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璃揉揉酸涩的眼睛,定定地看了父亲几秒,问:“爸,我是个坏孩子吗?”
“什么?”
“我是个坏孩子,对吗?”她嗓子微哑,“所以从我那么小的时候,您就控制着我的一切,禁锢着我所有的生活,从来都没有真正尊重过我……”
方建程简直气不可耐,他给她规划的,明明就是最安全最保险的路。
一个女孩子,难道不应该听话吗?不应该本本分分吗?
成天出去做什么呢?
方璃望着他的脸色,凄然摇头,叹道:“就是因为您这样,妈妈才会……”
她话音未落——
一记清脆的耳光落了下来,声音很响。
她捂住发烫的脸颊,不敢置信地望着父亲。
方建程也呆了一下,看向自己的手。
“璃璃……”
泪水再遏制不住,啪嗒啪嗒滚落,方璃咬紧嘴唇,深深看方建程一眼,噔噔噔奔上楼。
楼下也没了声响。
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锁上房间门,方璃趴在桌子上,把脸枕在手肘间。她今天哭了太久,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
就这么趴了许久,她听见楼下极轻微的拉门声,紧接着是关门声。
方建程应该是离开了。
方璃浑身发冷,强忍着,又把泪水一点点憋回去。
又过了一会,陆思思过来敲门,小心翼翼地:“璃璃,你还好吧?”
方璃心里很乱,清清嗓子说:“我没事的……”
陆思思听出她不想被打扰,也能理解,说:“那你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事跟我说啊。”
“晚安。”
“……晚安。”她心里稍暖。
思思走后,方璃心情平复一些,走进卫生间洗漱。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上赫然五个鲜明手指印,一片红肿,高高鼓起来。
摸了摸,却好像感觉不到痛。
难受的还是心底。
*
夜里,方璃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看着空白的天花板,大脑发晕。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胸腔里积满的委屈一点点散了,化成无措的凄惶,她坐起来,看向窗外。
夜色静谧,窗户未关紧,浅蓝格子窗帘被风吹起一角,像一张帆。
拿起枕边的手机,翻身下床,木地板凉凉的,她赤脚走过,爬上铺着厚地毯的老旧飘窗,掀开窗帘。
快午夜了。
她摁亮屏幕,忽然很想给周进打个电话。
方璃也真这么做了,听着寂静中嘟嘟嘟的铃声,突然醒悟过来,想要摁掉时,那边却接通了。
心一瞬间被攫紧,如同悬在高空。
“喂?”嗓音低沉,沙哑。
方璃一时没开口,酸楚和心痛溢在胸间,吸了吸鼻子。
周进沉默一瞬,“还在哭?”
语调里透出无奈,还有不易察觉的温柔。
“……没有。”她手指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画着。
“别哭了。”
三个字似是安慰,口吻有些生硬,低低淡淡的,却像片羽毛,一点点抚平她的褶皱。
方璃心里更酸,说不出话。
听筒里静了几秒,她听见“嗒”的一声,像是拨弄火机的声响。
她闷闷地说,“你又抽烟……”
周进把烟衔在嘴里,含糊地应一声。
彼此无话了。
方璃也不知道自己打这个电话是做什么,意义在哪,她甚至没有想到他会接。
“怎么还不睡觉啊?”她问。
“一会去上班。”
“啊,这么晚?”
