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得比平时晚了一些,红姑急慌慌跑来:“表小姐,太太起了高烧,一直说胡话。”
薛锦棠吓了一跳,片刻不敢耽误去看郑太太,一面让人请大夫,一面让人去通知郑执。
等大夫看过,她跟红姑一起给郑太太喂过一遍药,郑太太慢慢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到了傍晚,郑执回来了,郑太太见了郑执便如见了主心骨,絮絮叨叨说了薛家的人无耻之后,突然语出惊人:“锦棠,你别难过,要是你嫁不了沈七公子,你就嫁给你表哥,舅母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薛锦棠刚喝了一口水在嘴里,闻言呛了一下,拼命咳嗽起来,脸都憋红了。
舅母,你饶了我吧,郑表哥好不容易才对我不那么厌烦了,你别火上浇油了。
幸好药熬好了,红姑端了药进来,郑太太才没有继续说下去。
郑执接过药碗喂郑太太,郑太太却说要薛锦棠喂。
薛锦棠拿了勺子一口一口喂郑太太,郑执端着碗在一边。两人离得很近,随着薛锦棠的动作,两人衣袖时常有摩擦。一股清甜馥郁的芬芳气息盖过了药汤的味道转进了郑执的鼻中。
是薛锦棠身上的味道,郑执记得清清楚楚的。随着这味道传来,他心底那异样的感觉再次升腾,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强烈。
郑执暗暗吐纳,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那悸动压下去。
郑太太服药睡下之后,薛锦棠说:“郑表哥别急着走,我有话跟你说。”
郑执愣了一下,略做犹豫之后跟薛锦棠来到外间。
薛锦棠脸色郑重,语带急切:“怎么样?那些事情可办妥了吗?”
郑执眉头蹙了一下,好像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薛锦棠大急:“难道你没有把薛家四小姐是个傻瓜,薛家人准备混淆嫡庶、姐妹易嫁的事情传出去吗?”
“传出去了。”郑执想了想道:“要不了几天,沈家人就会登门退亲,到时候薛家老太爷必然会大发雷霆。”
“不过你不用担心,薛家人不管你,还有我和母亲,我们不会对你不闻不问的。”郑执话锋一转,低下头看着薛锦棠,认真道:“若你真的不能嫁到沈家,就按母亲说的那样,我来娶你就是。”
除了因为母亲,更大的原因是在于他自己,他压不住心底异样的感觉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觉得薛锦棠是小孩子了,而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子,他对薛锦棠生出了男人对女人的悸动与渴望。
薛锦棠交给他的那张纸上,第一件事就是要他把薛锦棠痴傻、薛家人的打算宣扬出去。他明知道薛锦棠这样做了,沈家会来退亲,薛锦棠会嫁给他,他还是去做了。
因为他想让薛锦棠高兴,他想看她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模样。
郑执脸有些发热,却还是看着薛锦棠,语气坚定地重复:“我娶你。”
薛锦棠啼笑皆非:“郑表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让沈家退亲。若沈家退亲,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把消息传出去,沈家一定会登门,但是你放心,这亲事不仅退不了,我还能正大光明地走出去,坏了祖父祖母姐妹易嫁的打算。”
郑执脸色微变:“你有什么办法?”
薛锦棠笑道:“你难道忘了我让你做的第二件事了,有了第二件事,薛锦莹再也无法顶替我了。”
郑执脸上的潮热退去,只觉得后背汗津津的难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心绪平静,可说出来的话依然又慢又涩,几乎低不可闻:“你并不想跟沈家退亲?你想嫁给沈七公子?”
她当然不想嫁给沈七公子,但是这门亲事暂时不能退,她要靠沈家人帮忙才能走到众人面前。不过这个打算没必要让郑执知道,免得薛锦莹也知道了。
薛锦棠点了点头:“沈七公子才华出众又一表人才,我本来就是他的未婚妻子,本来就该嫁给他啊。”
她说的理所当然,郑执却听得心口闷闷的涨疼,有什么喷薄而出,让他忍不住想质问出声。
你想嫁给沈七公子,那我呢?
可是他最终没有问出口,只抿了抿唇,转身要走。
“郑表哥,等一下。”薛锦棠走到他面前,深深福身:“谢谢你。”
谢谢你帮我,谢谢愿意娶我,可我知道你是迫于舅母的压力,我不能委屈你娶我。
郑执扯出一个极浅极浅的笑容:“我是你的哥哥,这些都是应该的。前面两件事都做好了,后面的稍微打听到了一些,再过两天消息更多了,我再细细跟你说。”
郑执转身,捂了胸口。
他身上有功夫经常受伤,胸口的紫青根本算不得什么,加上药膏是燕王府派发的,效果很好,紫青已经消散了大半。明明快要痊愈了,可为什么他还会觉得疼呢?
