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木赶紧记笔记。
“很多人会以为,如果一个人的行为和他的语言不一致,那就说明他在说谎。其实未必如此,虽然不排除他们的确有撒谎的可能性,但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人们的语言都是在表述他们的观点——是他们自己的确相信着的观点。”
韩闻逸接着说:“但是他们的行为却不一定会跟随着他们的观点行动。因为一个人并不是只有一种思想,而且行为往往更听从本能的指挥。比如说,所有想要减肥的人都知道自己不应该去碰那些油腻的、不健康的食品,他们完全相信这一点。但他们中还是有很多人管不住自己的手和自己的嘴。”
“这是‘认知失调’吗?”刘小木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其实我也这样。我知道自己应该要早点睡觉,可是每天晚上都忍不住熬夜……”
“每个人都会。认知失调是一个理论,有很多方法可以去解释它。”韩闻逸说,“言行不一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很多人不能接纳自己的不统一。他们认为自己必须成为他们所认可的那个完美的样子。所以当那些减肥的人控制不了自己伸向薯片的手的时候,他们就会疯狂地责怪自己,逼迫自己用各种形式承诺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但他们的本能不接受这种压迫,下一次还是要伸手拿薯片。于是他们就更加疯狂地谴责、逼迫自己……长此以往,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们没病也生病了。”
刘小木一边记笔记一边说道:“所以,心理咨询师的任务就是帮助他们学会自我接纳……”
“你漏了一步。接纳之前的那个步骤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刘小木连忙捏好笔准备记关键词。
“是——理解。”韩闻逸一字一顿地说。
他停了片刻,接着说道:“接纳之前,先要学会理解。当两股力量对峙的时候,不是让东风压倒西风,也不是让西风压倒东风。而是停下来,问一问那只伸向薯片的手,是什么让你非要拿那枚薯片?也让那只伸向薯片的手问一问自己,是什么让自己非要减肥不可?”
韩闻逸说的话完全不同于教科书上那些官方的严谨的语言,他用他自己的话讲述他自己接触过的案例,生动活泼,刘小木听得津津有味,不时会心一笑。
“只要他们能够停下来思考,他们就会有收获。也许那只手会发现它不过是看到高热量的食物就会本能地蠢蠢欲动,其实它好像并没有那么想拿薯片;也许那个人会发现他看到别的小伙伴都在减肥,担心自己不跟着赶一赶潮流担心会被社会淘汰,而并不是真正需要减肥。于是一个愿意放弃薯片,一个不再那么苛刻地对待自己。最终他们互相理解,达成和解,商量出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方案,并且合作地去执行它——自我接纳也就完成了。”
刘小木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自我的矛盾用一个人和一只手的矛盾来比喻。但这个比喻十分的形象,并且有趣。
“无论是跟自己的相处,还是跟别人的相处……”韩闻逸笑了笑,“都是一样的。学会理解,然后,学会接纳。”
刘小木拼命点头:“师父你说的真好。你要是去当老师,学生们肯定都喜欢听你讲课。”
韩闻逸看看他手里那支亮着的录音笔和他面前摊着的笔记本。
“你喜欢记笔记吗?”他问。
“啊?”刘小木一愣。
“交给你一个任务。节目组问我要发言稿,我懒得打这么多字。”韩闻逸摊手,“你按照发言稿的格式整理笔记,整理完了发给我一份。”
“我、我来写你的发言稿?”刘小木惊呆了,“这、这不行吧,我搞砸了怎么办?”
“怕什么,你弄完了给我,我当然会再修改一遍的。”韩闻逸说,“能用的部分我就用,不能用的地方我再重写——为了给我省点事儿,你好好弄。”
有韩闻逸给他兜底,刘小木的压力才小了点。
“好、好的师父!”刘小木捏起拳头,做了个加油鼓劲的动作,“师父,你的节目一旦播出了,肯定会有很多人喜欢的!”
说完他赶紧抱着笔记本和录音笔就出去忙了。
韩闻逸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笑了笑。刘小木是个很认真也很好学的孩子,就是胆子小了一点儿。找机会历练历练,将来会是不错的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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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韩闻逸接到前台通知,说张珑已经进咨询室了。于是他马上就下楼了。
进了咨询室,张珑果然已经在里面坐着等了。和上次相比较,她看起来没有那么憔悴了。
“韩老师。”张珑连忙起身跟韩闻逸打招呼。
“好久不见。”韩闻逸走到沙发上坐下,“最近还好吗?”
