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默望着不远处的古晋,心底猛地一动,忽而想起一件事来。
仙界有闻,大泽山东华神君百年前收了一名入室弟子,无人知其来历,只知老神君格外宠溺,一身所学倾尽而授,甚至飞升之时立下门规,将来大泽山无论掌教为谁,古晋皆能不拜不叩。
所有人皆以为笑谈,如今慢慢品来,别有一番深意。
大泽山最重门规,就算老神君宠溺幼徒,又怎么会立下如此有违师伦的规矩?除非……
华默猛地朝古晋看去,心底冒出一个极荒谬的念头。
除非那人的身份从一开始就立于大泽山掌教之上,是以无论即位者是谁,今后千年万年,都不能有人越过他。
那他是谁?到底是谁?仙界中有谁的命格能贵在仙界巨擘大泽山掌教之上,更何况百年之前,他不过一介孩童?
恰在此时,古晋指尖一道细小的白色神光出现。那道神光只微乎其微一点星光,却让阵外的人忍不住生出颤栗之感。
那是……那是……仙灵阵法外的上仙们心底泛起荒谬的感觉。
古晋身旁的元神剑在他指间那抹白色神光出现的同时发出清澈而欢快的鸣叫,如获新生,它飞到古晋面前,剑身忍不住颤抖。
细微的白色神光从古晋指间、手腕处向上延伸,直至将他整个身体笼罩,紫色的封印在神光中若隐若现。
“神印?那是真神的神印?”
昆仑老祖远远瞧见古晋身上的封印,几万年波澜不惊的老神仙倒吸一口凉气,颤巍巍望着神光中的古晋说不出话来。
一旁听见的仙族神情惊讶,华姝面上的悲伤和怒意被古晋身上的神色驱散了些许。
唯有阿音,她愣愣看着远处的古晋,一股悲凉涌上心头。
神光之中,青年望着脚下的大泽山主殿,眼神无悲无喜。
元神剑在他耳边鸣叫,仙族的惊叹若隐若现,他却突然想起一百多年前的那一日。
那一日,是个艳阳天,大泽山还是安宁而祥和的模样。
他拉着天启的衣袍,踮着脚问他。
“紫毛大叔,我体内的混沌之力什么时候才能解开?”
那时候,天启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世上众生皆存于天地,无论神佛仙妖,得到多少,便要还给世间多少。阿启,等你遇到你生命里不可承受之重的时候,混沌之力自然便会归于你身。”
“我只是希望,那一天,会迟一点到来。”
百年之后,古晋突然懂了天启那历遍世事的眼底盛着的沉寂和苍凉。
但他这一世,若是不懂该有多好?
他从未想过,这一世的透彻和清醒,懂得责任和承受竟是用大泽山一山的性命换来。
何其重?何能负?
一声低沉的呐喊,犹若心底的愤怒悲伤绝望被沉沉打碎又涅槃重生,那声低沉而痛苦的呐喊响彻天地。紫色封印骤然碎裂,白色神光拔天而起,冲向天际,甚至越过三界苍穹,直入上古神界。
几乎在同时,滚滚天雷突然聚集在大泽山顶端,在紫色封印碎裂的同时朝白光中的古晋而去。
天雷来势之凶,远在几日前鸿奕引来的之上,甚至在第一道天雷劈下时,就已是上君巅峰之力。
“这是,这是要化神?”仙灵阵法外的上仙们瞠目结舌,望着那蠢蠢欲动的天雷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古晋连上君都不是,一朝晋位,怎么可能直接化神?
“阿晋!”阿音瞧见雷电之力劈向古晋,担心地朝阵法里冲去,却被御风上君拦住。
“阿音女君,这是化神晋位的天雷,不要随意闯入,免得误了古晋仙君晋位。”
“化神?”阿音喃喃开口:“阿晋怎么会化神?”
“水凝兽,古晋仙君到底是什么来历?”一旁的华姝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他是大泽山的弟子,是我师兄。”阿音皱着眉道。
“大泽山的弟子?”华姝瞥了她一眼,露出讥讽之意,“如此神力,怎么可能是普通的大泽山弟子,看来我白问了,你也不知道。”
阿音手握紧,唇色泛白,眼底露出一抹沉痛,却半句都未反驳,只和众人一样担忧地望向仙灵阵法中的古晋。
轰!轰!轰!
