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说不下去了。
心里的答案其实再清楚不过。
等待她的却是久久的沉默。
屏幕那边的男人像是一瞬间被冻住,脸上的喜悦渐渐褪去。
方璃捏紧拳头,已经预料到了,脸更埋进枕头里。
“去多久?”半刻,他才开口,声音有几分僵,低而冷,“两年?三年?”
“差不多。”她低下头,说,“最多最多四年。”
“……”
方璃见那边的他再不开口,稍稍仰起头,瞥了他一眼,心揪起来,“也不一定……”
“你上次问我俄罗斯,就是这事吧?”
“是。”
周进淡淡地呼出口气,“考虑了一个多月了,还不一定吗?”
方璃没说话。
男人紧抿着唇,右手用力捏了捏眉心,剑眉颦起,漆黑的眼睛沉沉望向她。
方璃想说什么,“我只是跟你商量一下,你要是……”话说一半,打住了。
生活这么几年,他了解她,一个眼神便足矣,不需要她过多的解释。
隔着手机的屏幕,两人沉默对视,慢慢地,周进错开了目光,眸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奈和隐藏不住的失落,如同萧索沉郁的冬夜,看了便让人心底发冷。
方璃不禁打了个颤,她想——他是真的失望了。
“想去就去吧。”许久,周进极其缓慢地开口,音质清晰,沙哑的声音传来,寒意收敛,脸上换成了笑,只是有几分勉强,“我支持你。”
“需要多少钱,我帮你想办法。”
“哥……”方璃轻声说,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就是不要钱,所以我才想去的,教授的教授资助我……”
“学费不要,生活费总是要的吧。”他恢复成过去的样子,低声说:“好了,这些你不要担心,想去就去,好好学,好好画。”
“对不起。”
方璃揉着眼睛,憋了太久,今天早上一时冲动讲了出来,没有想到他这样同意,她嗓子眼像被哽住,漫上一种酸。
“我那边还有事情,先不说了。”周进把手机转了一个角度,只能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挂了。”
很快只剩下滴滴滴的声音,室内陡然安静,房间空空荡荡。
跳回和哥的对话框,她拿着手机,编辑了一大段文字,咬着嘴唇絮絮叨叨地写了很多,通读一遍,刚要发送,那边出现了一条信息。
【别忘戴防晒霜。】
一大滴眼泪倏然从眼角滚出,打湿了屏幕,濡湿成一小团,她用指腹抹了抹,刚才那些文字她忽然觉得矫情起来,自己虚假又可笑。她一个字一个字删除,把那些理由和借口都删除。
【我爱你。】她颤抖着手输入,【对不起,是我太自私。】
方璃抱着手机等了很久,那边也没再有回复。她拿起来看了好几次,那个土土的男性头像暗了下去,往事随风变成离线状态。
心里有什么东西炸裂,破碎的痛,她攥紧手机,骨节发白,强忍着打电话跟他说不去了,不去了。
可是她也清楚自己,她可能不去吗?这一个多月心神不宁,思绪起起伏伏,说到底还是想去,没有人舍得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她也不例外。
那是她的梦啊。
再跟哥说那些,只是希冀得到他的安慰,以此来宽慰自己。可其实,还不过是在折磨他。
她欠哥的太多了。
方璃擦了擦眼睛,起身往浴室走。
开了花洒,哗啦哗啦的水声勾起了她的记忆——上次他们和好也是在这里,她还记得他沉寂许久被点亮的眼神,因为她的爱而欣喜炽热的眼神。
四年间的不满和矛盾消散,她感激他,深爱他,心疼他,幻想着半年后的团聚,相守,天长地久。
哥一定失望透了。
哥一定快被她折磨疯了。
她黯然心痛地想。
方璃蹲了下来,温热的水从她头顶溅下,她摇摇头,想着教授那些话,心底一阵一阵抽痛,抱着膝盖,小声啜泣。
下午,许宋秋打电话过来问她的想法。
时间不多了,虽说明年下半年才入学,但语言,签证,作品集,每一个都是难关。除此之外,方璃还要准备双年展,现在简直是分身乏术。
接电话时方璃正在收拾行李,从衣柜里挑选着裙子和内衣,巴拿马的行程是定好的,无论如何,这十几天一定要好好对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尽她可能的,满足他,补偿他,让他开心一点。
可是想想,心底还是痛的。
“考虑清楚了?”电话那头问。
“嗯。”方璃叹息。
“那就好,我这边就确认下来。等你回来我给你安排一个俄语班,你好好学,其余不重要的事先放放,知道吗?”