“嗯……”张珑有点不好意思,“最近学业比较忙,事情太多,所以很长时间没有来。”
学业忙的确是忙的,她马上就要出国了,一大堆事情要处理。但要说忙到抽一两个小时来做心理咨询的时间都没有,那就是个借口了。
张珑有些担心她这么久不来,韩闻逸会对她有什么不满,但韩闻逸并没有不悦的样子——他完全能够理解来访者的顾虑。不过他对张珑面前的饮料很感兴趣。
“吃过午饭了吗?”韩闻逸问,“你喝的这是黑咖啡?”
“还没吃。中午不太饿,就不想吃了。”张珑说,“是黑咖啡,我喜欢喝很浓的咖啡。”
“我记得你的资料上好像写着,你有胃病?”韩闻逸翻看手里张珑的个人信息。
要知道人的心理和生理是息息相关不可分割的,生理上的症状极有可能对心理造成很大的影响;反过来也一样,心理上的压抑极有可能对生理健康造成影响。所以心理咨询师在给来访者做心理咨询的时候,首先需要确认来访者有的身体状况,是否有长期的、慢性的疾病。这一点张珑在预约的时候就已经全写清楚了。
“啊……”张珑承认,“我胃病有几年时间了。”
韩闻逸提醒:“空腹喝黑咖啡很伤胃。”
“不要紧的,”张珑连忙摆摆手,“我经常忙得没空吃饭就喝一杯咖啡提神,我的胃已经习惯了。”
韩闻逸显然对此并不认同。
自我伤害行为,他心想。再打量打量张珑的表情,他又默默地进行了补充:无意识的自我伤害行为。
“上一次回去之后,”他问道,“你有思考我问你的那些问题吗?”
“有的。”张珑连忙回答。
上一次她原本是指望韩闻逸帮她在两难的境地里做个选择,但是韩闻逸并没有帮她选,反而让她回去以后再思考思考他问过她的那些问题。
说实话,原本张珑对于上一次的咨询并不满意。她就像一个做不出题目请老师帮忙解答的笨学生,可老师非但没有教她怎么做题,反过来又给她布置了几项作业让她去做。她甚至怀疑老师是不是也不知道她那道题的答案。
然而当她真的去做那些作业的时候,她竟然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韩老师,你上次问我的那些问题,真的很神奇。”张珑说,“前两天我在公交车上因为不小心踩了别人一脚,被人骂了几站路,我当时心里真的特别委屈,特别想去找王明岳。但是在给他打电话之前,我想了你问我的那些问题,我为什么要去找他?我真的爱他吗?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但光是想想这些问题,我突然就觉得,我好像也没有那么想去找他……这是我第一次控制住我自己。”
“我以前也不是没有控制过自己。但每压抑一次,过不了多少时间就会更强烈地反弹,我会做出一些更加激烈的事情。只有这一次,我是真的心平气和,觉得放弃也没有关系。”
这一次的成功让她异常惊喜,也意识到心理咨询或许对自己真的有用,所以这才来预约了第二次的咨询。她希望能够通过心理咨询的方式帮助自己完全从困境中挣脱出来。
韩闻逸笑了笑:“有时候问问自己为什么要去做这件事,思考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去做这件事,比强迫自己‘不准去做这件事’,会更有效果。”
如果是以前,张珑听到这么一段话,大抵会觉得莫名其妙。可如今她有了亲身体验,她无比认同。
韩闻逸问道:“那你们最近关系怎么样了?”
问起这个,张珑有点不好意思:“我最近很少主动去找他了……但他来找我,我还是狠不下心拒绝他……”
有些话,张珑很难对朋友或者亲人去倾诉。对她来说痛苦至极的选择,旁人往往很难理解她的痛苦。非但不理解,有时候或许还会居高临下地批判她几句。“为什么连这你都做不到?”、“你就是活该,就是自己作死!”……这些批评加剧了她的痛苦,也让她不愿意再对身边的人倾诉。
但是在心理咨询室,韩闻逸从不批评她,这让她有勇气把自己内心深处最阴暗的想法也说出来。
“其实我自己知道自己在犯贱。可是我觉得我好像已经对生活失去热情了,我对身边的人、身边的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只有每次跟他互相折磨完,虽然很痛苦,但这能让我知道我还活着,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张珑纠结地说,“我这种想法,是不是特别奇怪?我还有救吗?”
