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钱的父亲钱为民和韩闻逸的父亲韩爱国都是T大的教授,他们的住处也是学校分配的家属房,就住对门儿。父亲们是同校的教授,两家母亲关系也非同一般。钱美文和林佩容是中学时就认识的好朋友,当初还是林佩容先嫁给了韩爱国,又把钱美文介绍给钱为民的。
父母有这么深的渊源,两家人家又是邻居,关系当然是极好的。可关系好归好,暗中攀比较量的事情也是有的。
钱为民和韩爱国虽然都是T大的教授,但钱为民是哲学系的教授,韩爱国是经管学院的教授。年轻那会儿大家都差不多穷,称职也齐平,所以还没啥感觉。可过了几年那差距就渐渐拉开了。哲学教授还骑着永久牌自行车的时候,经济学教授就开上车了,还隔三岔五就升一升级。等哲学教授终于勒紧裤腰带买了辆大众,经济学教授都已经开上宾利了!
而钱美文和林佩容,虽然中学时是同学,但不管是挑老公还是经营自己的事业,林佩容都显得比钱美文能耐些。钱美文在小学里当老师,工资不高,胜在清闲,福利也好。而林佩容先是在银行干了几年,后来又转去做金融,早混成女强人了!
比事业比不过,比老公比不过,剩下还能比比的也就是两家的孩子了。哪怕一个男一个女,哪怕年纪差了三岁,钱美文在培养女儿这条路上一直盯着人韩家的儿子较劲。
于是乎,钱钱简直是在韩闻逸的隐隐笼罩下长大的。
因为韩闻逸门门成绩一百分,所以钱钱要是考个九十八分回家必定会挨上两句数落;因为韩闻逸每周末上三门兴趣课和辅导班,学钢琴学英语还学跆拳道,所以钱钱从小学开始每周末得上四门课,学乐器学英语学舞蹈还要学画画……
凭良心说,钱钱其实算是个挺不错的孩子。论长相,是班花级别的,小学起就有不少男小屁男孩喜欢围着她打转;论成绩,虽然不拔尖,也能稳定在中上游;论才华,至少有拿得出手的特长……
可问题是,韩闻逸根本就是个怪物般的存在!钱钱是有优点,可韩闻逸简直是没缺点!这直接导致了钱钱从小就觉得自己做啥啥不行。这股怨气一开始是对自己的,后来就迁怒到了韩闻逸身上。一听到韩闻逸三个字,一看到韩闻逸那张脸,她心底就腾起一股“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凉感。
韩闻逸毕业回国以后,关系这么好的两家人当然要聚一聚。然而大家时间难凑,今天韩教授去国外某大学考察去了,钱教授去外地开学术研讨会了,反正男人们本来就是配角,两位夫人索性撇开了两位教授,约了一顿四人聚餐,两位母亲带两位孩子出席,小聚一番。
等菜的时候,两位母亲还在友好地进行商业互吹。
“你们家小韩这么优秀,肯定很多小姑娘围着他打转。现在女朋友有了伐?”
“还说呢。我前阵子碰到他的同学,人家说他一门心思都扑在学业和事业上,根本不近女色。”林佩容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还好他现在还算年轻,等再过几年,他三十几岁,我可能真要替他操心一下了。”
“你们家小韩才二十五六岁吧?这个年纪是不急的,年轻的时候好好拼事业。我听说他现在回国自己创业了?当老板了?”钱美文又说,“真的太了不起了!”
“哪有什么了不起,”林佩容眉眼间的不屑并非谦逊,“他跟几个朋友合作开了间小事务所。小打小闹,不上台面。”
“事务所?”
“是的阿姨,”韩闻逸仿佛没有察觉到母亲的不屑,自己把话题接了过去,“做心理咨询和家庭治疗。”
钱美文一愣,钱钱也是一愣。心理咨询她们知道,家庭治疗是什么?治疗什么?家庭医生吗?
这是一场以长辈们为主角,孩子们为配角的聚餐。钱钱本来就打定了主意只管自己吃饱喝好,其他一律不管,若非必要她懒得不开口。而钱美文怕显得自己孤陋寡闻,也没好意思往下问。
能自己创业,不管创业规模是大是小,对于钱美文而言都是非常出息的一件事。不过韩家夫妇都是做大事业见大世面的人,韩闻逸做的事被他们称作“小打小闹”瞧不上眼,也是情理之中。
钱美文难免有点眼热:“佩容,你要求也别太高了。你们家小韩,同龄人几个能跟他比?才二十五岁,都已经是世界一流名校的研究生了。你看看我们家钱钱,就读个本科还挂科,前两天刚刚参加了学校的毕业清考,她差点毕业证都拿不到!好在是考过了……”
钱钱正低头拨弄餐巾,听到“毕业证”三个字,动作停顿了几秒,随后又继续若无其事地摆弄餐巾。
用餐过半,钱钱出去上厕所。
包间门口还真聚了几个女服务生,一边时不时偷偷往里看一眼,一边兴奋地讨论。
“你说他们是不是来相亲的啊?”