“嗯。”
方璃想起上次见他,像是出了一趟远门,十天半月才回来,特别疲惫。
她不了解渔业,想象中就是那种撑着小木船撒网,一天来回就可以了。但据小俊说,哥好像不是的。要辛苦的多。
“那个,工作很累吗?”她找着话题。
“还行。”
“那就好。”
方璃问不下去了,攥紧手机。
那头传来轻微的呼吸声,她似乎能闻到他嘴巴里的烟草味。
“哥……”想了想,她又改口:“周进。”
“海上风浪大,你一定要小心点。”
周进没回答。
静了半晌,每一秒都仿若一个世界那么漫长,他说:“知道了,你早点睡吧。”
刚才那丝温柔隐去一些,语气稍稍的冷,同过去一般。
方璃蹙起眉,不明所以:“晚安。”
“晚安。”
电话被挂断。
看着屏幕上跳出的通话时间,她低下头,抱紧膝盖。
夜愈发深了。
**
周进放下手机,在床上眯了一小会。
一呼吸,哪哪都是那股木质香,今夜似乎格外热,屋里没空调没电扇,他把背心脱了,光着膀子,却还是热,后背一层汗。
看看时间,周进索性不睡了,去厨房煮了碗面条。
回来时,小俊等在他门口,两人进屋,坐到桌边。
【哥,这次是要一个多月吗?】小俊打着手势。
“差不多吧。”
【干嘛要跑那么远。】
周进说,“远了钱多。”
吴小俊没再说话了。
周进刺溜刺溜扒完面条,揉揉他脑袋,有点不放心,“自个儿小心点,有事找彩虹光头他们。”
吴小俊笑着摇头,【我都多大了,不会有事的,你不用担心我。】
“那就好。”周进洗完碗,收拾好东西出门。
走到码头,刚好是凌晨三点。海面上一片漆黑,像团化不开的墨。
两三天前,公司说要调一批船员跑远洋,薪水能涨一点,也算个好机会,就是累,远,苦。周进没想到自己会在名单之中——毕竟他有那样的过去。
他对跑哪儿其实都无所谓的,只要能赚钱就行。
不过这一会,突然觉得好像不一样了。
他希望最好能在海上飘个两三月,清净清净。也理智一些。
周进蹲在沙滩上抽着烟,暗想。
第15章
那天过后,周进杳无音讯。
大半月过去后,方璃才得知他这一趟要去一个多月,最远能跑到朝鲜海附近。
他像是在故意地躲着她,那天的温柔仿佛只在梦里出现过。
方璃日子过得麻木且机械,生活里只剩下了画画。
这天,她像往常一样窝在画室里,改一张对开的静物素描。
真奇怪啊。
她望着灰白的画面思索。
辛辛苦苦准备艺考,学了一堆一堆的条条框框,现在却要慢慢打散,从崭新的角度再来一遍。
那么当年的学习,有什么意义呢。
“璃璃——”画室门口探出一颗脑袋,方璃抬脸,无精打采问:“思思,你画完了吗?”
陆思思走到她身侧,“不想画了,画不进去。”
方璃低落,“我也是。”
“别画了,今天中秋节,我一会儿就回家了,你啥时候回?”
握着铅笔的手停住,方璃问:“今天是中秋节?”
“对啊。”陆思思说:“还在跟你爸闹别扭呢?”
方璃垂下脑袋,心情烦躁。
这么几天,方建程似乎真下了决心,要让她尝尝自由的感觉。没有电话,没有见面,没有关心;信用卡停了,现金也停了。方璃是饿不死的,饭卡还有钱,刘嫂也照常给她们做饭。只是别的日常生活,很不方便。
方璃清楚,方建程是在逼她低头。
她却不情愿,明明那天是他打得自己,还有周进那件事,他也太过武断。
“我……我就不回去了。”
“中秋节哎,你确定?”
方璃垂着眼睫,“嗯。”
“好吧,那我先走了。”陆思思背起书包,临走前敲敲她画板,“还是回去吧,大不了你们过完节再置气呗。”
思思走后,方璃收拾画具,也离开了。
从画室出来,她双手插兜,走向校门口。校园里已有了秋意,橘黄的路灯笼罩着法国梧桐,一阵风卷过,几片摇摇欲坠的树叶落下了。
金黄的,火红的,还有枝桠上挂着的绿色。
真好看。
方璃坐在校东门附近长椅上,掏出手机,给方建程编了一条短信,装作群发。
【中秋快乐。】
她想,如果他回复,或者打电话来,她就叫车回家。一切等过完节再说。
发送完毕,也给周进和小俊编了节日祝福。
等待许久,手机安静得出奇。方璃捡起旁边的落叶,捏在指间,无聊地转来转去。
半个小时后,仍然静静的。
她反复查看短信和电话。没有,都没有……
看着校门口来来往往接孩子的父母,深叹口气。
踌躇半刻,她忽然想,爸爸会不会去秋枝花园接她。方璃背起包包,顺着校外的道路走回去。
远远的,看见家里那扇窗口漆黑一片,压根没有人——刘嫂也回去过节了。
方璃站在路边,再拿出手机检查,失落地低下头。
想起过去有一年,方建程去国外谈生意,好像也是把自己这么忘了。
忙碌的人没有节日。
“哎哟,你说好好的中秋节这都什么事啊——”
“真是操他妈了!”
