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不断地拨打视频电话,一边往楼上走。不一会儿,她上到了天台,走到栏杆边上靠着。
当她拨出第N个视频电话的时候,对方终于接听。一个年轻的男人的脸出现在她的手机屏幕上。
两人隔着网络,看着对方,却很久都没有说话——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
天台上风很大,张珑的头发被吹到脸上,她用手拨开,手往上举了举,身后的背景被摄像头拍到。
视频对面的男人注意到她身在的地方,立刻变得紧张:“珑珑,你在哪里?”
“天台啊。”张珑理所当然地回答。
“你到天台干什么?别靠在栏杆上,太危险了,”王明岳急道,“你赶紧回去!”
看着屏幕上那张表情紧张的脸,张珑因为连续被挂电话而变低沉的心情总算稍许明朗了一些。
“我喜欢这里,”她不肯走,“这里的风吹得人很舒服。”
“你回去,赶紧回去。”隔着网络,王明岳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不断劝张珑离开危险的地方。
把他的焦急看在眼里,张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深深的满足感。
“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接我的视频?”张珑问。
“你先离开这个地方再说。”王明岳坚持。
为了得到王明岳的答案,张珑总算从栏杆边离开,找了个平地坐下。
“你刚才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王明岳叹了口气:“我……我只是不想看到你,每次看到你我都会很伤心。”
张珑愣了一下,不说话了。两人又开始一起对着镜头沉默。
张珑和王明岳是曾经的恋人,两个人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分手了。
他们从学生时代开始恋爱,距今已有两三年时间。分手的原因比较复杂,说白了就是两个人不合适。
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他们感情还是不错的,可到了后来,他们就已经发现两人的性格有很多矛盾,爱好和交集却少得可怜。最重要的是,张珑早就定好了计划要出国发展,并打算长留国外,最近也已经拿到了国外高校的录取通知。她提过希望王明岳能跟她一起出国奋斗,可王明岳是个很传统的人,他不愿意离开亲人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只想过简单的生活。于是,未来的人生道路,两人很难一起走下去了。
刚开始,大家坐下来心平气和地长谈了一番,达成共识,算是和平分手,张珑也没觉得有多难受。可等到分了两三天以后,她渐渐觉出难过和不舍来了。某个深夜失眠的晚上,她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忍不住给王明岳打了个电话过去。
那天凌晨三点多,铃声只响了一声,电话就接通了。可是电话通了以后,张珑没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就这么彼此听着对方的呼吸声沉默着。过了很久很久,王明岳终于开口。他只说了五个字。
——“我也很想你。”
那一刻,张珑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从那天开始,他们又恢复了联系。隔三岔五他们就会打个电话,或者是视频电话,或者也会出来见面,就好像所有正常情侣那样。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提过要和好——太多现实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王明岳不愿意跟张珑出国,张珑也不愿意为他放弃自己多年来的理想。他们没有办法继续走下去。
两个昔日的情侣互相看着对方,互相听着对方的呼吸声,想到他们很快就要彻底分离,想到他们以后再也不能这样,既悲伤又不舍。
几乎每次和王明岳联系之后,张珑都会大哭一场。可能是这种悲伤痛苦的情绪给了她发泄出来的机会。每次跟王明岳互相折磨完,她虽然精疲力竭,却有种异样的满足感。于是下一次,下下一次,她总是会忍不住去找王明岳。即使他们都知道不该这样,即使他们一次又一次互相拉黑了对方的联系方式,一次又一次地添加回来。
他们明明知道这是在彼此折磨,却又乐在其中。
而折磨人的功力,似乎还是王明岳更甚一筹。
“珑珑,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视频里,王明岳叹了口气,“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可怎么办啊?”
这句话让张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眼眶不可抑制的红了。她嘴硬道:“有什么怎么办?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王明岳的攻势既温柔又残忍:“等你出国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我担心。你胃不好,一不按时吃饭就犯病,国外又都是生冷的东西,你尽量做熟了再吃。你本来身体就虚弱,以后天冷的时候别总穿那么少了,会生病的……”
张珑一开始还强忍着,很快就忍不住了。她很快就要彻底失去王明岳,失去这一切了。想到这些,她再一次崩溃地大哭起来。
=====
张珑走到一家事务所的门口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看事务所的招牌——十二心理咨询事务所。
她在门口犹豫了很久,终于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您好,”前台小姑娘礼貌地问道,“请问您有预约吗?”