“好。”
许宋秋甚是满意,“整理下你所有的作品,双年展也要好好准备,挑选挑选,最近打算画什么最好跟我说,没事多来画室,别自己闷头画。”
“好。”
放下电话,方璃把衣服收拾好,转身去卫生间收拾化妆品。拿起哥千叮咛万嘱咐的防晒霜时,手不自禁抖了下。
她放下防晒霜,从镜子里望向自己。
哭肿的眼,消瘦苍白,她拍拍脸颊,如此陌生,自己都快认不出来。
要去度假,明年还能出国学习,新的生活、新的篇章马上就要展开,可她心里却没有一点点喜悦,满是压抑和惆怅。
电话又响起,方璃迫切地希望是哥——早上后他再没回复过她,哪怕只有一句话都行。看着当地的陌生号码,她失望地接起。
“您好,请问您是?”
一道熟悉又清冷的女声,“方璃,晚上有空吗,我有事找你。”
第73章
晚上七点。
两人约在H大附近的咖啡厅, 方璃是坐公交车来的,迟到了五分钟, 冷夏手里拿着一杯拿铁, 看见她, 嘴角浮起一个微笑, “我以为你不来了。”
“不进去么?”方璃盯着她手中的纸杯。
冷夏慢慢啜了口咖啡, 将手里拎的另一杯咖啡递给她,“不进去了, 我带你看个东西。”
方璃不解,“什么东西?”
冷夏眯起眼笑了一会,把喝了两口的拿铁丢进垃圾桶, “来,上车。”
方璃这才注意到路边停了辆车,不是上次的保时捷, 黑色大奔, 司机立在门口,朝她们微微欠身。
“你要带我去哪儿?”
冷夏拉开车门,“我还能卖了你不成?上车。”
窗外景色飞逝,方璃握紧拿铁,也没有拆开包装, 一言不发。
“你到底要干什么?”从熙攘街道变成狭窄的小路,依稀能看见广阔的海面。是码头附近的那片海, 没什么人, 沙滩荒凉。奔驰车嘎吱一声停下, 车内黑暗,没有开灯,只有惨白的月光打下。
冷夏对前面的司机说:“你先下车吧,把后备箱的东西拿出来。”
“是。”司机打开车门,方璃也要跟着下车,被冷夏拦住,冷声道:“别急,我们好好聊聊。”
“我跟你没什么好聊。”
冷夏问:“你要去俄罗斯?”
“嗯。”方璃掏出手机,攥在手中。
“为什么是你去?”冷夏目光如刃,落在她脸上,恨不得剜掉一块肉,“你有什么资格去?”
方璃说:“我想,教授应该有他自己的评判标准。”
这次双年展,冷夏并没有受邀。她承认,四年前,冷夏确实比她做得要好,但现在……
“他的评判标准就是想跟谁一起去。”冷夏嘲弄地笑,看了她几秒,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你是不是想提双年展的事?”
“你为什么会入围,你不清楚么?”冷夏说:“画展黏在他身边,打着许教授高徒的旗帜,怕是别人不知道吗?还有——成天把那几个全是水分的破比赛得奖炒一炒,宣传一番,你以为自己就真成女画家了?就连你那几幅代表作,哪副不是他亲自指导的?这种展览不是最看名气的么。”
前面几句方璃还抿唇不语,知晓冷学姐心里不痛快,也不屑辩解,听到最后,实在是忍无可忍。
“他没有指导你吗?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教授。”
“他的确不是你一个人的教授。”冷夏望了她几秒,目光下移,落在她左手的戒指上,蓦地笑了下,道:“是我没做好,没得到他的喜欢。”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方璃微微皱眉。
“你到底还要说什么。”
“方璃,你进过他的画室么?公主楼附近的。”
“进过。”
“他画的全是你,你不知道么?”
“……”方璃叠着双手,这才知道她误会了,这份误会还一时说不清,而且涉及到很多隐私,她无法明说。咽了咽喉咙,“那不是我,只是一个很像的人。”
冷夏笑容带了讽刺,这骗谁呢?这种瞎话都编得出来?她扭过头,细细看方璃,“是,长得跟你一模一样,连眼角下的痣都一样。”
“真的不是我,你误……”方璃到嘴边的话顿住,背脊一僵。
眼角下的痣?
