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聪明。” 男人听不出是什么语气,在林曦的想象中他那深邃的五官一定是没有波动的:“但是却不该做犯法的事情。”
“诶,你等一下。” 林曦秀长的眉毛皱起来,她拦住肖文:“你说清楚,我怎么就犯法了?” 虽说搜集身份证这事听上去有些奇怪,但是92年股疯的时候许多人都是这样做的,当时政府没有禁止这种行为,也更谈不上触犯法律了。
月光为林曦的脸镀上一层银辉,让她明亮的双眼和那颗眼角的小痣显得格外倔强,仿佛在无声的控诉着肖文对她的污蔑。
见林曦是这个反应,肖文的脸色带上些暖意:“那你为什么要给那个男人钱?我作为人民警察是想提醒你,以后不要和这些危险人物来往。”
“危险人物?” 林曦浓密的睫毛半遮住眼睛,复又抬起,决定在人民警察前说说真话:“那个男人只不过是个普通的黄牛,我让他做的事情也不犯法。至于幼秋……” 林曦脑海中闪过她冷清的脸和翻书时纤细的手指,问道:“她有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吗?”
“她本身没有,但是……” 肖文的话还未说完,林曦立马说:“那就行了。我本来就没有和她背后的势力有任何的交集,她来我的书店看书,我们就闲聊一下,不过就是这样而已。除了这次找黄牛的事,我以后也不会再让她来帮我。” 以前以为她和Sophia还有阿玉的身份是一样的,才会鬼使神差的开口,既然今天知道幼秋的身份并不简单,她虽然仍旧会同往常一样待她,却不会再找她帮这样的忙了。
“你自己小心吧。” 既然这样,肖文也就懒得再废话。两人又沉默的走起路来。
“你现在等于已经暴露了身份,这样没事吗?” 在快到家门的时候林曦疑惑的问。现在她可已经知道肖文在跟踪江幼秋了。
“你以为她背后的人不知道警方一直在跟踪她吗?” 肖文浑不在意的一笑:“我的脸昨天已经被他们认出来了,今后也就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
“哦。” 林曦听了这话,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遗憾的感觉:“无论如何,真的很谢谢你今天救了我。”
肖文因过于深邃而总显得无情的眸子望着林曦,终究还是吐出一句话:“你自己小心,不要不自量力。”
林曦说:“好的,谢谢你。” 虽然肖文的话有些刻薄,但是却是真理。作为社会版记者,为了调查她也会身涉险境,但却从来不会自大妄为。
男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夜里,林曦也转身进了自家的单元。
第二天去派出所录笔录的时候果然没有看到肖文,猴子猥亵未遂也不过关几天就给放出来了,不知道是因为肖文还是江幼秋的原因,他再也没敢找林曦的麻烦。
烧烤店一见后,江幼秋仍旧是保持一周至少来旧书店一次的频率,每一次都是看看书,聊聊书就走。林曦本有意和她聊聊,经过这次的事件之后到底是没有多嘴。
8月10日,天气热得不成样子,林曦和李傲手里拿的五羊雪糕都在太阳的炙烤下丝丝冒气。经过楼下的小卖部,老板从从里面喊:“小林,有两封你的信!”
林曦牵着李傲进店,和老板寒暄了两句拿信,老板趁机摸了摸小李傲的头。
回到家在椅子上坐下,林曦拆开信封,里面漏出白底淡蓝色纹路的汇款单来,林曦屏住呼吸,又拆开另一个信封,里面有同样的纸张。
“太好了!” 林曦来不及看汇款单上的具体数额,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然后抱着小李傲转了一圈才坐下。她虽然曾经过稿过许多文章,但是除了第一次收到稿费,还从来没有像今天那么开心过。她太需要这笔原始资金了!
林曦把李傲抱在膝盖上,双手环着他把汇款单和稿件录用通知书拿出来,李傲感觉到林曦的开心,便也难得的活泼起来:“妈妈,我来帮你念!”
“好,你来帮我念。” 林曦笑眯眯地把两封信里的纸都递到李傲身前。
“汇款人姓名:知己文艺出版社,汇款金额:900元;
汇款人姓名:荟萃文艺出版社,汇款金额:300元。”
李傲一下就找到了汇款单的重点,读完以后又将稿件录用函拿到手里读:
“尊敬的林女士,贵文南瓜瓜的秘密……” 李傲还没读完,林曦就忍不住笑了,她指着那个字说:“小白字先生,这个字念rang,来妈妈和你一起念。” 于是她用细白的手指一个一个指着小字和李傲一起朗读:
“尊敬的林女士,贵文《南瓜瓤的秘密》和《僵尸睁眼》,经本刊审核通过,拟于本刊1992 年第 9月和1992 年第 10月刊刊载,感谢您的来稿!”