“那男的长这么帅还需要相亲?不会吧?”
“那个女孩子也蛮漂亮的啊!”
“漂亮是漂亮,可是美女多,帅哥少啊!这年头,你见过有几个帅哥找不到女朋友需要相亲的?”
“有道理……”
“可能是男女朋友,要结婚了,所以两家家长出来见个面。”
服务员正八卦着,看到钱钱出来,忙止住话头,心虚地散开了。
钱钱听到几句她们的谈话,不屑地撇撇嘴。憧憬韩闻逸的小姑娘,那都是没在他的阴影底下生活过的。谁要是真跟他在一起了,眼前整天杵这么一人,那压力得多大?压力大会导致脱发,脱发了就当不成美少女了,这笔买卖划得来么?
钱钱上完厕所,并没有马上回去。她不喜欢包厢里的气氛,还是外面轻松点。于是她就站在洗手池边上玩起手机来。
刚一掏出手机,她就看到了来自吴妮妮数条未读消息。
“我跟张西分手了。”
“这次是真的分手了。真的。”
“我已经把他的联系方式全部拉黑了,江湖不见了。”
钱钱看完几条未读消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要是没记错,这少说是吴妮妮跟张西第十次分手了。“真的分手”也至少是第五次了。
她捏着手机,准备回消息,想半天才打了两个字,又都删了。随后就皱着眉头发呆,想半天不知该回些什么。
正烦着呢,忽听旁边传来哗哗的水声。钱钱扭头一看,竟然是韩闻逸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包厢出来了,正站在她边上洗手。
第3章
韩闻逸有洁癖。这习惯不是从小就有的,似乎是在初中又或者高中的某一年,他突然开始变得特爱干净,一天要洗个十七八遍手,还必须用肥皂洗。在外面很多地方不供应肥皂,他就养成了自带肥皂纸的习惯。
他认真地用肥皂洗了三遍手,一抬头,对上镜子里钱钱苦大仇深的脸。
他挑眉。
“朋友,是什么让你离开了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钱钱一脸幽怨,“是共产主义的召唤吗?”
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韩闻逸去美国读书好些年了,每年也回来几趟。如今钱钱看他,虽已有了一半的陌生,却还有一半的熟悉在。刚才在包间里当着长辈的面她装得挺老实的,眼下一离开长辈的视线,就一点不客气了。
“怎么?”韩闻逸抽了两张纸巾把手擦干,“不欢迎我回来?”
“当然不欢迎。”钱钱撇嘴,“你一回来,等于给我妈立一参考坐标。我妈以后还不得看我哪哪儿都不顺眼?”
韩闻逸耸肩,表示自己也很无奈。
钱钱妈把他当“别人家的孩子”这事儿他是知道的。不光钱钱妈,整个大院里,没几家父母不拿他当榜样来教育孩子的,导致他在院里不知道被同龄的孩子们翻了多少个白眼。
他又能怎么办呢?是故意把考试都考砸,还是去教育别人家的父母?他在那个年纪的时候,好像做什么都不合适。
“高处不胜寒啊。”韩闻逸半真半假地感叹。
“……”钱钱翻他一个白眼,“说你点好话你还就得瑟上了。做人怎么这么不谦虚?”
韩闻逸一脸理所当然地扯了两张纸擦手。钱钱还真就没法说他什么:人就是这么优秀,要是瞎谦虚,反而显得特别不真诚……这世上怎么就有这么欠揍的人?
“你今年毕业了?”韩闻逸擦干手之后,转移了话题。
钱钱眼神闪烁了一下:“……嗯。”
韩闻逸似乎发现了她的不自然,盯着她多看了两秒。
“工作定了吗?”他问。
“还找着呢。”
“那你准备做什么?”韩闻逸继续问。
钱钱略微犹豫了一下。她学艺术设计,其实就业的方向还挺多的。
“可能……找家互联网公司,做UI吧。忙是忙点,不过工资多嘛。”钱钱说,“你问这么详细干嘛?你准备给我介绍工作啊?”