“你别胡说!”
“我胡不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冷夏瞄一眼她的戒指,
“怎么?还不敢承认吗?有时候我真是同情你的丈夫啊,看着自己的妻子要跟着别的男人在俄罗斯待上好几年,还打着这样可笑的名义!”
“你胡说什么!”听她提到哥,原本就痛楚的心更是裂开,“你自己心里才应该清楚!教授也待你不薄吧?你凭什么这么污蔑他?!”她胸腔起伏,面色涨红,
“就是因为没选你去俄罗斯么?你就可以这样血口喷人?你也不想想自己?”
“我想想自己?”冷夏面孔扭曲,猛地抬手,揪住她的衣领,“我不比你画的好?你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没有打着教授旗子,你那些破画有人看没有?!有人买没有?噢——不对,有一个人,不过人家是只想睡你。”
说着,脸上笑容古怪。
方璃神色陡变,惨白,“你…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画廊老板说过要保密,没人知晓。
“怎么?很吃惊是不是?老板就是我爸的朋友,我怎么能不知道?我也真是同情你啊。”
方璃面色难堪至极,死咬着唇,“怎么没有人买了?”
蓦地,她咬紧下唇,脸色更白,一向无人问津的画作突然全卖了,而且一幅接一幅,她抱紧手臂,瞳孔放大,好像明白什么,“那个夏……”
“夏女士,是我。”冷夏接过来,“算你还有点脑子。你的画是我买的,除了我,你以为还有冤大头花这么贵买你的破画吗?”
“这可是真金白银,跟那些只要吹捧你的可不一样。”她打开车门,拖着方璃:“下车。”
夜晚的沙滩,宁静无声。今夜天气不好,灰蒙蒙的天像是罩了一层黑色绒布,没有一颗星子,阴郁潮湿。方璃抱紧了手臂,无论是那颗痣,还是夏女士,都让她感到浑身发寒。
“你买我的画做什么?”
“本来是打算学习一下的。”冷夏嘲弄,一招手,司机抱着几幅油画过来,“买了后才发现,画的也不过如此。”
司机弓下身,一趟接一趟,将油画搁置在沙滩上。
看一幅,方璃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还真的是她,除了她,确实没有人买这些画。
她以为又找到了一个知己,真的懂自己的人,或者是画廊老板所言——买回去等升值,却没想到这次,又是抱着这样那样的目的。
“你要干什么?”方璃强自镇定,冷声问。
“不干什么。”她说完这话,忽的抬脚,重重地,狠狠地,踩在最边上的一副风景上。三寸的高跟,细长尖锐,布面油画,干了的颜料很快覆上一道污痕。
“你干什么!?”方璃震惊,心痛到无法呼吸!每一幅画,都是她熬夜熬下来的心血!她要扑上去拦住她,却被一边的司机拖走,紧紧拽住。
“这画我买了就是我的,怎样支配是我的事。”
冷夏毫不留情地用鞋跟拧了拧,画面上斑驳的海已经惨不忍睹,紧接着是第二脚,布面再次发出“嘶拉”的哀嚎声,女人的长发被风吹起,红唇似血,眼睛冷漠。
她冷冷地望向方璃。
至今,还记得她莫名其妙加入的那天,一向倨傲疏离的教授那样温和看她;也记得第一次比赛,一贯忙碌的教授亲自载着他们去美术馆;还有那天误闯,大大小小的油画,一颦一笑,全是她。
这样,她却在毕业时就跟别人结了婚。
以为婚后就安分了,没想到变本加厉,和教授越来越接近,打着他的名义卖画,入围,甚至一同去俄罗斯……
是恨,也是嫉妒。
这样想着,脚下移动,第二幅画,第三幅画……喀嚓,嘶啦,布面发出惨痛的声响,如同□□,如同哀嚎,刺耳残酷。
“你把我放开!”
方璃用力挣脱,一只手却被司机紧攥,心在滴血,已经说不出话。
她一直认为,画是有生命的,心血和爱倾注在颜料中,每一笔都是有思想的,有呼吸的,不是一件冷冰冰的死物。她们像是她的孩子,与她紧密相连,可以不爱,但绝不允许这样的亵渎和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