“林曦同志,您撰写的文章《千辛万苦的寻儿路哦,孩子,你能否再看我一眼?》,经编辑部审阅,拟于1992 年第 9月刊载,欢迎您继续支持与投稿。”
“宝宝真棒!” 林曦在看到稿费金额的瞬间心情大好,一把抱住小李傲,宣布:“我们有钱啦!” 然后兴奋地“吧唧”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小李傲呆愣了一下,随即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走,妈妈带你去买文具去!小学的名也给你报上了,9月开学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学习啊。” 林曦把李傲放下来,又带着他去买文具,在左邻右舍饭菜的香气中唠唠叨叨,小李傲嘴角的弧度却一直没有掉下来。
带李傲到金沙村外面的新华书店买了本子、文具盒和一些最新的儿童书籍,林曦也买了一整套自己旧书店里没有的高考复习资料黄冈密卷,再一次感受到了原来高中时被王后雄和5年高考3年模拟支配的恐怖。
“你们都走开,别跟着我!” 快要走到村口的时候,忽然见到江幼秋指着她身后两个大汉吼道。那两个人赔笑着在说些什么,江幼秋完全不理会,转身就走,两个大汉只能尴尬的留在原地。
林曦带着小李傲跟在江幼秋的身后,就见她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竟然走到了苏杭旧书店的门口。她往里面看了一眼,见店里面坐着的只有苏越安,黯然地叹了口气。
她一转身,青色的裙摆似翩飞的蝶翼,猛然间林曦和李傲竟然就出现在她眼前,不经怔愣住了。林曦看她的眼眶还红红的,好像刚刚才哭过一场似的。
“林曦姐,你来了。” 她像是抓住一根浮木一般上来握住了林曦的手:“你等下有时间吗?”
“啊,我啊。” 林曦见她如沾染了晨露的双眼和单薄的身躯,嘴里不受控制的就说:“今天烧烤店刚好轮到我休息,你没事的话就一起到我家去吃饭吧。” 说完她就有点懊悔了,颜控要不得啊!不过……只要不插手她的生活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的,再说了,她看上去那么彷徨无依。
本以为江幼秋会稍微推拒一下,没想到她想也没想的就点头答应了,于是三人又一起折返回菜市场买菜。
20年后的金沙村位于深安市中心位置,一条双向四车道的笔直马路以及路中间那如同锦绣长毯般的繁花一路铺陈到金沙村门口,村外光大型购物广场就有两个,购物中心的一楼就有许多国际化超市,如家乐福、吉之岛之类的。
但二十年前的金沙村就不一样了。这时候深安那标志性的双避雷针百层大厦仍未建起,更加没有那么多百货超市供人们推着购物车闲逛。铁钩上挂着猪牛身上各种部位、母鸡在铁笼里挤成一团的菜市场才是人们的首要选择。
“幼秋,你想吃什么?” 闪过好些买菜大妈,林曦问看上去有些走神的江幼秋。
“我随便吃什么都可以的。” 幼秋回答的同时不小心撞到了旁边一个老阿婆的篮子,那老阿婆转过头来凶神恶煞的瞪了她们两一眼,幼秋赶紧说对不起,那阿婆就睁开一对肿泡眼骂:“扑街!走路没长眼啊?”然后重重地推开江幼秋走掉了。
“这什么人啊?” 林曦超气,张嘴就要回怼,江幼秋已经拉住她的衣服笑笑:“没事的,别和她计较。”
“没素质,有毛病吧?”林曦仍旧气不过,但又不好当街和那阿婆对骂,更何况她早就走得没影了,过了一会儿才问:“幼秋你是哪里人啊?晚上想吃什么口味的菜?”
第10章 小炒黄牛肉
“我随便,五湖四海的菜都是吃得惯的。” 江幼秋笑笑。
“那这样吧,我们今天晚上吃一个小炒黄牛肉,一个清炒莴笋丝,一个紫菜蛋花汤怎么样?” 林曦问道。
“好。” 江幼秋点头,于是林曦就带着一大一小两个人杀入人堆,熟稔的和菜摊肉摊上的阿姨大叔打招呼砍价,还白饶了两把葱,没一会儿就提着两个塑料袋从淌着脏水的菜市场中满载而归。
“小傲你自己去预习一下小学的功课或者看书,幼秋你在弹簧床上稍坐一下。我们这里条件不太好,你别介意啊。”
“我也来帮忙吧?” 江幼秋主动站在厨房门口往里看。
“不用啦,就很简单的三个菜,没一会儿就做好了。我们厨房小,两个人进来连转身都困难了。” 林曦笑着把江幼秋推回弹簧床上,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后就开始烧菜了。
前世林曦一直是自己一个人居住,早就锻炼出一手好厨艺。她将牛肉切成适宜的大小,再与生粉和酱油一道腌制,然后削莴笋片,只听见刀与菜板剁剁不断的声音,砧板上已经堆满了碧绿的莴笋丝。打开煤气,起好油锅,将已经腌制入味的牛肉下锅,扑鼻的肉香一下就充满了狭小的屋子。
李傲和江幼秋闻到香味,分别放下手中的书,进去帮林曦端菜和米饭,三个人坐在弹簧床边就着一张长条小茶几吃起来。这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万户灯火了,隔壁邻居家关铁门和窗外菜下油锅的声音钻进了屋子,江幼秋觉得心中有种久违的平静与踏实。这就是家的感觉吗?她早已经忘记自己多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感觉了。
“幼秋,你吃菜啊,光吃白饭可不行。” 虽然九零后林曦不会像老辈人一样热情夹菜,可是见江幼秋发着呆往嘴里小口放白米饭的样子,她也忍不住开始劝起菜来。