街道上很安静,身后忽然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方璃扭头看去,微微一愣。
两个很眼熟的男人,一个头发五颜六色,像彩虹一样;还有一个是大光头。
都是跟周进住在一栋楼的。
两个男人显然也看到了她,也是一呆。彩虹头走近些,“这不是……进哥那个妹子吗?”
方璃跟他们并不熟,见他们靠近,下意识往后退,“你…你们好。”
彩虹头和光头对视一眼,后者忽问,“小妹妹,你有没有钱?”
方璃“啊”了一声,戒备地看向他们。
“你闭嘴,我来说。”彩虹头狠拍光头一下,指了指旁边的银行,“这里不是银行吗,今天过节没开门,哥哥们现在急需现金,你有没有?明天取钱了就还你。”
方璃摇头。
她是真没有。
“那你——”
“哎呀,还是我说吧——”光头打断,直白道:“你知道进哥有个表弟吗?就是隔壁那个小哑巴。”
“我知道,怎么了?”
“这不,他出事啦!”
“什么事?!”方璃一惊,“你们联系周进没有?”
“联系上就好了,进哥电话一直打不通。”彩虹头急急说:“小哑巴他……哎呀,说是伤人啦,让他赔钱。”
他拍拍手上存折,“我们哪有钱呀,只能东拼西凑么。”
方璃听得云里雾里,“伤人?他被打了?在哪个医院?”
“哎哟,不是。”彩虹抓抓头发,“今天不一起摆摊吗,也不知咋的,城管就过去收他摊子,俺们当时跑啦,后来听说就闹起来,我们去派出所一看,说他伤害人家国家公职人员……”他越说越恼,“这怎么可能嘛?你说蹊不蹊跷!还非让他赔钱,要不就拘留!”
光头也附和:“我看这就是过节讹人的。”
方璃半天才领悟,仔细打量他们神色,确实不像说谎。她又拿出手机给小俊拨了个电话,没人接,先前短信也没回,拨给周进也是同样。
“哪个派出所,我去想想办法。”沉默了片刻,她忧心地说。
“平兴路上那个。”
方璃没再多言,把手机揣回兜里,跟着小跑过去。
——
十多分钟路程,隔着派出所的玻璃门,方璃一眼就看见了吴小俊。
“小俊——”她焦急推开门。
吴小俊坐在一张长椅上,双手搭着膝盖,低下头。听见喊声,他惊讶抬脸,迅速站起来。
方璃关心问,“你没事吧?”
吴小俊摇摇头,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
另一边,彩虹、光头再度和那人吵了起来——
“不就划了几道破口子么,你就要六千块,狮子大开口啊你!”
“我警告你们——这钱不赔,我就上诉,是他不配合公务再先!还敢对我动手!”
“你有没有点良心啊,我们小俊不会讲话,是残疾人,哪有你这样执行公务的啊?!”
……
听到“残疾人”三个字,方璃明显感觉到身旁的少年肩膀一颤,脸色黯然。
看着那个城管气焰嚣张的样子,她“唰——”得站起来。
手腕却被人拉住,她转过脸,吴小俊再次摇摇头,秀气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线。
方璃读懂他的意思,坐回椅子上,温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告诉我吗?”
吴小俊望进方璃澄澈的眼睛,慌乱的心忽然静了下来。沉默半刻,他抬起手臂,缓缓打着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