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小太监,贾代善看了一眼无知无觉的贾小妞,眼睛不自觉的微微眯起。
金陵,薛府。
宝钗端着熬了许久的参汤来到薛家主的房间,见到父亲此时正清醒的坐在床上看帐册,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酸涩。
“爹爹~”
见宝钗进来,薛家主笑着放下帐册,“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宝钗将参汤亲手递过去,说了来意,又问了薛家主今日身子可好。
薛家主如何看不出女儿消瘦的脸庞下,掩饰不掉的惊惶与无措。忐忑的神情与说话时谨慎小心的态度,都让薛家主心里酸痛不已。
都怪他呀。
若非他起了旁的心思,那年也不会连夜让宝钗去扬州,最后被迁怒的十九皇子送进了甄家那个地方。
甄家,甄家……
“这两年,让我儿吃苦了。”
宝钗自来便孝顺体贴,听到薛家主这么说,连忙扬起一抹笑,“爹爹快别这么说,学规矩哪有不苦的。女儿在甄家吃的好,住的也好。女儿住在甄家老太太的院子里,与甄家的几位姑娘一起受她教养,这份荣耀,旁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顿了顿,宝钗压下心中的苦楚,又继续对她老子报喜不报忧,“甄家出了一位贵妃,贵妃膝下还养了位皇子。女儿在甄家住过,又与甄家几位姑娘朝夕相处,将来无论女儿去哪,规矩和教养再无人质疑。爹爹放心才是。”
薛家主闻言,摸着宝钗的头发,长叹一口气。
同是金陵旺族,相隔又近便,自家闺女在甄家过得是什么日子,当爹的又如何不知道。
若不是他下了狠手,在女儿与甄家庶子传出风言风语的时候,直接摁死了甄家那无辜的庶出子,怕此时女儿也已经再无任何名声可言。
他现在病得如此重,怕也是报应来了。
唉~
“也不知道你哥哥走到哪里了,若实在敢不回来,这个家便只能交予你了。”
“爹爹,休要说丧气话。您会好的。”
薛家主摇了摇头,虽然很残忍,但还是不想让闺女抱着不可能的幻想活着。
“这是天意,好不了了。只为父今日有几句话要嘱咐你,我儿一定要记在心里。”
第104章
宝钗看着她爹犹如交待遗言一般的神情, 心中悲伤不已。
她一直自视甚高, 到了甄家的时候,她才明白她找错了参照物。
她与她哥哥相比,自然是样样都好。可是与甄家的几位姑娘相比,她却发现她到底有多么卑微。
仕农工商,她虽为皇商之后, 出身紫薇薛家。可在身份上,或是在甄家上上下下的人眼里,还不如甄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有体面。
她住在甄老太太的院子里, 不知情的人都以为甄老太太多么喜欢她。
可只有她知道,又矮又潮湿的倒座房是多么的让人委屈和难堪。
甄家自持贵妃娘家,又是圣眷不衰, 几次接驾的官宦之家, 所以甄家的下人一个个的都瞧不起她这个皇商之女。
前脚拿着她给的赏银,一转头就嘲笑她是个土鳖。
她在甄家女学,刚得了女先生几句夸奖, 转头就会有人传她好卖弄。若是她在甄家女学表现平庸, 就又有人传她果然是商后……
她打赏下人, 就成了收买人心, 爆发户拿银子砸人。她不打赏下人,就说她没规矩, 说她刻薄小气。
她随着甄家姑娘附和几句鉴赏古玩玉器的话,那些人又说她不愧是商后,见钱眼见。
总之无论她做什么, 都是错的,都是低微卑贱之人的动机不纯。
然而在甄家,她确实学到了很多,很多。
当初十九皇子让她去甄家学规矩,她心中还不以为意,觉得自己的规矩已经很好了。可到了甄家,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规矩。
甄家的几位姑娘年纪与她相仿,她们的一言一行,都让她明白了差距,也让她吃足了苦头。
最开始的时候,她是恨着害她进了甄家那个狼窝的十九皇子的。可随着时间的拉长,心中虽恨,却也带了几分感激。
若非十九皇子的作弄,说不定她真的会一直错下去。也许错到无可挽回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长叹一口气,宝钗抿嘴冲她爹笑得甜甜的,“爹爹请说,宝钗必不辜负爹爹的信任。”