“有的,”张珑说,“昨天我预约过。”
“麻烦您报下您的名字和手机号。”
张珑照实回答。
前台小姑娘一看,张珑预约的是中午十一点,可现在都已经十二点四十五了。再抬头看看张珑的表情,满脸的局促不安。看来最后踏进这心理咨询事务所的决定用掉了她非常大的勇气。
“您先到咨询室等一下吧,我马上通知咨询师。”前台小姑娘问道,“您想喝点什么吗?”
“咖啡有吗?我想喝浓一点的。”
前台小姑娘把张珑领进咨询室,让她先等着,然后打电话上楼通知楼上的人。不一会儿,韩闻逸从楼上下来了。
韩闻逸推开咨询室的门,看见屋里的张珑。这个年轻女孩染了一头棕色的短发,穿着纯黑的T恤和短裤,打扮得很潮流也很中性。她脸上化了很浓的妆,但掩盖不了她憔悴的脸色。她脸色煞白,身材非常瘦,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眼底的黑眼圈即使打了很厚的粉也遮不住,想必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人明明是个很柔弱的人,却用打扮和妆容撑起一副坚硬的铠甲。
“您好,”韩闻逸说,“您是张小姐吗?我是您的咨询师,韩闻逸。”
张珑本来在沙发上坐着,见有人进来,忙站了起来。她跟韩闻逸打上照面,愣了一愣,盯着韩闻逸看了半天,很不可思议:“你是……你是微博上的……”
韩闻逸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很快舒展开:“是的,最近在网络上的确有一些跟我有关的讨论。”
“啊……”张珑十分惊讶。
她饱受自己最近精神状态的困扰,而十二心理咨询事务所正好离她住的地方很近,她几次路过看到,动了求助心理咨询师的念头。来做心理咨询这件事她也是纠结了很久的,能在这里看到网上的红人,真是意外的收获。
韩闻逸在她对面坐下。
“那个,”张珑好奇地问道,“你真的是哈佛毕业的研究生吗?”
韩闻逸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分文件,推到张珑的面前。那是他毕业证书和资格证、从业证等。
“如果您担心我不能胜任,”韩闻逸认真地说,“我们事务所还有其他的咨询师,他们可以为您服务。”
他说这话并不是气话,而是诚心的建议。心理咨询师想要帮助来访者,他就必须弄明白来访者内心深处矛盾的根源是什么。而要弄明白这一点,他们需要进行很多的交谈,甚至要问及许多涉及隐私的问题。所以心理咨询师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和来访者之间建立起信任的关系,让来访者愿意对他敞开心扉,吐露心声。一旦来访者隐瞒甚至欺骗,心理咨询将毫无作用。
而韩闻逸自己也知道,他目前的处境十分尴尬。他虽然是因为一场在学校里做的心理学的演讲走红的,但现在网络上很少人关注他讲了什么,他正在做什么。人们热衷传播的只是他那几张好看的照片,和他的隐私。这其实对他咨询师的身份起到了反作用,人们过于在意他的长相,会忽略甚至不相信他的能力,从而也很难对他产生信任感。他试过找营销公司帮忙控制舆论的影响,但目前很难做到。
因为这个原因,他原本短期内是不打算接受咨询工作的。今天的情况有点特殊。张珑迟到了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本来准备接受她咨询的咨询师以为她取消了预约,正好家里有事就回去了。现在事务所里能接手的只有他一个,他也只好过来了。
“对不起,”张珑有点惶恐,“我不是怀疑你的意思,你别生气。”
韩闻逸从她的表情里没有看到质疑和抗拒。于是他温和地笑了笑:“张小姐,我也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如果您愿意的话,希望我能为您提供帮助。”
咨询开始之后,韩闻逸希望张珑说出最近让她觉得困扰的事情。而她所困恼的,正是她和王明岳的关系。
理智上她知道他们已经分手,而且没有未来,她应当尽快斩断这段关系,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她不断地跟王明岳纠缠,有时候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流泪,有时候他们会歇斯底里地互相指责,有时候他们又会极尽温柔之能回忆对方的好。每一次纠缠,都会给她带来强烈的情绪波动。
事实上这种彼此折磨的事情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她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她会反反复复不断回想她跟王明岳说过的话,从他的残忍里找温柔,又从他的温柔里找陷阱。她工作学习的效率为此大打折扣,她最近甚至都有点神经衰弱了,晚上经常失眠。
“我真的不想这样的!”张珑恨不得指天发誓,“我以前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分手了还跟前任纠缠不清的人。我知道这么做很贱。分手到现在,我至少把他拉黑了五次!我告诉自己不要去找他,不要去联系他,可我……我就是控制不了我自己……”
