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抬首望向御座之上,目光隐晦地落在凤隐身上,身躯更弯了些许,“若千年前真是魔族暗中挑起两族之乱,嫁祸妖皇,那阿音女君当年所负罪名亦是我天宫之错。无论所查真相为何,御风都愿为当年之错一力担起责任。”
御风声音沉沉,一揖到底。
凤隐看着殿上的御风,心下叹息。如今魔族在暗,妖族又虎视眈眈,御风是怕她将当年冤屈记于心间,和妖族联手,对仙族失了庇佑之心。
自澜沣死后,御风一直是天宫上尊之首,他愿支持重查此事,天宫众仙便无一人再反对。
听见御风之言,惊雷等三位上尊当即便坐不住了,连忙起身面带愧疚道:“元启神君,我等……”
不待他们开口,元启已经摆了摆手,“先查清当年魔族之事,其他事日后再言。”
见元启一句定音,华默亦不敢在此时再提出异议,只得郁郁坐下。
元启看向常韵,“常韵长老。”
“神君有何吩咐?”常韵在一旁听了半天旁席,见元启唤她,立马应道。
“时过境迁,当年大泽山之乱已过千年,如今除了宴爽公主和青衣的佐证,如今便只有妖皇知道大泽山上发生的所有事,请长老将今日天宫所见所听转述于妖皇,就说元启……”元启声音沉沉,“和凤皇在这九重天宫等他亲临,请他将千年前大泽山之事对我二人做个交代。”
常韵一愣,元启神君是说他和凤皇?
还来不及多想,她迎上元启凛冽的眉眼,重重一躬,“是,常韵定将神君的话带给我皇。”
常韵这一句回应,终于为元启这场纷纷扰扰的寿宴拉下了帷幕。没有人想到元启的一场寿宴竟会引出千年前血雨腥风的两族之乱和魔族的存在来。
魔族控制妖皇屠戮大泽山、意图挑起仙妖两族之乱的传言一时传遍三界,引得人人自危。
常韵离开仙界后,御风将宴爽和青衣留在了天宫,等待妖皇的回应。
是夜,凤栖宫大殿。凤欢向凤隐禀告这几日在天宫所查诸事。
“陛下,在澜沣上君大婚之日服侍在凌宇殿的所有仙侍全都已经不在天宫了。”
凤隐皱眉道:“他们去了何处?”
“我在天宫吏处查过,这些人在这一千年里或因一些小事被贬下凡,或因劫数入了人间轮回历练。”
“难道天宫这一千年贬谪的只有凌宇殿之人?”
“那倒不是,澜沣上君惨死后凌宇殿便被封了,殿中的仙侍全都去了别的宫殿服侍,这些年他们陆续下凡,如今已经一个都不在天宫里。”
“将他们贬下凡的是何人?”
“华姝上尊。”
凤隐神情讶然,怎么会是华姝?
澜沣在大婚之日从凌宇殿去了御宇殿,一定有原因,最有可能发现异样的便是服侍在凌宇殿内的仙侍。她早已想到那幕后下手之人不会将凌宇殿的仙侍留在天宫,可却未料到动手将这些人贬下凡的会是华姝。
华姝为什么会这么做?难道澜沣的死她也牵涉其中?
“明日你便去鬼界一趟,拿着我的凤令去拜见鬼王,把凌宇殿里下凡历世的仙侍从生死薄里寻出来,提前替他们解开仙印,带回天宫。”
“是,陛下。”
凤隐刚吩咐完,这时一阵碎碎念从前院传来,这声音有些熟悉,正是她今日在御宇殿上听过的。
凤欢眼睛一瞪就要出去赶人,凤隐摆了摆手,走出了大殿。
凤栖宫前院那一拥桃树下,摆着小山一样高的香烛和纸钱,青衣着一身当年在大泽山时的道袍,抱着一个布包蹲在点燃的香烛旁。
他身后立着期期艾艾脸红红的凤羽,正攥着袖角羞答答地看着他。
凤皇所住的凤栖宫被人抱着一堆香烛纸钱毫无声息地闯了进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哪个小叛徒做的好事。
凤隐正准备开口,青衣眼一红已经半跪在了那一堆香烛纸钱旁。
“小师姑!”这嘶哑的一声当即唬得凤隐都不敢作声了。
“阿音小师姑,我来看你了。”青衣拾起地上的纸钱扔进香烛里,“你在黄泉路上走慢点儿。”
凤隐脸一黑,她瞅着过了一千年一点儿都没变的青衣哭笑不得。她都死了一千年了,就是爬也把黄泉路爬完了,怎么走慢点儿?
