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着那盘鹿筋儿作势往外走,“还是让奴才替您分忧吧,奴才皮糙肉厚的不怕克化不动!”
康熙帝笑着要去打他的手,“你给朕把盘子放下!”
这一主一仆都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谁还不知道对方肚子里那点弯弯道道。
魏珠一番装傻充愣逗得主子开怀,又去把临桌的窗户打开,好让万岁爷一眼就能瞧见不老松上的神鹰。
左右屋子里没外人,康熙帝也就不掩饰自己那点心思了,他先是把那盘冒着香气的鹿筋儿放在窗口,接着又学着训鹰人那样呼哨了几声。
魏珠本还担心,要是那树上的鸟儿不肯来,让皇帝失了面子怎么办。
哪知不过须臾之间,夜空中便响起了一道急速滑行的声音,紧跟着那只通体雪白唯有羽翅点缀着些许墨色的海东青就稳稳地落在了窗沿上。
此时的康熙帝穿着一身酱色常服,看着倒是比白天精神些。
他也不知该对这只有些神异的大鹰说些什么好,只是沉默着把手边的盘子往前推了推。
宋辞歪头打量着满腹心事的康熙帝,还有那在一旁偷偷作揖讨好的魏珠,咕咕叫了两声展翅飞走了。
“万岁爷!那海东青飞出院子去了!”
魏珠连连顿足道:“这可怎么好啊!”
康熙帝闻言闭了闭眼,“算了,由它去吧……”
他说着便起身往床榻走,竟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魏珠见了急得在心里直念佛,“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可行行好吧!”
许是他的诚心上达天听感动了佛祖,不等康熙帝叫人收拾走碗碟,那只远远飞走的海东青竟然又兜了回来。
重新落脚的宋辞放下嘴里衔着的两枚果子,把那又大又红的放在康熙帝的银碗里,另一个小些发黄的放在魏珠面前,这才转头去吃碟里的鹿筋儿。
她既不愿白白受人好处,也不想当着人类的面施展神通,所以只能用这个笨办法来替康熙延寿。
这也是宋辞在功法大成前的自保之策,如果那只会下金蛋的鸡不叫主人看见自己的秘密,也不会落到破腹而亡的下场。
她在这头挑着鹿筋儿糕点吃的香甜,倒让康熙帝主仆有些摸不着头脑。
魏珠盯着面前的果子咽了咽口水,迟疑道:“万岁爷,这果子,该不会是神鹰从天上带回来的吧?”
康熙帝却是坐在榻上纹丝不动,“今夜是谁当值?”
魏珠听了心里一惊,“难道主子是在怀疑有人假借神鹰之名装神弄鬼……”
他也不敢耽搁,立时报上了两个宗室子弟的名字。
康熙帝背着手,一步一步踱到桌子腿儿那,定定地看着吃饱喝足还不忘在茶盅里漱嘴的海东青,一时竟有些出神。
“万岁爷,奴才冒犯了!”
话音方落,魏珠便抓起泛黄的果子塞进嘴里,视死如归般吞进肚子。
见状,宋辞锋利的鸟喙发出一阵古怪的鸣叫,也不管那主仆二人是何种神色,扑扇着翅膀飞回了树上。
对门睡得迷迷糊糊的黑羽听见动静咂咂嘴,勉强睁开一条眼缝,“大晚上的不睡觉你搁哪闲逛呢?”
宋辞学它缩着身子蜷成一团,“睡吧,早起就有好点心吃了。”
实在困乏的厉害,黑羽只听了一耳朵就合上了眼睛。
它俩倒是睡得踏实,却不知这一晚非但脚下的小院灯火彻夜未熄,就连隔着几道院墙的阿哥寝宫也热闹的很。
四阿哥院里,随驾同行的李侧福晋朝身边的陪嫁嬷嬷问道:“王爷从回来那会儿一直闷在书房没出来?”
赵嬷嬷小声回复道:“奴婢派跟前的得用人去和苏公公探了探口风。他也没说别的,只说王爷在席上喝多了酒,这会子头疼得厉害。”
“头疼?”
李侧福晋秀眉轻敛,“王爷一贯自制,如今怎么……”
她藏在袖子里的一双手不自觉地扣弄着指甲上的蔻丹,“你派去的人就没打听出来点别的事情?”
赵嬷嬷有些犹豫,“小庆子倒还说了一件趣事,可奴婢觉得和咱们爷干系不大,这才没有回禀……”
“你觉得?”
李侧福晋俏脸一板,冷言斥责道:“想是平日里我太过宽和,这才纵得你们这些奴才起了替主子当事的念头!你是什么身份,也配揣测上意?真要轮到你觉得相干那天,只怕满府都要大祸临头了!”
