴唇喃喃动了动也不知道说的什么。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少年甩袖转身,看向夜空高悬的明月。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声停琴落,满场寂然。
“好。”不知哪个先开口喊道,旋即便如同烟花点燃,噼里啪啦的四处散开。
“好!”
“妙!”
说话声鼓掌声四起,没有人顾忌官兵在场,也没有人顾忌那位京官是否已经叫好,他们只想直抒胸臆,忍无可忍。
李知府也抚掌点头,神情与有荣焉,主动对廖承和段山道:“还可以还可以。”
廖承笑道:“哪里是还可以,分明是好的很…长安府真是人杰地灵。”
李知府笑道:“是青霞先生教导有方。”
那边的林秀才身边散开的人又聚拢过来,还有人笑着问道:“林秀才你觉得如何?”
林秀才还未回过神喃喃道:“买的…”
四周的人摇头,有人叹道:“这种诗词,哪里买的到…不要傻了。”
薛青也正走回来,听到这句也摇头道:“是啊,太傻了…不要跟我比诗词啊。”
张莲塘道:“为什么?”
薛青道:“因为欺负人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作诗怎么就欺负人了?是说他自己才思敏捷高人一等么?张莲塘审视她一刻,点点头道:“是,倒是看得出来,你的确有些不好意思。”
薛青笑了笑没说话,杀人放火是她自己的本事,作诗毕竟是借用他人的,虽然对她来说这些是都是营生的工具,但用起来还是不一样…嗯也仅仅是不好意思而已,该用还是要用的,她又不是什么君子圣人,也不打算当君子圣人。
那边李知府已经在招呼薛青了,薛青忙走过去对他们施礼。
廖承赞叹连连,几分羡慕道:“那首水调歌头是送给宗大人的,薛青你也给我作一首诗呗。”
这个,最好还是不要走到这一步,薛青垂头道:“小子尽力。”
李知府笑道:“已经殚精竭虑了,今日怎么也是不成了…廖大人段大人,你看我们去赏灯…”
裴家的老爷们也再次邀请,廖承笑了笑摆手,道:“不了不了,已经看好了,我们在这里你们也不得自在。”
裴家诸人忙说不会不会,廖承谢绝没有再客套转身离开了,李知府自然陪同,裴家诸人相送,看着廖承和裴家的老爷们说笑而去,在场的人都松口气。
“看来是真没有恼怒…”
“还好还好…”
翻身上马在官兵的拥簇下向前,廖承回头看去,见介园外裴家的诸人还侍立目送。
“不错不错。”他不由笑道,“怪不得宗大人想要住这里,裴家这边果然有趣…那个秀才是不是与这个薛青一向不和?”
话题转的快李知府差点没反应过来,一怔后才道:“这个林秀才一向清高自傲,当初在双园就是他给宗大人提及薛青,薛青没有做出来诗词,他很是着恼。”
果然是有嫌隙,廖承笑道:“怪不得,那这次两人来这里都是憋着劲呢…有趣有趣,我们倒是趁机看个好戏。”
这个廖承笑语和气,心思却也是缜密啊,李知府摇头道:“这个林秀才这么大年纪的人,跟一个小孩子较劲,真是有辱斯文。”
段山道:“斯文,文人也就是嘴上说的斯文。”
李知府也是文人啊。
廖承笑着打圆场道:“不争不鸣,不争不鸣…我们这就回去吧…”
李知府视线看向前方,忽道:“大人,还有一处很热闹的地方,不如去看看。”
……
知府与廖承段山到介园的消息,柳家这边也听到了,柳家不少人幸灾乐祸。
“…这下有他们好戏看了…当初不借介园就已经被人记在心里了,还吟诗作对歌舞,不引人去才怪呢。”
这边才高兴没多久,那边有消息来报知府和廖承段山来柳家了。
站在门外仰头看天上炸开的烟花,又看地下乱跑的人群,耍猴的,玩火圈的,更有唱大戏的,再远处还有一群赤裸上身的女相扑手…喧闹而嘈杂,这让刚从介园那边诗词景美中走来的廖承段山有些眼晕。
柳家的老爷们齐齐的迎来。
廖承按了按额头道:“你们这里还真是好热闹啊。”
柳家一个老爷施礼道:“市井玩乐,市井玩乐,图个热闹。”
话音刚落,李知府冷哼一声,道:“图个热闹?介园为纪念宗周宗大人开诗会热闹,你们柳家这般热闹又是为了什么?”
被人拥簇着走来的柳老太爷听到这一句勃然色变。
李光远,你八辈祖宗!