“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绿豆糕。”
青衣压根没瞧见凤隐的脸色,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他一边扔纸钱一边解开怀里的布包,绿豆糕的清香飘荡在小院里,格外浓郁。
凤羽忍不住嗅了嗅,望着青衣怀里的绿豆糕很是有些眼馋。可她纵使再不懂事,这时也不敢往青衣怀里伸手,这是给他那已经过世的小师姑准备的,她总不能抢个死了一千年的人的吃食吧。
凤隐看着青衣怀里的绿豆糕,神情有些晦暗莫名。
“小师姑,我有听你的话,这些年我日日都在修炼仙力,一时也没有偷懒。可是我没用,过了一千年还只是个下君,我给咱们大泽山丢人了。你放心,我一直守在咱们山门下,没有魔族敢去打扰师父、师叔和师兄弟们……”青衣絮絮叨叨的,声音隐忍而哀恸,“就是你一个人走的孤零零的,我不知道上哪守着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抱着绿豆糕的手有些颤抖,“你都走了一千年了,小师姑,你还记不记得我和小师叔,我们、我们都很挂念你……”
安静的夜晚里,青衣的追忆哽咽让人格外不忍,连素来神经大条的凤羽都红了眼。
脚步声在静默的院里突然响起,一双凤纹白靴停在半跪的青衣面前。两人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一双修长的手伸出,一把从青衣怀里的布包里拿起了一块绿豆糕。
凤羽瞪大眼看着凤隐毫不犹疑地把绿豆糕送进嘴里,顿时凤凰毛都竖起来了,尖叫道:“陛下!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是青衣仙君祭拜她小师姑……”
凤羽的话还没嚷嚷完,凤隐已经砸吧了两下嘴,迎上了青衣惊愕而愤怒的目光。
“不错,手艺越发精进了,我当年就跟师兄说过,你做厨子比当神仙有天分多了,偏他不听,还要继续让你当个不成器的小仙。你要是去凡间走一遭,绝对是个青史留名的大厨子。”
“你、你……”青衣面色大变,猛地窜起来,指着凤隐声音都哆嗦了,“你……”
凤隐舔了舔嘴唇,伸手在她小师侄的右额上叩了叩,“我什么我,怎么,你不是刚刚还鬼哭狼嚎的让我在黄泉路上走慢点吗?我现在走到你面前了,你就认不出我来了。”
当年在大泽山上阿音带着她小师侄偷鸡摸狗干坏事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在这小道士额上叩上几下,叮铃咕噜几声响,特别带劲儿。
那时候青衣总会嗷嗷一阵乱叫,脸红脖子粗地和他小师姑较劲儿。这回凤隐的手叩在他头上,他眼一红,就要把面前的凤皇连着一布袋绿豆糕全兜进怀里。
却有人比他动作更快,小院外红衣身影一闪而过,一把推开青衣,把凤隐抱了个满怀。
“混蛋!你这个杀千刀的,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们!”宴爽一把推开凤隐,重重在她肩上捶了两下,眼睛气得通红,“要不是青衣跑这儿哭坟,你是不是不打算认我们了?啊,凤皇陛下!”
宴爽最后四个字可算得上咬牙切齿。凤隐和青衣被她豪爽的“哭坟”两个字闹腾的脸一黑,差点接不上话来。
“陛下,您、您……”一旁的凤羽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有缘千里来相会”的三个人,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院外,超小声问:“您是青衣他小师姑,一千年前死在罗刹地的那个大泽山弟子吗?”
凤隐见自家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凤凰这幅做贼的模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在宫外设了仙阵,院里的话传不出去。”
她话还没落音,凤羽就要激动地开口,却被凤隐抬手拦住了,“是,我是她,你一边儿去。”
凤羽的八卦小火苗儿还没燃烧就夭折了,噘着嘴委委屈屈走到了凤欢身旁。
“我醒来时间不久,没找着机会去见你和青衣,不是有心瞒着你们。”凤隐看着面前眼眶通红的两人,“我就是瞒着谁,也不会瞒着你们两个。”
见两人心情平复,不待宴爽和青衣开口,凤隐眯了眯眼,目光在地上的香烛纸钱上绕了一圈,最后落在青衣和宴爽身上,挑了挑眉,“是谁让你们这样来凤栖宫见我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见两人心情平复,不待宴爽和青衣开口,凤隐眯了眯眼,目光在地上的香烛纸钱上绕了一圈,最后落在青衣和宴爽身上,挑了挑眉,“是谁让你们这样来凤栖宫见我的?”
青衣和宴爽神情一哽,瞅了瞅凤隐有些危险的神情,一个望天一个看地,不肯出声了。
“恩?”
