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是阿音的父母把她托付给师尊的?难怪阿音从禁谷一出来,师尊便收她为记名弟子。”古晋头一次听说这些数万年的往事,忍不住惊讶。“既然是恩人所托,那为何师尊会把阿音独自留于后山禁谷?又为什么一直让她沉睡,没有唤醒她?”
他当初在后山发现阿音时,阿音已破壳而出,虽有生命体征,却一直沉睡。若不是他日日用仙力蕴养,她凭自己之力很难苏醒过来。
“让阿音沉睡,是阿音父母的意愿,师尊只是体恤她父母一片爱子之心,不忍唤醒阿音罢了。所以师尊才把她安置在后山禁谷的山洞,因那山洞原本就是那对水凝兽夫妻所居,是她的家。”
“为何?战乱总有消弭的一日,阿音的父母怎么会愿意她一直沉睡?”就算当年魔兽为祸导致三界涂炭,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阿音的父母为何宁愿阿音一直沉睡,也不愿让她醒来。
闲善摇了摇头,亦是一脸惋惜,“说来也是一桩憾事。当年阿音的母亲怀着她时被魔兽所伤,虽勉强生下了她,但却发现这孩子的灵魂之力受到魔气侵袭,很难破壳而出活下来,即便邀天之幸能破壳而出得见天日,也最多只有十年寿元。那对夫妻心疼孩子,将阿音托付给师尊时,只留下了一句话。”
“什么话?”古晋听得触目惊心,喉咙隐隐发紧。
“他们央求师尊把她置于后山禁谷,永远尘封,若她命中注定能破壳而出,那便是这孩子该当有此短暂的一生。她若能活下来,一生际遇,皆听天命。”
一生际遇,皆听天命。
这八个字,当真是又心酸又无奈。
一个注定只能活十年的生命,是该让她降生看过这世间后死去,还是该让她永远沉睡囫囵着留一条命,作为父母,根本无法做出抉择。
所以他们把那孩子的命留给了上天。如果她注定有破壳而出的一日,哪怕只有十年,也希望她能无憾而精彩的活下去。
许久,泽佑堂里响起古晋痛苦沉哑的声音。
“师尊他,一直知道吗?”
闲善点了点头,“那时你刚从禁谷受完刑罚出来,尚还是少年心性。师尊怕你接受不了,飞升之时嘱托我在合适的时候再告诉你。可我昨晚发现……”
古晋想起昨夜慌乱之时闲善曾碰了一下阿音的额头,突然抬首,眼中满是慌乱,“师兄!阿音她……”
他的声音又急又快,“你刚刚说她只有十年寿元?”
闲善没有再言,只是遗憾地点了点头。
十年寿元,阿音在大泽崖底禁谷陪着古晋度过了四年时间,这半年陪着古晋奔波于三界,又在钟灵宫耗了五年寿元换回凤隐的三魄。如今算来,她剩下的时间,竟已不剩一年。
难怪闲善对阿音的寿元一直守口如瓶,如今大泽山危难之际如此需要他时却告诉了他阿音的境况,因为阿音已经没有时间了。
一年,他以为还有百年时间,阿音竟连一年都没有了!
“掌教师兄。”
古晋一膝跪在闲善面前,骇了他两位师兄一大跳。
他们素是知道的,古晋入门一百多年,除了正式拜师那一次,连东华都极少跪拜。东华更曾有令古晋在山门内免一切俗礼,即便将来下一任掌教即位,古晋亦可不参不拜。
说实话,古晋在大泽山这百多年的修仙生涯,过得比当初天宫的皇子公主们都精贵。
但他们一路看着长大的小师弟,这时候眼眶赤红手足无措地跪在了他们面前。
“掌教师兄,二师兄,你们既然早就知道阿音的寿元只有十年,是不是有救她的方法?”
闲善和闲竹沉默不语,俱都无可奈何。
闲竹一把把古晋托起来,“阿晋,我和师兄一直怕告诉你,就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救阿音。寿元天定,仙兽若想冲破寿元的桎梏,只有自己突破极限,化仙为神,这你是知道的。”
即便是仙妖,也是有寿命极限的,左右不过道行高深,活的便长久些罢了。仙兽妖兽亦是如此,三界六万年来由兽化神的,不过出了清池宫的古君上神和妖皇森简两人。就连渊岭沼泽的三首火龙,修炼了六万年也只是半神境界。
阿音她只是一只普通的水凝兽,到如今也不过是下君的仙力,怎么可能在一年之内化为神兽呢?