一道道天雷劈下,神光中的人却毫不退缩,他手握元神剑,一剑迎上雷劫,竟将降下的天雷劈成粉碎。
如此神力,如此迎劫,简直闻所未闻。
一道又一道,整整九九之数。
直到最后一道雷劫降完,那道耀眼而恢弘的神光才从大泽山之巅的那人身上散去。
一把银色而古朴的神剑出现在众人眼中,众仙循着那握剑的手往上望去,齐齐噤了声。
清隽的面容隐去了银袍青年年少时的稚嫩,他一双眼沉如繁星,额间水滴神印惊鸿而现。
古晋身上纯正而恢弘的混沌之力将整个大泽山覆盖,神威天成,像极了百年前在擎天柱下的那位真神。
所有人都在猜测,但没有人敢开口。
那个足以贵及上古界的神君,这百年,真的以一个小小的大泽山弟子的身份,存于下三界吗?
一道仙力拂过,一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众仙身前。他一身玄色仙袍,书生打扮,儒雅而温文。
有些老神仙识出了他的身份,惊呼出声。
果然,玄色书生收住手中折扇,朝仙灵阵法中的青年微微弯腰,行下一礼。
“清池宫长阙,特来迎神君回宫。”
清池宫长阙,古君上神之徒,自上古真神回归上古神界后,清池宫便交由他掌宫,近百年来,清池宫从未开山,久而久之,便有人忘了此处的存在。
能让长阙亲自来接的神君,含着上古神界在内,也只有一位。
上古和白玦之子,两百年前降而为神的神君元启。
长阙声定,所有人都在等阵法中的青年出声。然而他抬起了眼,朝仙灵阵法外的御风走来。
他一步一步,神力浩荡而威严,停在了满界上仙面前。
“大泽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青年的声音响起,唯一句,冰凉而冷漠。
他三步之远的地方,阿音看着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划过,但那一眼而过的瞬间,她仿佛看见自己在古晋眼中,化为尘埃。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天家里开工搞装修,耽误了几天,恢复正常更新。
第八十三章
后古历六万三千六百三十二年,九月十五。
这一日后世回忆起来,发生了许多大事。
伫立仙界之巅六万年之久的大泽山在这一日满门倾颓,真神上古和白玦之子元启也是这一日在大泽山觉醒,晋升为神。
还有一件事儿,比这两件重要得多,却未昭告三界,三界的仙妖们只从一些不同寻常的迹象里寻找到了一点儿征兆。
元启晋升为神的那一天,仙妖结界的擎天柱和上古界门同时消失,上古神界和下三界的所有联系和通道被彻底尘封,除了那道由天地法则衍生而出的问天路。
上古有闻,凡真神降世,上古神界皆会闭界千年,以整界之力蕴养真神,千年之后,界门才会重开。
擎天柱和上古界门消失的那一日,下三界们的仙妖们便知道,上古神界里真神诞生了。
只是不知道,乾坤台上诞生的那一位,是新的真神,还是归来的白玦真神。
上古神界的事儿下三界一向可望而不可及,猜测议论了几番后便把重心转到了三界中来。
自元启在大泽山晋神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元启入神后,并未随长阙回归清池宫,反而和御风惊雷等上仙去了天宫。
狐族王侄鸿奕屠戮大泽山的罪行罄竹难书,十一位上仙便做主定了鸿奕死罪。因鸿奕已是半神,唯恐狐族再生事端,天宫定下十五日之后在青龙台对他行天雷之刑。
九天玄雷,挫骨扬灰,仙族众人对鸿奕,可谓不留半点情面。
算算时日,三日之后,就是天雷之期。
大泽山已亡,古晋入神后留下的混沌之力代替了仙灵阵法将整个大泽山笼罩,无人能再入大泽山。阿音无处可去,便跟着元启一起回了天宫。
鸿奕在锁仙塔,收于御风上尊的风灵宫中。她有太多疑惑,曾入风灵宫请御风上尊让她入锁仙塔见鸿奕一面,但御风面带难色地拒绝了。
鸿奕已是半神,阿音妄入锁仙塔,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如今元启身份大明,整个天宫待阿音亦同样尊重有加,并不因大泽山覆灭而怠慢于她。
只是阿音再也没有身在大泽山时的欢快和自在,从回天宫的那一日起,她便再没有见过古晋。
不,如今或许应该唤他,元启。
真神上古和白玦之子,生而为神的神君。阿音从未想过,那个在大泽山照拂他长大的阿晋,会是这样的身份。
仙界最卑微的水凝兽,神界最尊贵的神之子,他们仿佛一日之间成为了最云泥有别的存在。
景阳宫门前,阿音驻足良久,见殿里头的灯昼夜长明,忍不住唤住了出殿的仙侍。
“阿晋……”阿音顿了顿,压下心底的酸涩,重新开口:“元启殿下还没休息吗?”