每一个会走进心理咨询事务所的人,都有一样的问题。他们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又或者说,他们的思想与他们的行为出现了矛盾。
“有一次我甚至把我的手机给我朋友让她帮我收着,就因为我怕我忍不住会去联系他。可是没有了手机,联系不到他,我却更加不安。那天我非常非常焦虑,焦虑到什么事情都没办法做,最后我直接跑到他家楼下去找他,直到见到他本人我才感觉好一点。”
每当她想办法压抑自己,她反而会做出更激烈的行为。
“我不想这样的,我发誓!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
张珑越说情绪越激动,因为焦虑,她不停地抖腿。她带着哭腔说道:“我该怎么办啊……”
在张珑说的时候,韩闻逸时不时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做着记录。他只是认真地听她说话,并不评价她的行为。当她情绪激动的时候,他轻声安慰几句,并教她调整呼吸的节奏,让激动的情绪恢复平静。
“你们分手以后,”韩闻逸问道,“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会忍不住去联系他?”
这个问题让张珑怔了一下。她没能很快答上来,因为在此之前她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那天我被老师骂了一顿,我委屈了一下午,不知道能找谁说。半夜里我就忍不住给他打了个电话……那应该是分手以后我第一次联系他。”
她断断续续地回忆着之前她联系王明岳时的情形,“还有前两天,我的好朋友跟我吵了一架。我心里特别难受,就跑到楼梯间去给他打电话。他不接,我连续打了几十个,一直打到他接……”
韩闻逸眉头一动。连打几十个电话?
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一组看似矛盾的词语:软弱?强势?
在韩闻逸的引导下,张珑尝试着总结每一次她想联系王明岳时的共同之处,有点惊讶地得出了结论:“好像每次都是我伤心难过的时候,我就会忍不住去找他。”——这个结论听起来好像很简单,但在她没有回忆总结之前,她自己的确没有意识到!
韩闻逸更近一步地询问:“你这几次伤心难过的原因,是不是都是跟人发生了矛盾?”
张珑一愣,回想了一会儿,讶然地点点头。的确是这样没错,虽然她平时偶尔也会想想王明岳,想想也就罢了,并没有非联系他不可的冲动。而她每次有强烈的渴望要去做她自认为“犯贱”的事,基本都是因为她在别人那里受到了打击和冷遇。
韩闻逸又在自己的笔记上写下一个词:人际交往受挫。
这个认知令张珑又陷入了烦躁焦虑的自我否定之中:“天呐,我到底在干什么?我简直就是个坏女人!”
“为什么你要说自己是坏女人呢?”韩闻逸问道。
张珑怔了怔:“我不坏吗?我在别人那里受到伤害就去找他安慰,我把他当成了我的情绪垃圾桶……”
她担心韩闻逸会因此瞧不起她,连忙又为自己解释:“我以前跟他谈恋爱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他以前还说过觉得我很独立,觉得我不需要他。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现在怎么会变得这么软弱……”
韩闻逸又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一组矛盾的词汇:独立?依恋?
张珑一再重复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并非她自己想去做的,她厌恶自己的行为,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这也正是最近令她焦虑的原因。
韩闻逸则不断地提出一些问题。
“你对你的前男友,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个问题让张珑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我可能重新爱上他了。一想到我们已经分手,我心口就特别难受。”她自嘲道,“是不是很可笑?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没觉得我有这么喜欢他……”
可笑不可笑她不知道,反正韩闻逸没有嘲笑她。这让她稍感安慰。
她停顿了一会儿,露出一个有点绝望的表情:“老师,你说……”
“嗯?”韩闻逸等她说下去。
然而下面的话对于张珑来说显然很难说出口。她欲言又止了很多次,又开始焦虑地抖腿。韩闻逸不催促,耐心地等她自己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