郑太太是戌时中(晚上八点)退的烧,薛锦棠松了一口气,孰料第二天一早郑太太再次发热,还添了咳嗽的症候。
大夫把过脉说这是忧思过度、夜不安寝所致,务必要放宽心怀。若是夜里能睡得着,痊愈指日可待,若是一直睡不着,怕缠绵下去会酿出大症候来。
薛锦棠知道舅母为自己担忧,就把自己的打算细细说给舅母听:“……您只管放心好了,再等几天,沈家人一定会有动作,到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郑太太半信半疑,一直让人打听着消息。就这样悬着心等了三天,沈家果然派了婆子来,说沈家大夫人、二夫人会在两日后拜访。
☆、15.山雨
沈家是燕京簪缨望族,沈家大老爷沈铨官拜礼部尚书,入内阁指日可待。沈家在燕京城,乃至北平府都是首屈一指的世家。
沈家大夫人不仅掌管着中馈,还在群芳女学任职,平日里十分繁忙。莫说是薛家这样的商户人家,就是县令府尹的夫人要见沈大夫人都不一定能见着。
之前两年沈家连个婆子都不曾派来过,现在沈家大夫人突然要登门,薛家上下震动可想而知。
除了薛锦棠所在的西府,其他几府的人也都坐不住,纷纷到西府这边来打听消息。薛老太太规矩严,将其他人都打发走了,唯独打发不了年纪比她大、位份比她高的长嫂--东府老太太。
此刻东府老太太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跟薛老太太说话:“后天尚书夫人就来了,弟妹可想好如何应对了?姐妹易嫁的主意好归好,就是你身边的人嘴不紧,话都传出去了,沈家人恐怕不好糊弄。”
“什么?”薛老太太正准备喝茶,闻言手一抖,茶水洒了一身:“老嫂子,这话可不敢乱说,万万没有的事。”
“行啦,弟妹你就别瞒我了。现在外面都传开了,说薛锦棠是个傻子,西府打算让莹姐儿顶替薛锦棠。”
薛锦莹的生母姚姨娘是东府老太太的外甥女,因为这个缘故,东府老太太一直看薛锦棠不顺眼。
东府老太太拍着大腿,笑的幸灾乐祸:“你这个主意非常好,薛锦棠原也不配这么好的亲事。如今可算是老天爷开了眼了,让薛锦棠恶有恶报,莹姐儿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东府老太太的话犹如一个响雷,把薛老太太炸懵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传出去?那沈家大夫人来八成不是为了商讨婚期,而是捏住了把柄要退亲。
老太爷三令五申交代她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办好,现在却出了这样大的纰漏,中府那个贱人必定拍手称快了。
薛老太太一想到自己会被中府老太太压一头,气得脸都白了,也顾不得东府老太太在场,就神色慌张声音尖锐地吩咐王石斛家的:“快,快去中府,叫老太爷回来。”
薛老太爷回来之后,先是把薛老太太呵斥一番,然后说:“这门亲事是已故沈家老太爷做主定下的,其他人并未见过锦棠。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莫说他们没见过,便是两年前见过,只要我们一口咬定莹姐儿就是锦棠,沈家人又有什么证据证明她不是?”
薛老太太松了一口气,她也是刚听到消息时被吓坏了。他们从两年前就开始准备,防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是妾身大惊小怪了。”
“你的确大惊小怪。”薛老太爷冷着脸说:“沈家人来了,就按照之前准备的去做就行了。只不过这件事情绝不能再节外生枝了,好好管管你身边的人,别什么话都朝外说。若是坏了我的打算,我决不轻饶。”
王石斛家的在门口守着,把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很明显,薛锦棠是一个废棋了,老太爷打定了主意要捧着薛锦莹。
她之前得罪了薛锦莹,为了赔罪,她特意扣减薛锦棠的用度,又听从薛锦莹的吩咐,在给郑太太抓药的时候,偷偷朝里头放东西。吃不死人,但会让郑太太缠绵病榻,一直好不起来。
薛锦莹还不满意,说要薛锦棠给她磕三个响头才行。这件事情可难住了她,老太太吩咐过,不许人进薛锦棠的院子,也不许薛锦棠出院子。
看来要想个万全之策才行。
王石斛正着急想着讨好薛锦莹的办法,她的儿媳妇跑来了:“娘,四小姐闹起来了,说要见老太太。我们拦着,舅太太就哭天抢地还要打人,你赶紧去看看,马上就拦不住了。”
王石斛家的本来心里就不痛快,听了这话脸色寒的能刮下一层霜来,她沉着脸来到薛锦棠住的院子:“四小姐身子弱,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王妈妈,我有急事要见祖母,是跟沈家有关的,若是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王石斛家的冷笑:“什么早了晚了,四小姐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这院子的门,你出不了;沈家的亲事,你也没希望。”
要是不薛锦棠怂恿,她那天又怎么会得罪了薛锦莹?