阿音的死,是一个从降世开始就注定的劫难,只是知情的人不忍心戳穿,才会瞒了如此之久。
闲善和闲竹一力促成古晋去百鸟岛求亲,便是瞧出他对阿音太过看重,想着他有了喜欢的人,那终有一天阿音离去时他也不至于太悲伤沉重。
哪知兜兜转转,他们使了这么大的力,甚至不惜睁只眼闭只眼让华姝拿走遮天伞以促成两人,到头来阿晋还是喜欢上了这只他一手养大的水凝兽。
有些事,真是命中注定,没有人能够破开。
“阿晋,九星灯让我和你二师兄来点燃,这些日子你就留在山内,好好陪陪阿音吧。”
闲善叹了口气,在古晋肩上重重拍了拍,上万岁的老神仙眼底有着对生死的看透和超脱。
“生死有命,一切都是注定,你要看开些。”
古晋在他的目光下张了张嘴,却茫然到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嘴唇忍不住的颤抖发白。
闲善不忍看他,朝泽佑堂外走去,行了几步,又突然停住,他回过头望向古晋。
这个可以说是他一手养大的小师弟正垂着眼,满是苍凉。消瘦又孤寂的身影和两万年前的那个身影缓缓重合起来。
他微微抬眼,看到了古晋身旁站着的闲竹。他也正望向他,对古晋满心愧疚和深有同感,却毫无办法。
难道所有的宿命和结局仍是和两万年前一样吗?
这一幕被殿外的初阳拉得格外狭长而沉久,久到闲善这样修了四万年的老神仙都不能忍受。
他突然就开了口。
“阿晋,师尊飞升前还有一句话让我告诉你。”
这句话像是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魔咒。
古晋突然抬头,望向闲善,眼底带着微弱的希冀。
“师尊说,水凝兽已经灭族,阿音已经无亲无故,三界之内唯一和她有些血缘牵绊的恐怕就是当年元启小神君身边的那只水凝神兽碧波,如果你能找到他,或许阿音还有一线生机。”
闲善话音未落,古晋眼底泛起如获重生的惊喜。他匆匆朝闲善行了一礼就飞出了泽佑堂,连一瞬的犹疑都没有。
看着他飞向后山祁月殿,闲竹走上了前,问:“掌教师兄,上回听阿晋提过,他们在紫月山曾遇见过元启神君的神兽碧波,那阿音是不是还有一线希望?”
“或许吧,师尊只留下了这句话,能不能救阿音,也要看天意了。”
看着闲善的神情,闲竹心底泛起一抹不安和疑惑,他迟疑道:“师兄,你之前为何没有告诉我师尊还留了这句话?要是早知道,我们早就该让阿晋去紫月山寻那碧波了。”
闲善未答,他望着古晋消失在半空的身影,缓缓叹息了一声。
初阳洒满大泽山山头的每一片角落,照耀着这个已经存在了六万多年的仙门。
东华是三界最古老的仙君,他仙法高深,仁德厚重,但却极少有人知晓,他同样精通命盘之理。
有些劫难,他算得出,可纵算得出,却也不知该不该阻挡。
一山之危换一人之命。
六万年前的重恩和六万年后的山门,孰轻孰重?
那个活得比三界更古老的神君在飞升之际,把决定权交到了最信赖的弟子手中。
“闲竹。”闲善望向眼前的朗朗山脉,潺潺流水,唤了闲竹一声。
“师兄?”
“点燃九星灯,师尊不在,大泽山就靠我们守护了。”
“是,掌教师兄。”
闲竹随着他的目光望向初阳晕染下的大泽山,嘴角终于露出了一抹释然的笑意。
“希望阿音的那只小祖宗会有办法救她。”
但愿两万年前的遗憾别在阿晋和阿音身上重演,但愿他们能有机会,好好相伴着走下去。
两个活了几万年的老神仙立在泽佑堂下,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如是想。
很多年后,已经成为普湮的古晋并不知道,他的两位师兄,曾经在那一日望着他的背影为他和阿音送上过如此真挚而淳朴的祈祷和祝愿。
只可惜,千年一瞬,这一幕被淹没在三界滚滚向前的时光洪流中,从来不曾被人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投雷和手榴弹的妹子们啦。
抱着滚滚。。。
第六十五章
祁月殿。
酒劲醒过来的阿玖和青衣蹲在昏睡的阿音床前一脸自责。
“怎么还不醒?”阿玖一边转悠一边嘟囔,“怎么还不醒?”他时不时在阿音额上探一探,眉头皱得比小老头还深,“是不是那呆子给阿音吃的还神丹有问题?”
宴爽在一旁鼓着劲翻白眼,直想把这只聒噪的狐狸扔出去。她还没来得及付诸于行动,一转头瞧见了门边立着的人。
古晋不知何时入的房,他立在门边,沉沉望着床上昏睡的人,眼底压抑的情绪竟比昨日阿音重伤吐血时更冷沉几分。
宴爽直觉得不安,刚想问。古晋已经径直走上前坐到了阿音床边。
暴躁的火狐狸一瞧见情敌出现,还这么一副主人在居的模样,顿时就怒了,一巴掌上前就要劈了古晋,“你还好意思来,你和阿音一块儿遇见的那魔物,阿音伤成这样子了,你倒是活蹦乱跳的,她刚为你舍了半条命,你就是这么保护她的?啊?还东华的徒弟?还大泽山三尊之一?”