“嗯,对不起,小林姐。” 见江幼秋低下修长纤细如天鹅颈的脖子,林曦就笑了:“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这傻孩子。” 然后把一筷子莴笋丝夹到了她的碗里。
吃完饭,江幼秋对林曦说:“小林姐,我刚刚看到你的稿费单了,还没有恭喜你呢。”
“啊,你看到了,刚刚忘记收了。”林曦一边把稿费单收好一边说:“写这三篇小说不知道废了我多少脑细胞呢,特别是《知己女人》里的那篇,又要有真实感,又要有戏剧冲突,想得我都要秃顶了。” 毕竟第一批九零后已经是中年人了,自己这生过娃的少妇更加是头发一把把掉了。
江幼秋沉默了半晌,咬了咬唇抬起头来:“小林姐……我这里有一个故事,或许你可以写到杂志里。就当是……感谢你今天的款待吧。”
林曦抬起头,江幼秋的眼睛仿佛泛雾的秋江,又有什么东西深深地隐藏在杳远的水面,于是她点点头:“你说吧。”
“这个故事发生在楚省……” 江幼秋清泠泠的嗓音将林曦和小李傲两人都一下子拉回了七十年代。
那个年代,有不知多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从城市来到广袤的农村接受改造。这其中就有一个风流潇洒而又有书卷气的沪上青年。即使大家都穿着靛蓝色的衣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活,他的气质也与楚省农村那些蓬头垢面的男人完全不一样。望着他坐在田埂上遥望故乡的忧郁眼眸,村小学老师的女儿悄然地将一颗芳心寄托在他的身上。
男人因为与众不同受到村里人的排斥,只有这个女孩一次又一次的给他悄悄送东西,终于两个人还是在一起了。在长满水稻的田野间,在布满芦苇的小荡旁,在乱草丛生的后山上,两个人牵手、拥抱、接吻,最后偷尝了禁果。和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样,女孩不小心怀孕了。
江幼秋讲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异常平静,仿佛这个故事与她毫无关联。林曦给江幼秋又倒了一杯茶,她接着往下说故事。
小学老师十分生气,这件事在那个年代和那个保守的小山村是一件天大的丑闻,所以即使万般不愿意,他还是马上安排两个人结婚了。虽然婚后小两口的日子过得甜甜蜜蜜,小学老师也渐渐接受了自己这个城里来的女婿,只是村子里关于他们孩子是婚前私生子的流言却一直没有停息,非但如此,还愈演愈烈。
日子过得很快,在孩子5岁的时候,国家宣布恢复高考,这个知青自然是十分高兴,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
江幼秋面无表情,用极简练的语言概括了这一段:“在全家人的支持下,男人果然考上了沪上的大学,但是除了第一年还往家里寄信,他就再没有了音讯。为了寻找自己的丈夫,女人也背上包裹去沪上,完全忘记她的家里还有一个未成年的7岁女儿。”
男人女人先后离家,外婆早就去世了,小女孩就由外公独自抚养长大。她和自己的父亲一样喜欢读书写字,身为老师的外公也总是给她提供最好的读书环境,然而在那个出门打工还是不被人理解的年代,关于他们一家和小女孩身世的流言蜚语已经完完全全的淹没了女孩。直到1989年外公因病去世,那个女人和男人都没有再回来。
小女孩为了给外公治病,早就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掉了。再也没有钱念书,她怀揣着一张父母的结婚照离开了老家的空屋子,只身前往沪上。她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想找到父母亲,让他们回来在外公的坟头上三炷香,然后亲口问他们:既然当初因为爱情冲动的生下了她,为什么就这样不负责任的离开?
1989年的沪上很大很繁华,在茫茫人海里寻找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1991年,当女孩揣着照片失魂落魄的走在眷安巷时,她看到了自己的妈妈。只是她牵着一个小男孩,手上还拎着一兜菜。
女孩跟在女人身后很久很久,跨过弄堂里的垃圾堆,穿过纵横交错的电线,避开竹竿上滴水的衣服,在女人将要进石库门的那一刹那,她终于喊住了她。
可是那个女人早已经将她忘得一干二净,她不耐烦的瞥了女孩一眼,在女孩将照片放到她面前的时候,这个女人才慌乱的将小男孩推进门内,关上门领着女孩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那个女人开始不承认自己是照片上的人,” 江幼秋说:“可是她知道她骗不过女孩的,于是她就开始恳求女孩,为了恳求她,那个女人甚至不惜跪下来。她说……她说她的前半生已经让这两父女给毁了,求女孩不要再毁了她的后半生。” 江幼秋闭上眼睛,瘦弱的身子在空气中微微发抖:“女孩和她对着跪下,说她不会毁掉女人现在的生活,只求这个女人可以回去给外公上一炷香,因为外公临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再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