“福晋恕罪!”
赵嬷嬷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老天爷在头顶上看着,若是老奴敢有那样的心思,就叫一道雷劈死我!老奴从小伺候着姑娘长大,一路跟着进了王府,姑娘的天就是老奴的天,姑娘活得自在老奴才能……”
“行了!”
李侧福晋只叫她念得额穴直跳,“净把这些老生常谈挂在嘴上顶什么事,还不赶紧把小庆子的话原原本本说上一遍!”
“是,福晋息怒,老奴这就说!”
赵嬷嬷抬起满是乌青血渍的脑门,一字不落地把宴席上那段奇事说了一遍,“小庆子还听说,那两只海东青竟是没进珍禽园,反倒随着万岁爷去了!”
“我知道了。”
李侧福晋侧着头,不叫人看见她的面色,“嬷嬷年纪大了,不如趁着出行的日子养养神儿,这几天就不用到我跟前伺候了。”
赵嬷嬷愣了愣,缓缓叩头道:“多谢福晋恩典。”
等那不顶事的下人出了屋子,李侧福晋才伸出右手,露出血肉模糊的指尖。
“死鹰成了神鹰,八阿哥不仅没有遭到贬斥,竟连良妃也跟着受了一炷清香……乱了,全乱了……”
沉思半晌,李侧福晋狠狠吐了一口气,“不管别人怎么变,我只要做到以不变应万变就好……”
心神稍定,她抽出一张绣着桃花的帕子搅在受伤的手指上,朝门外扬声道:“五谷,把咱们出门时带的瑶柱找来些!”
守在门口的大丫鬟自打赵嬷嬷捂着头出去就战战兢兢地立在外面,如今听见主子召唤,原本最爱玩笑的五谷也不敢吱声了,只是紧紧抿住嘴闷头当差。
提着食盒,两个人一前一后去了小厨房。
凡是雍亲王府的老人都知道,李侧福晋那一手好厨艺赛得过宫中最顶尖的厨子。只有一点怪癖,不喜指使婢女,凡事都爱亲力亲为。
老话讲三个女人一台戏,这皇城大院里的女眷更是戏精中的魁首。
眼见出来这么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主儿,有说她敝帚自珍的,有说她心里藏奸的,还有说她怕人偷师的。
总之不管别人怎么说,自打苦夏的四阿哥尝过李侧福晋的养生粥后,这副不怎么合规矩的做派就被府里的大家长默认了。
关上厨房门,李怡宁套上自己缝制的围裙,用炉子上的砂锅闷了半锅瑶柱白粥,又捡了新鲜的蔬果凉拌了打口的甜辣黄瓜。
等到砂锅里的香味出来了,李怡宁也不急着往外盛粥,反而在灶台前静默了一会。
就这眨眼的一会子工夫,砂锅里的吃食便凭空清了个干净,转瞬又有半锅色泽更好香气更浓的瑶柱粥添补回来。
用同一个招数换过凉菜之后,李怡宁才把包在帕子里的手指往前一送,直到疼得狠了才“哎呦”一声叫出来。
“福晋!”
守在门外的五谷慌忙问道:“你可是受伤了?”
往常主子一进厨房他们这些下人就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了哪处损伤不好跟王爷交待。原以为这些年都熬过来了,总不至于再出差错,谁承想偏在这个时候遭了难。
“五谷,别声张!”
李怡宁翘着红肿发亮的手指忍痛道:“把锅里的饭食趁热给王爷送去……”
“可是主子的手……”
五谷再没料到侧福晋竟要把这件事遮掩下去,不禁红着眼眶说道:“不如叫丰登去给王爷送饭,奴婢去请位太医过来!”
“万万不可!”
李怡宁只觉得叫铜炉烫过的指尖火烧一般疼,咬牙吩咐道:“一定不能为了这点小事惊动王爷、惊动皇上,记住了吗?!”
“奴婢记住了!”
五谷擦了擦眼泪,“福晋放心,奴婢绝不叫旁人知道!”
见丫鬟听话往灶间摆弄吃食去了,李怡宁也不敢再耽误下去,急忙抄近路回到住处,挑了自己亲手熬制的芦荟膏子抹在伤口上。
望着夜空中那弯皎洁的明月,李怡宁幽幽叹了口气,“不知不觉,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到如今,连我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在遥远的前世,姑且称为前世吧,李怡宁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导游,心中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志向。
命运发生改变的那一天,她正带着外地的游客参观雍亲王府,不知怎么就阴差阳错地成了因为痛失长子昏厥不醒的李格格,灵魂深处还多了一个收尽天下珍馐和药膳古方的家居美食系统。
凭着这个不为人知的底牌,李怡宁不光保住了弘昀的性命,也渐渐收服了冷面王爷的半分真心。
原想着只要按部就班的走下去,哪怕让弘昀取而代之成为天下共主也不是难事,谁知半路竟然杀出个程咬金,搅乱了她的满盘部署。
再一联想到良妃的忌日和自己的来历,李怡宁不由得心中发寒,“难道真是有鬼神相助……”
她独自一人坐在窗前静静想着心事,不防打门帘子外面走进来一个披着狐狸斗篷的清冷男人,却是同样静坐了半夜的四阿哥胤禛。
“大晚上的怎么还在风口呆着?”