宝钗刚刚一闪而过的神情,薛家主不是没见过。只是……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你二叔不知游历到了哪里,为父怕是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想到走了三年多的兄弟,薛家主实在是没了脾气,“我去后,我儿也不必再去甄家,只在家里陪伴你母亲。等出了热孝,你们兄妹便带着你母亲去五台山下凭租而居。等到你哥哥五年期满,便举家进京。”
宝钗心中悲伤,一边听话的点头,一边又问父亲为什么这么安排。
“金陵非善地,甄家世代盘居在此,已成了金陵的土皇帝。咱们薛家势弱,又有诺大家资,甄家如何不心动?”薛家主将床里侧的一个小匣子拿过来递到宝钗手上,示意她打开,“自去岁伊始,为父便开始收缩产业。因为父近年来一直延医用药,有些管事心生浮意,也在所难免。
为父便将他们都打发了,并且做了套,让人以为为父做生意赔了大钱,顺便变卖了那些明面上的产业。现今,咱们家在南边,除了两套宅子,便只留了五个庄子。京城那边,为父也置了些产业,除了明面上的一套宅子供你们进京居住外,还有套宅子是放在了你名下,将来放在你嫁妆里。城郊里有三五个庄子,除了给你哥哥的,便也是你的嫁妆庄子。”
薛家主久病难医,自知时日无多。再发现甄家以及其他通世老亲都靠不住后,便想着如何保全一双儿女,如何安排他们生活无忧一辈子。
他本就不想要那皇商的招牌了,所以第一时间便不动声色的开始处理薛家的商铺。
先是打发一批忠心耿耿的忠仆,让他们以贪墨主家财物,畏罪潜逃的方式悄悄的去了京城。
然后又将一批真正起了心思的管事和掌柜的打发了,又以久病无精力为由将那些铺子都兑了出去。
最后薛家只在京城和金陵留下了四处宅子,十座不大不小,但却不会让人起心思的庄子。
四个宅子,金陵与京城各两个,其中两个小的宅子,便在宝钗名下。而那十个庄子,薛家主也做了决定。儿子六个,闺女四个。
至于家中资产,能变卖的都变卖,换成银票方便保存。不能变卖的,也给他们兄妹做了分配。
分配之后,分别装箱悄悄的分批送到京城之中。
薛家主一生只得了薛蟠与薛宝钗两个孩子,薛蟠是男丁,在他心中自来便重了几分。
而宝钗自幼相貌不俗,聪明伶俐,也得薛家主喜爱和期待。那年因着十九皇子的事,宝钗被送到了甄家,正经吃了两三年的苦头,也让薛家主对宝钗更多了几分疼惜。
于是在知道闺女聪慧至极后,便痛快的将薛家三分之一的财产给了闺女当嫁妆。在薛家主看来,也唯有这样,女儿才不会心生他念。
“……我让人将银票和地契制成了册子,分成三份,就放在匣子里。这三本册子,你那本你便自己留着,你哥哥那份……也暂放你手中。还有一份是最薄的,留做你们生活及将来嫁娶之用。你母亲若是想要,你便交给你母亲收着。不过,我想你母亲仍是不会管这些琐事,这些便都有我儿处置。”
听到亲爹这般安排,宝钗已经泣不成音,一边点头,一边只说父亲会大好。
“我儿不必如此自欺欺人。生死皆是定数。只是可怜为父走的早,不能再多庇护你们兄妹几年了。我已经给你二叔去了信,言及你哥年幼憨直,做不得商皇之位。祖宗传下来的名号,总不能断送在你哥哥手里,让你二叔接了去,也不算愧对薛家列祖列宗。”白送弟弟这么大的人情,想必他走后,也能在力所能及之处照扶一下他的儿女。
薛宝钗听到家里没了皇商的名号,眉头就是一跳。若是没了皇商的身份,那她的身份岂不又低了几分。
薛家主仿佛是看明白了女儿的心思,笑得有些飘渺,“你哥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他保不住薛家长房这个名号。与其让他犹如三岁小孩抱金砖立于闹市,还不如痛快舍了。
为父花了五万两银子捐了个官职,虽是五品虚职,却可以给我儿一份出身。你哥哥读书不行,倒是在五台山练了身力气。爹爹已经打通了关系,等你哥哥满了十五岁,便拿着这封信去找荣国府求见荣国公,他会给你哥哥在宫中安排一个七品的典仪。”
“荣国公与咱们家?”宝钗很是诧异,这几年荣国府与他们家走的很远,怎么会同意帮着她哥谋官职,而且还是实职的这种。
薛家主见闺女好奇,只是摇头轻笑。
南边水深,荣国公的闺女和女婿都在南边,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主动凑上前,哭着求着表忠心,并且动用他们薛家所有的力量保护林家一家,荣国公还能不给点甜头?