宴爽没能拉住他,阿玖冲到古晋面前,揪起了他的前襟,“古晋,我要带阿音回狐族,她在你身边,早晚得被你害死!”
阿玖这几句气急的话,对刚刚得知了真相的古晋无异于诛心之言。
他第一次没有反驳火狐狸的怒火,仙力一扫把阿玖从他身上震开,冷声道:“她是我大泽山的人,是我师妹,大泽山和我自会护她,她哪也不会去。”
阿玖瞧古晋哪都不顺眼,冷哼一声,出了祁月殿。
宴爽知道阿玖是因为觉得自己昨夜喝酒误事,没保护好阿音而自责,叹了口气出去劝慰了,顺道十分贴心地带走了一旁懵懵懂懂看热闹的青衣。
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昏睡的阿音和床边沉默的古晋。
他望着阿音苍白的面容,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冰冷而瘦弱,早已不再是刚降生时的生机勃勃。
鸿奕说的没有错,若不是为了他,阿音不会变成这样。
哪怕是破壳而出懵懵懂懂的在大泽山度日,她也该有十年时光。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满是伤痕地躺在床上,连一年的时间都不剩。
九幽炼狱里颤颤抖抖拦在弑神花前、钟灵宫里坦然无畏舍了半条性命和昨夜用命拦住魔气救下他的阿音在眼中交错浮现,最后落成了长安夜空里那一幕盛然而灿烂的笑颜。
古晋俯下身,嘴唇在阿音额上触了触,滚烫而温热。
“你一定会没事的,我一定会让你长长久久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殿门被推开,宴爽正守在殿外,瞧见古晋这么快出来愣了愣。
“宴爽,我要下山一趟,短则数日,多则半月,你替我好好照顾她。若是阿音醒了,说我有事下山便可。”
大泽山刚遭受魔族入侵,正是风声鹤唳之时,阿音又重伤未醒,古晋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大泽山?
宴爽心底涌出不安,忙问:“阿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古晋神情一顿,稍稍沉默,摇头,“没事,掌教师兄有事交给我办,需要我亲自下山走一趟。山中有魔族出现,近来可能不大太平,我不在的时候,有劳公主替我多看顾山门了。”
宴爽见古晋一副平和的神色,担心稍敛,笑道:“你还和我客气做什么,我和那只狐狸会帮助掌教守好山门的。”她顿了顿,替阿玖解释了一句,“那狐狸看着凶神恶煞的,其实我看得出来,他挺喜欢你们大泽山的,对青衣和后山那窝兔子比对我都好,他刚才那是太担心阿音了才会口无遮拦说出那些话,你别把他的气话放在心上。”
古晋颔首,“我知道,你放心,他的话我不会放在心上。”
他说完,又对宴爽嘱咐了几句,朝殿内看了一眼,而后御剑朝山下而去。
古晋下山去往紫月山的同时,长生殿内的九星灯被闲善和闲竹正式点燃。
三日后,妖界紫月山结界外,古晋懒得费口舌再喊,一剑劈在天启留下的结界上,惊动了正在后山晒太阳养膘的碧波。
碧波扛着天启为他量身打造的护山小令旗牛逼哄哄地冲出来,一见是他的小神君回来了,笑得牙口都找不着就朝古晋身上冲。
“阿启阿启你回来啦!”碧波在古晋身上使着劲蹭,只差在他身上涂满口水了。
这时候,身后一道不轻不重地咳嗽声响起,一只不合时宜的手伸过来,径直把碧波从古晋身上扒拉下来。
“碧波,不要胡闹。”傲娇的三首火龙提着碧波的领子朝古晋谦谦半礼,“三火见过元启小神君。”
这回元启身边没有旁人,他知道元启的身份,自然礼不可费。
碧波陡地被人提起,两只小短腿在空中扑腾了半响找不着落处,转过头恶狠狠道:“臭妖龙,快放我下来!我要去阿启那!”
三火眼微眯,笑得有些痞,眼底似有一道光闪过,“别胡闹,小神君身份尊贵,你这行为放在上古神界那是亵、渎神体,要砍头的。”
这妖龙简直胡搅蛮缠,碧波大眼一瞪就要反驳,不知怎地瞥见了三火眼底那一抹危险的光,竟一下有些气短的认怂了,嘴张了张硬是没啃出半个字来。
古晋朝三火道:“龙君无需多礼。”他朝碧波看去,眼底有着急切,“我这次是专程回来找碧波的。”
这话一出,碧波和三火都有些意外,两人心里想的倒是罕见地一致。
他这么一除了好吃懒做晒太阳外啥都不会的废物,找他干啥?
我这么一除了圆润可爱讨喜爱睡觉外啥都不感兴趣的吉祥物,找我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