“我这里正在招人。”韩闻逸说,“有兴趣的话可以来我这里试试。”
钱钱先是一愣,随即眉毛拧得要打结。
“算了吧!你是要给我介绍工作,我还考虑考虑。你让我去你那儿工作?打死我都不干!小时候我妈没少跟我说……”钱钱模仿起钱美文的口气,“‘你看看人家韩闻逸,门门课考满分,各个老师找他当课代表。你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人家当老板,你只能给人家打工!’……”
她模仿自己的母亲模仿的惟妙惟肖,韩闻逸仿佛已能看见钱美文板着脸上下嘴皮擦来碰去唠唠叨叨的样子了。
“要真让我妈一语成谶了,那还得了?我这后半辈子都能被她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给压死!”钱钱想想那场景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颇有骨气地扬起下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就是饿死街头,也不做你韩老板的走狗!”
韩闻逸好笑地看着钱钱。一两年没见,长相是出落得越发漂亮精致了,性格倒是一点没变。
“我这里确实在招人,你要是愿意就来试试。或者有什么能力比较强的同学朋友也可以介绍给我。”韩闻逸洗完手,转身向着包厢的方向走去,“回去吧。”
韩闻逸走开了,钱钱走之前回头看了眼洗手池上的镜子。镜子里她脸上嘻嘻哈哈的,可这心里面却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
想当年钱美文说她要是不好好学习只能给韩闻逸打工的时候,她其实挺不服气的,每每嘴硬地给顶回去,说念书好有什么用,以后谁混得比谁好还不知道呢,指不定以后自己混出息了,人韩闻逸还得可怜巴巴地求着自己给他长点工钱呢!
那会儿雄心壮志的话言犹在耳,如今……形势比人强啊!
回了包厢,两位长辈又聊了一会儿,饭吃得差不多了,也该散了。
林佩容一会儿还有工作,公司派了司机来接她。韩闻逸是自己开车来的,林佩容让儿子把钱家母女送回去。
到了车库,钱钱一看,得,韩闻逸开的是一辆宝马!人韩家一家三口人人有车,还都是名车,宾利宝马保时捷,回头都能办场车站了。而他们钱家人,出行的最爱还是节能减排的地铁。当年虽然她的成绩一直追不上人家,可大家一起坐在弄堂口吃油墩子啃炸年糕的时候总觉得其实差得并不多。这一眨眼,阶级差距却已经拉那么大了。
上车以后,钱美文说要去银行办事,让钱钱先回去。于是韩闻逸在银行门口把钱美文放下,又掉头开走,车上就剩他和钱钱两个人了。
“哎,话说‘家庭治疗’是做什么的?”长辈都不在了,钱钱放松了很多,终于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通过心理咨询的方式。”韩闻逸说,“帮助来访者处理亲密关系和人际交往上的障碍。”
“听起来有点像‘老娘舅’啊。”钱钱皱了皱鼻子。
“老娘舅”在吴语里是有威望的长者的意思,旧时代街坊邻居、家庭内部有什么矛盾,大家都请长者来主持。但长者处理矛盾,往往不讲法理,可能也不怎么讲公道,只讲和气,所以做事情就总和稀泥。比如老婆挨了丈夫的打,哭闹到长者那里,长者就把妻子丈夫叫过来一并数落两句,然后就打发回去让他们继续忍气吞声地过日子了。那是旧时代的事儿,新时代的年轻人提起老娘舅,不再是从前的亲切和敬重,多少带点轻视与不屑。
车在红灯前停下。
“所以,”韩闻逸淡淡地说,“我回来抢‘老娘舅’的饭碗。”
钱钱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处理人际交往的障碍……”她重复了一遍韩闻逸刚才说的内容,“这也找心理咨询师?感觉怪怪的……真的会有人因为这种事来做这种咨询吗?”
“有。”韩闻逸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不过,确实不多。心理学的主流是认知神经科学,长期以来应用的方向是治疗、修复心理损伤。很多人把心理咨询师当作医生,都觉得有了心理疾病才需要找心理医生——但又很少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有心理疾病。”
钱钱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韩闻逸在看前面的路,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
他继续说道:“所以很多人宁愿在网上发帖吐槽,让只得到片面信息的网友帮忙出主意……其实他们投个骰子做决定,效果也差不多。”
钱钱没说话。
就在这时候,她手机震了一下,她拿出来一看,是吴妮妮发来的消息。
妮妮爱吃土豆泥:“你是不是也嫌我烦,不想理我了啊TT_TT”
“哎哟我去!”钱钱看到消息,立刻懊恼地往自己额头上拍了一下。之前在饭店里她正酝酿着怎么回复吴妮妮的消息,结果跟韩闻逸聊了几句,她就把吴妮妮给忘了!
她捧着手机,犹豫该回复吴妮妮点什么。
车渐渐减速,钱钱的住处到了。
车停稳之后,钱钱并没有马上下车。她犹豫了一会儿,开口:“哎,大心理学家,我跟你咨询个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