凤隐哼了一声,眼神一沉。青衣立马就把他小师叔卖了,“是小师叔,他说您当年在凤栖宫住过,我来这烧纸钱,兴许能把您的魂魄给招回来。”
怕是自己说这话也觉得荒唐,青衣声音越说越低。他如今自然知道,自己是被小师叔给坑了。他不敢来见小师姑,使着他来做这得罪人的事儿。
哎,小师叔看着神仙道骨高冷出尘,真是一肚子坏水儿。青衣默默在心里念着,眨巴着眼看凤隐,争取坦白从宽。
宴爽尴尬地笑了两声,朝地上的香烛纸钱看了看,也觉得跑到活生生的人面前来哭坟确实太不地道了些,挠了挠头,眼神飘忽,“这个……冤有头债有主,你可不能和我们两个啥都不不知道的计较……”
宴爽话还未完,凤隐慢悠悠地点了点头,“也是,好一个元启神君。”
说罢她一拂袖摆,气势汹汹朝景阳殿而去了。
青衣到底还是担心他小师叔的,神色一慌就要把凤隐给劝回来,却被宴爽一把拉住了。
“榆木疙瘩。”宴爽在他额上敲了敲,“你没瞧见他们今天在殿上那样子。”
“什么样子?”当年宴爽入大泽山时青衣还只是个小童子,他被宴爽和凤隐敲惯了脑袋也没在意,倒是一旁的凤羽眼一瞪,顿时看宴爽哪哪儿都不顺眼了。
“两个人不咸不淡的,一派道貌岸然的模样看着都累,你小师姑心里头那把火只怕憋了一千年了,让她一顿发出来也好。”宴爽叹了口气,朝青衣眨眨眼,“要不然你小师叔怎么会让你来做这种缺德事儿。”
被宴爽一点拨,青衣恍然大悟,刚想说什么,横空窜出一道人影活生生插、进了他和宴爽中间。
凤羽笑眯眯地瞅着青衣,笑得一片灿烂,“青衣小仙君,你是我们陛下的师侄啊,我也是她大侄女儿,咱们辈分一样啊哈哈,真是有缘分,来来来,里头坐,给我说说咱们陛下以前的事儿呗。”
她说着也不管宴爽,看了看青衣的额头,扁了扁嘴拉着青衣的袖子把人诓进了凤栖殿。宴爽瞧着凤羽那一副心疼的模样,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在凤栖宫里寻了一处养神去了。
凤隐是个不记路的,却一路走到景阳宫,半步都未错。
那年她还是阿音的时候,曾经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过数十次,禹禹独行,惊惶无措。哪像现在,她不过刚在仙道上冒了个身影,凑上来行礼问安的仙侍便跟扎了堆儿似的。
景阳宫里外守着的仙将瞧见凤皇来了,正要进去禀告,哪知凤皇一脚踏进景阳宫大门,半句废话都没有。
仙将拦着的手伸了一半,到底没底气地缩回来了。如今谁不知道元启神君在寿宴上为了凤皇说的那些话,给他们十条仙命,这时候也不敢拦凤皇的驾。
景阳宫里安安静静的,凤隐当年只进过这里一次,还是被长阙领着进来的。那时她抱着一篮绿豆糕战战兢兢走进这天宫最尊贵的地方,怕被人寻了错处瞧大泽山的笑话,连眼都没敢到处落过。
凤隐有些心不在焉,一边朝里走一边揉了揉额角,她今天……回忆千年前的那些旧事,也太多了些。
循着仙侍的指引,凤隐走进后院,一踏进去松松软软的,她低头一看,不由得有些诧异,景阳宫后院里竟是草地,待她抬头,顿时一愣。
都道天宫凤栖宫桃林景致一绝,她竟不知景阳宫里是这么一副洞天模样。青松围绕在后院四周,院中引了外头的仙泉进来,流水潺潺,一座木桥横架在流水上,两头百花齐放。院里竟还生着一株小梧桐,几片梧桐叶落在地面上,金黄灿烂。
她一抬眼,就望见了梧桐树下倚着的青年,凤隐眼底几乎是震撼的一愣。
青年一身白色道袍,黑发用一根简单细木懒懒束着,手里抱着一坛子酒,正睡得憨熟。
那是古晋。在大泽山被毁那一日开始就消失在世间的古晋。
凤隐盛气凌人的神情生生散了大半,连踩在草地上的脚步都轻了下来。
靠在梧桐树下熟睡的人一直没有醒,她一步一步走到梧桐树下蹲下了身。
酒坛里醉玉露的香气四溢,凤隐无意识地去拿青年手中抱着的酒,才刚碰上酒坛,青年便醒了过来。
她撞上了一双深如岳沉如海的眼,七分星辰,三分浩月。
景阳宫小院外,刚刚为凤隐指路的仙侍立在外头,瞧着梧桐树下的两人,眉宇一松,化出了一副熟悉的脸,正是清池宫的长阙。
“你倒是胆子大,就不怕凤皇瞧出来?”长阙盘腿坐在院外小石上,化出身形来。
长阙想起刚才凤隐那肃冷的眉梢和墨沉的眼,面有惴惴,愁眉苦脸道:“难怪你都不敢现身,如今这阿音女君……”他顿了顿,连忙改口:“凤皇陛下着实威严得紧。”说着又一叹:“到底是神君心里的念想,他等了一千年,总要帮他完成才是。”
长阙朝歪着头往院里往的元神看,“你守在这儿没问题吧?”
元神连忙点头,“放心,我是混沌之力化的,凤皇成神了也发现不了我。”他说着手一挥,淡淡的银色神力悄无声息的在院门上落下一道透明的帷幕。
从外头望,只能瞧见空空的小院,里头的人影已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