这番话说得心惊肉跳。可是韩闻逸的反应却异常平淡。
“我不觉得你在犯贱,也不觉得你很奇怪。”韩闻逸温和地说,“这很正常,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想法。”
张珑一惊:“这很正常?!”
“是的,”韩闻逸再次肯定,“这很正常。不说远了,我有几个朋友,刚分手的时候都说了跟你刚才说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张珑很吃惊。
韩闻逸用肯定地眼神鼓励她。然而在他的鼓励下,张珑却逐渐露出一个失望而失落的表情。
捕捉到张珑的失望,韩闻逸不动声色地垂下眼。
从上一次咨询开始,张珑就进行过非常多的自我批判。“我很贱”、“我活该”、“我很坏”……直到刚才的那一段话,她说,她对生活失去了热情,她说,她很奇怪。从她自我批判的话语里,韩闻逸听出了一种强烈的感觉——那是她的“优越感”。
每一个人都需要优越感,可优越感并不总是伴随着优秀的品质出现。有时候当人们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哪怕这与众不同的点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品质,他们因此受到了特殊的对待,他们就很有可能会因此产生优越感。
而优越感这东西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一旦人们掉进这个陷阱里,就会无法自拔。哪怕这个陷阱让他们痛苦煎熬,可是他们走不出来,因为他们需要这样一个陷阱。
而韩闻逸告诉她,你很正常,是在用心理暗示在打破她的优越感,打破她给自己下的套。只有她不再为此而自我满足的时候,她也就不会再为此痛苦了。
第18章
“你家里有哪些亲人呢?”韩闻逸换了一个话题。
“啊?”张珑花了一些时间才从刚才的失落中回过神来, “现在就是我爸, 我妈。我是独生子女, 没有兄弟姐妹。”
“你父母是做什么职业的?”
“他们自己做生意的。”
“自己做生意?平时会不会比较忙?”韩闻逸问道。上一次咨询的时候他更多的围绕着当下让张珑感觉痛苦的事情。现在他们熟悉一点了, 他开始尝试了解张珑的家庭。
“是很忙。”张珑叹气, “我小时候爷爷奶奶带我更多。但前两年爷爷奶奶都已经走了。”
“你小时候父母很少在你身边吗?”
“是啊。我出生那会儿,他们生意才刚起步, 什么都要自己来, 很忙很忙的。那时候家里也穷,他们舍不得来回的路费。有时候我几个月才能见到他们一次。”
“那你和父母关系好吗?”
“……还行吧, ”张珑犹豫了一下才回答,“不是特别亲, 但也没什么矛盾。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独立了。”
韩闻逸了解一下她的家庭状况之后,又开始了解她的成长经历。
“你童年有没有哪些让你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情?”
张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好像没有。”
“慢慢想, ”韩闻逸鼓励她,“不着急。和父母也好,和爷爷奶奶也好, 也同伴也好, 都可以聊聊。”
心理咨询师总喜欢问来访者成长的经历, 这始自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派。只是当初弗洛伊德喜欢将一切归结都于来访者童年的心理创伤和与性相关的幻想, 如今学界已经不再认可那一套理论。不过咨询师却依然喜欢从童年下手——他们想要找出的并不是来访者童年时遭受的创伤,而是想要他们了解来访者解释这个世界的方法。这一点,往往在童年的回忆中就已经可以有所体现。
过了很长时间, 张珑才终于开口:“其实我从小身体就不好, 我能想到的童年的回忆, 很多都跟我生病有关。”
或许是那时候烙下了病根,直到现在,她的身体也不太好,许多慢性病缠身。
她苦笑了一下,“最深刻的回忆,大概就是我躺在病床上的事情吧。”
韩闻逸提问的时候,她最伊始想起的就是这些。可她自觉这些回忆苦涩无味,所以不想多说。整日躺在病榻上的故事,任谁听了也会觉得无聊吧?然而在记忆中检索了一圈,印象深刻的几段,却几乎都与病榻相关,很难绕开。
这一段记忆被她视为无用,韩闻逸却对此极感兴趣:“能详细说说吗?就是你生病的那些回忆,先说一两段印象最深刻的。”
“印象深刻的……”张珑皱着眉头,勉为其难地开口,“我记得我小时候,好像才四五岁,就生过一场大病。那时候整整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大家都以为我可能熬不过去了,家里人每天轮流在医院里照顾我,连我爸妈都把生意搁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