王石斛家的想想就气,要不是碍于有人在场,她都想揪了薛锦棠去给薛锦莹磕头。
薛锦棠眯起了眼睛。
为了安抚舅母,这几天夜里她一直陪着舅母安寝。明明舅母按时吃药,夜里也睡得好,可病情就是不见起色。今天大夫复诊,她让大夫看了药,这才知道药里面放了相克的药物,越吃越坏。
以祖母对内宅的把控,薛锦莹应该还伸不了这么长的手。有这个能耐的就只有管事妈妈王石斛家的了。这个人一向圆滑,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对舅母下手?所以她才故意闹起来进行试探。
这次见面,王石斛家的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她可以肯定这件事就是王石斛家的所为。
薛锦棠掩住内心的愤怒,平静道:“王妈妈,我再不济也是薛家的四小姐,我要见祖母。祖母见不见我那是她老人家的决定,你不过是个下人、祖母跟前的一条狗而已,有什么资格阻拦我?我劝你还是赶紧去禀报了祖母为好。免得事情闹大了,你承担不起。”
王石斛被她轻视的话语激怒,冷笑道:“那我这个下人倒要看看,四小姐能做出什么让我承担不起的事情来。”
王石斛咬着牙走了,薛锦棠对着她的身影一字一句说:“我薛锦棠是有仇必报的,王妈妈你且当心。”
王石斛家的身子一顿,又快步走远了。
郑太太急得拽薛锦棠的袖子:“锦棠,我知道你为我抱不平。你既然想见亲家老太太,说话就该和软些,那些药也没把我吃坏,舅母宁愿受些罪,也想帮你走出去。现在你把她气走了,这该怎么办?”
郑太太病了这几天,瘦了一大圈,原本合体的衣服如今变得宽松了许多,她气色也不太好,仿佛老了许多岁。
薛锦棠心头一酸,都这个时候了,舅母还惦记着她。
她眨了眨眼睛,忍住眸中的泪意,笑着问郑太太:“若是别人下药害我,舅母你会怎么做?”
郑太太立进入战斗状态,想也没想道:“当然是要跟他拼命!”
那柳眉倒竖、怒目圆瞪的护犊子状态,让薛锦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郑太太突然明白了,喃喃道:“舅母跟你的情况不一样,你不要跟王石斛家的拼命。我们该好好巴结着她,这样她才能让你去见老太太啊。”
“舅母放心吧,要么今晚,要么明天一早,祖母会派人来请我的。不用王石斛家的通传,我也能走出这个院子。”
她眼中都是胸有成竹的笃定,格外明亮,让人无法忽视。郑太太看的呆了呆,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那你刚才还要叫王石斛家的过来做什么?”
“因为她对您下毒手,我要替您教训她。”
……
薛锦棠骂王石斛家的是狗,还是当着她儿媳妇与她心腹人的面,着实把王石斛家的气得不轻。
她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让自己平静下来,薛老太太正坐在床上数佛珠,见她回来了就问:“那边怎么样,出什么乱子了?”
“没事,是舅太太为四小姐抱不平呢,您也知道的,她一向如此。”王石斛家的决定把薛锦棠要见薛老太太的事情瞒下来。
“嗯。”薛老太太点点头:“我的眼皮子一直在跳,总感觉事情不太好。你千万要盯紧了,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告诉我知道,不要自作主张。后天沈家大夫人就来了,千万不能再出差错了。”
王石斛家的拍着胸脯道:“您放心吧,不会出差错的。”
然而这一次被薛老太太料中了,果然又出了岔子。
继薛家姐妹易嫁流言之后,又出了一个新的流言:薛家四小姐坠马之前,去画馆找画师画了肖像,连人带马一起画了下来,据说那画像栩栩如生,跟真人相差无几。
等薛老太太知道这件事,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她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漱口的时候手在抖,连茶盏都拿不住。
薛老太爷怒气冲冲走进来:“现在摔茶盏有什么用?还不快去查查这事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这画像在谁手里,沈家人会不会已经提前拿到画像了?”
这一回薛老太爷也急了,若沈家提前拿到了画像,这门亲事就真的毫无希望了。
薛老太太立刻让人叫了薛锦莹过来问话:“莹姐儿,两年前锦棠出门的时候,画了肖像了吗?你知不知道是在哪家画馆画的?”
“祖母。”薛锦莹摇了摇头:“这件事情孙女不知。”两年前她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庶女,薛锦棠骑马跑出去玩耍,她根本没办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