胤禛锁着眉头,“你眼前这些奴才也太不当用了,都不知道劝劝主子保重身体!”
“王爷来了!”
李怡宁笑过就要施礼,却被来人双手擎住了,“快别害事了,让爷看看你的手。”
“准是五谷那丫头又来饶舌。”
李怡宁笑着摇摇头,“依妾身看王爷的话不错,是该把那些不得用的人好好收拾一顿也叫他们长长记性了。”
让人伺候着摘了斗篷和瓜皮帽,觉着身上的寒气也散尽了,胤禛招招手,“过来,让爷看看你伤的重不重。”
李怡宁不肯上前,“怪背晦的,别污了王爷的眼。”
四阿哥听了就要走,“爷看你也是长能耐了,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李怡宁光顾着拉人不小心碰到伤处,疼得直嘶嘶,“王爷别走,妾身知错了还不成么!”
“爷看这满屋子的人最该长记性的就是你了。”
四阿哥嘴上说着重话,手上的动作却轻得很,“怎么伤得这样重还不肯请太医。”
“王爷看重妾身才觉得心疼,换在别人眼里不过是皮肉伤罢了。”
李怡宁只是笑,“爷们整天在外面忙着国家大事、孝敬皇上就够操劳的了,妾身在家风不吹雨不淋又金奴银婢、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要再矫情不知足,只怕老天爷都看不过去呢!”
她说着又垂着头,羞涩道:“况且妾身也怕传扬出去叫人笑话……”
“这时候知道怕了?”
四阿哥脸上也跟着带了点笑意,“以前怎么劝你都不听,往后啊,还是把灶间的活扔给底下丫头干吧!”
“那可不行!”
李怡宁嘟着嘴不肯应,“妾身亲手做的吃食和丫头做的能是一个心意吗?更何况妾身怕羞也不是为了别的,弘昀眼看着就要成亲娶福晋了,妾身怕一旦事情传扬出去,再有人说妾身不庄重带累了他。”
“爷的阿哥,堂堂皇子皇孙,谁敢在背后多言多语?”
四阿哥又问道:“好端端怎么提起弘昀的婚事了,是他跟你说了什么,还是你自己看好了哪户人家?”
李怡宁搅着帕子轻声说道:“妾身知道,弘昀的亲事总也绕不过福晋,妾身也不着急,只等着王爷帮他挑一个最合适的。不过是弘昀晚间来吃饭的时候说了那么一嘴,说白天和他一起赛马的蒙古小格格不像城里的娇娇女似的,赢了还好,一输就哭鼻子告状……”
四阿哥听了眼中的笑意更深了,“这小子倒有些老十三的做派,行事干脆不扭捏。”
他说完就拍了拍李怡宁的手背,叹声道:“你的心事爷都知道,且把心放进肚子里。爷的儿子,怎么着也不能叫他委委屈屈过一辈子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辞:四爷的贤内助.jpg
另,女主投身的世界都不是正史,只能算作平行世界。所以在穿成筛子的大清朝遇见几个异类也不稀奇对吧~~_(:з」∠)_
如意卷,么么哒~~
第209章 3、
天蒙蒙亮的时候, 连园子里的鸟雀也跟着叽喳开了, 对着脸枯坐一夜的康熙帝主仆才慢慢地活动起略显僵硬的身体。
“魏珠啊……”
康熙帝一张嘴就发觉喉咙里干哑的厉害, 他也不嫌弃桌子上的凉茶, 紧着喝了一口, “你觉不觉得这身上好像……”
魏珠激动地点了点头,“奴才不敢欺瞒万岁爷, 奴才这身上的筋骨好像叫人重新倒腾了一遍似的, 就连……”
“你想说什么就放心大胆的说, 朕恕你无罪!”
康熙帝这句话不光指眼前的光景, 连带着把昨晚他自作主张将略次一等的果子给吃了的事也抹平了。
“多谢万岁爷恩典!”
有了主子爷的旨意,魏珠可算是去了件要命的心事。
那再次的果子也是神异非常的仙果,即便皇帝当时不说,日头久了,谁知道他老人家会不会总在脑子里惦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