第一百四十一章 称赞
纵然把李知府的八辈祖宗骂了个遍,柳家老爷们脸上都还要带着笑,这就是大人与孩子们的不同,还好一番言语化解说说笑笑,揭过了这个危险又令人尴尬的话题,至于大家心里揭过没揭过,日后再说。
廖承段山并没有留太长时间就离开了,柳家的灯会被打扰散了场,而介园那边的事也传来了。
“坐下来看了歌舞连连称赞”
“那个薛青,说是此举为纪念宗大人”
“真是无耻啊”
“这些都不是关键,李光远为什么针对我们”
“还是为了找替罪羊”
“他休想任凭查无凭无据又能如何?”
“真是好啊”
屋子里议论纷纷,诸人神情愤怒,声讨之中忽的冒出一句不合时宜的叫好,这让众人愣了下,循声看去,见是家中一人正低头看着手里握着的几张纸,这是随同介园的消息递来的,那老爷接过之后便看起来,现在看似是入神了。
“什么?”旁人问道。
那人回过神道:“那个薛青的诗词。”
薛青啊
“水调歌头啊有什么可看的。”
当然不是说不好,好是真的好
“不是看过了嘛”
“不知道郭家哪里买来的”
厅内诸人议论,那人摇头道:“不,不,不是那首,新作的。”
新作?又作诗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柳老太爷开口道:“念来听听。”
那人应声是,道:“这是一首五律,八月十五夜玩月忆刘禹锡”
才开口厅内便有人忍不住问:“刘禹锡是谁?”
“不知道啊,既然是忆大约是亲朋好友吧且听我念来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男人缓声念来。
一首诗作罢厅中安静一刻。
“这小子如果是他写的,倒是真有几分才情。”有人迟疑一下道,“这般年纪能接连做出两首月诗词”
他的话没说完,拿着纸的男人抬起头,神情复杂道:“不是两首,还有一首。”
还有一首诸人神情愕然的看过来。
柳老太爷在圈椅上嗬了声,抬手道:“念来。”
男人应声是,看了眼手里的纸翻了翻,清了清嗓子,道:“我站起来念啊。”
还以为他要念了呢,在座的人有些莫名其妙,还要站起来念这么郑重啊,那男人已经站起来,神情的确几分郑重。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这首很长,厅中的人觉得念了好久还没念完,但当男人的声音落定的时候,众人又觉得太短,脑海里不由自主的一遍一遍的重复先前的诗词,似乎这样才能抚慰,人人都如此,以至于室内鸦雀无声。
又似乎过了许久,柳老太爷道:“无言可赞。”
的确无言可赞,怎么称赞都是苍白乏味,不足以表达对这首诗词的赞叹。
而对于柳老太爷说出这样的话,大家也没有觉得奇怪都是读书人,诗词的高下心里都明白,对人是不满,但对于这首诗词,当真是半点说不出违心的话。
“这般年纪”厅中有人喃喃。
相比于柳家的安静,介园此时热闹无比,薛青被少年们围起来,少年们则被大人们驱散。
“薛少爷,到这边来”
“薛少爷,这首诗词我想问问”
“薛少爷,你看看我这首”
戏台下一片嘈杂,台上还在演唱水调歌头的女子完全被众人忽略水调歌头是好,但到底听过了多遍了,谁又能抵得过新出诗词的吸引呢?
站在屋子里向外看的春晓笑的眼睛都没了。
“幸亏我们演完了后边的几个此时气的要吐血了”她跟小婢握着手蹦蹦跳跳,忽的看到一旁坐着收拾琴的乐亭,松开了小婢,理了理衣衫,走过去郑重一礼,道:“乐亭少爷,我错了。”
乐亭抬头看她一笑,道:“开始错了,但结果更妙,况且你这个也不叫错,这是人之常情。”
那种时候害怕畏惧不愿意出场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只是一个女妓。
春晓握手欢喜一笑,看着乐亭又微微歪头,道:“那乐亭少爷的又是什么情?”
怕是人之常情,不怕呢?说起来乐亭他更是无依无靠,万一惹怒了京官大人,那真是完了。
乐亭想了想道:“也是人之常情,君子重诺,我既然答应了,总是要做到的。”
读书人的心智春晓一向是敬而仰之,她嘻嘻笑应声是,又跑回窗户前看:“薛少爷被人缠着脱不了身了”
薛青一向谦和有礼,所以打断拒绝他人示好攀谈的事只能别人来做。
张莲塘对四周的人作揖道:“诸位伯伯兄长们见谅,我答应了他母亲照看,不敢让他在外留太久,这时候该送回家去了,否则小子无法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