还好他赌了一把,前日去信,荣国公也给了准话。
又说了几句他之前做的安排,薛家主便又有些气息不顺,这才打发了闺女自行休息不提。
随后几天,薛家主又陆陆续续的交待了一些事。这才留了半口气,等着从五台山往回赶的薛蟠回来。
终于在除夕夜的前两天薛蟠日夜兼程的赶了回来,薛家主见到儿子平安归来,终于放下了最后一点执念,第二日如回光反照一般叫了全家人一起说了回话,又吃了顿团圆饭,这才带着对儿女的担心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薛家立时悲嚎一片,白布庶日……
远在金陵的薛家,有着浴火重生的宝姑娘前后操持。扬州的林家仍是过着文人气息极强的新年。但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荣国公贾代善好悬没被那对天家父子气背过去。
都说宴无好宴,席无好席。昨儿接到当今的口喻,贾代善便知道今儿进宫怕是来赴鸿门宴的。却不成想这对父子还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一上来就说了要做亲,旁的引申都省了。
虽然早就猜到早晚会有这门亲事,但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早。
贾代善看着一脸笑得如出一辙的当今和水源,突然想起他心肝说过的一句话,‘皇家是最没规矩的人家,竟然还好意思拿着规矩管束天下人’。现在贾代善算是真的体会到了这种不屑又不能表达出来的憋屈感了。
贾代善心知这门亲事是推不掉的,但贾代善还是为了抬高贾小妞的身价婉拒了几句,并且他坚决不同意孙女给人当童养媳这件事。
“多谢陛下与十九殿下抬爱,只是陛下,老臣的孙女过了年才七岁。十九殿下龙章凤姿,又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不如另择贵女匹配,以免耽误了殿下。”
“不耽误,不耽误。现在定下来,转年成亲,一点都不耽误。”水源仿佛没听出贾代善话里的意思一般,特痛快的来了这么一句让贾代善极不痛快的话。
贾代善听到水源又一次强调的话,当场气结。好几个深呼吸后,这才转头看向当今,“能与皇家做亲,贾家上下感谢陛下隆恩。只是七岁便成亲,臣实在舍不得呀,而且也没有前例可循。”最重要是这也太不附和规矩了。
水源听到贾代善说舍不得,有些不明白的眨巴眼睛,“成了亲,我媳妇还是你孙女,你有什么舍不得?”
贾小妞:鱼还不是你媳妇呢。
真禽兽呀~
自从一早跟着贾代善来了皇宫,贾小妞便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等到进了大殿,再听禽兽父子的话,贾小妞整个人都懵逼了。
我当你是舅舅,你竟然想要吃掉鱼儿?自己那么多年的舅舅都是叫给了禽兽吗?
想到自己对水源叫的那声‘爹’,贾小妞在这一刻不知道怎么的就想到了后世极为有名的一个词——干.爹,瞬间一阵恶寒袭来。
贾小妞心中有气,还想要发表一下叔能忍,婶也不能忍的情怀。可转念一想,她的那对叔婶估计不会跟她站在同一条线上了。
虽然任性,但也知道时代特性的贾小妞在面对面前这对土匪父子的时候,并没有当场发作。
这边贾代善瞪大了眼睛看水源,他觉得不舍的地方可多了。“殿下既然这么说,那成亲早晚又有什么区别?反正臣的孙女终是您的媳妇不是吗?”
将了水源一军,贾代善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
不过贾代善还是知道这门亲事无论他答不答应,都会按着上面那对父子的心思走的。
而且有个人这么紧张宝贝自己的心肝,贾代善也不想错过。
“爱卿的心思,朕明白。既然爱卿也不反对这门亲事,那朕便下旨了。至于婚期,”当今顿了一下,看了一眼一旁一脸憋屈的贾代善,以及满脸期待的蠢儿子,当今笑了一下,“还是等钦天监拟个日子来看吧。”
至于钦天监会拟出个什么样的日子,就看老天爷的安排吧。
对于当今的这个说法,贾代善和水源都不怎么满意。然而两人也明白当今这话是没有可更改的余地了,于是都纷纷的谢了恩。
在二人弯腰谢恩的时候,直直站在那里的贾小妞便特别的惹人注意。当今抚须浅笑的动作见了贾小妞微微顿了一下。
这还是个孩子呢。
想到面前的贾小妞还有几天才七岁,当今终于发现自己干了件不太靠谱并且挺缺德的事。
然而人心都是偏的,哪怕是当今这位万民之主。
亲儿子和老天塞给他的终是不一样的。
“十九呀,带着你媳妇去给你母后请个安,然后在宫里转转,我和荣国公说说话。”
水源闻言立时便笑了,上前一步像往常那般去抓贾小妞的手。贾小妞突然往后一跳,躲了开去。
一脸惊吓又恐慌的看着水源,弄得水源脸上的笑容也渐渐的消了下去。
做为皇子,他天性中便带着几分霸道。然而这份霸道他却不敢,也舍不得对着贾小妞使。
婚事定下来了,他高兴。可是媳妇好像并不怎么高兴。抿了抿嘴,水源转头看他老子。
媳妇不高兴了,肿么破?
当今抽了抽嘴角,想笑又好气,看了一眼戴权。戴权知机,马上走到贾小妞面前,小声的说了几句话,然后贾小妞看了一眼贾代善,见贾代善点头,这才乖巧听话的跟着戴权出了当今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