宫内的仙侍见是阿音,客客气气,极是守礼,“见过阿音女君。殿下刚用了晚膳,昆仑老祖正巧来访,这时候正在和殿下弈棋。女君可是想见殿下,容我进去通禀……”
“不用了,我只是问问,既然殿下有客,我改日再来。”阿音有些尴尬地立在景阳宫前,朝仙侍摇摇头,失落地走了。
半月前,御风将元启迎回天宫。元启身份特殊,在天宫自拥一殿,虽不处仙族政事,但凡是数得上号的上仙们,日日皆来拜访,唯恐落了后。
阿音想知道大泽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鸿奕会在入神后屠戮山门,宴爽和青衣未醒,她唯一能求助的,只有元启。
但如今的元启,阿音轻轻叹了口气,她却连见上一面都需要通禀。
可到底是见不到,还是不敢见,连阿音自己都说不清楚。
大泽山那一山的尸骨让她无法面对元启。
她总是会想,如果当初不是她在九幽炼狱里救下阿玖,不是她执意带阿玖回山养伤,不是她在大泽山最危难的时刻重伤昏迷、阿晋为她离山炼制化神丹,是不是所有悲剧,都不会发生。
两位师兄不会死,大泽山也不会灭亡。
她无法面对大泽山的覆灭,也同样不想去面对成神后的元启。
不面对,是不是她的阿晋,就不会消失?
景阳宫里,昆仑老祖赢了元启半子,又寒暄了半晌,念念不舍地告辞了。
待送了昆仑老祖出宫,长阙犹疑了一下,回书房朝元启回禀。
“殿下,刚才阿音女君来过了。”
阿音日日都会来,但景阳宫门庭若市,访客从未停歇。其实以元启的身份,这些上仙们他可以不见,但不知为何,凡有上仙来觐见,他从未推脱,就像是刻意在躲避那人一般。
果然,元启握书的手一顿,微微沉默,还是问出了口:“她走了?”
长阙点头,“阿音女君回了凤栖宫。殿下,阿音女君必是有事,明日一早我就去请阿音女君过来……”
“不用了。”元启摇头,“她应是为了鸿奕而来。”
不知是不是长阙的错觉,当元启口中道出鸿奕两字时,他总感觉到一股铁血之意。
无关仇恨,怕是只有对一个人漠视到极致,才会有这种情感。
长阙在清池宫曾照拂元启百年,从未见过当年那个骄纵憨态的小神君眼底有过这种情绪。
大泽山满门,终究对小神君太重要了。
那日大泽山上小神君晋神,以神力封印大泽山,后执意来天宫,怕也是想亲眼看着鸿奕受到雷刑,给大泽山满门一个交代。
长阙叹了口气,想起一事,又道:“殿下,这几日上仙们都在传,说乾坤柱和上古界门消失,神界怕是有真神降世了。”
元启脸色稍缓,眼底波澜微动,但又极快地抑制住那抹期待和激动,应了声:“知道了,千年之后,上古界门重启,自然便会知道乾坤台里归来的是谁。”
长阙面露愕然,“殿下,您不回神界?”
虽然上古界门消失,但如今元启已是上神,拥有了撕裂界面回上古神界的能力。他以为元启在天宫亲眼等到鸿奕伏诛后,便会回神界。如今听这意思,难道他还要留在下三界?
元启并未回答,只沉声吩咐,“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下去吧。”
长阙心底疑惑,却只能应是,退了下去。
书房内,烛影莹莹。长阙的话在他耳边回响,阿音独自离宫的背影几乎每个瞬间都会在他眼底浮现。但大泽山满殿尸骨,总会压住他心底那抹柔软和怀念。
他看着烛光,有些晃神。忽然之间,烛光涌动,一道金光拂过,书房被一道神光笼罩,元启被刺得睁不开眼,再睁眼时,他已经站在了一方树林里。
艳阳天,桃林灼灼,溪水潺潺。
古桃树下那个白色身影熟悉而陌生,无论是幼时的清池宫,还是无忧无虑的大泽山,他足足期待了两百多年。
可他没想过,他面对世间磨难成神这一日,会是他回来的那一天。
这所有的一切是冥冥中注定吗?
我终于懂了您当初的选择,可这一切,代价太大了,父神。
元启眼底涩然,几度张口,几度停下,望着桃树下的人影没有上前。
许久,一声叹,轻不可闻,却又伴着落花流水静静响起。
那白衣神君转过身,望着不远处眉目相似的青年,眼底拂过歉疚。
他不是当年渊岭沼泽里冷漠的真神,也不是瞭望山里一心期盼元启破壳的青涩上君。现在的他,慈和而睿智,强大而温情。
他走到元启身前,抬手将他肩上的枯叶拂过,欣慰地开口:“你长大了。”
两百多年了,白玦作为一个父亲,终于将他曾经最遗憾的一块情感拾回。
白玦开口的瞬间,元启肩膀微动,他努力抑制着颤抖的身体。
他想去拥抱眼前的人,却在缺失父亲的岁月里没有学会如何去宣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