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还好奇为何大阪烧这样的料理要配合米饭来食用,但此刻王耀的心中却全然没有了这样的困惑,的确,这道料理若是以米饭来稍加平味的话,完全又更上了一个档次。
“不知道客人感觉怎么样呢?”
在王耀的用餐行将结束的时刻,幸平纯如此问道,对于这道新上菜单的料理,她还在积极地寻求着客人的意见。
“很好吃。”王耀轻轻点头,随后又有些为难地皱眉,“只是……”
“只是什么?”
“能告诉我这道料理是如何制作的吗?我想回家的时候试一试呢。”
食谱算是一家餐厅里的立命之本,断不可能轻易地说与客人听,王耀本来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却听见幸平纯笑着说道:“好啊,没问题,我这就用笔写给你。”
“欸?”
而在那之后,在一间布置得端庄大气的客厅内,几位少年正捧着饭碗大快朵颐着。
“这大阪烧的味道你们感觉怎么样?”王耀弯着眉眼看着他们,笑容耀眼得如同这满城灯火一样。
“很美味!”
“很不错哦!”
“好……好吃!”
“那就好。”见到他们异口同声的赞同声之后,特地买回来木鱼花与照烧酱汁的王耀脸上的喜意更甚几分,“我还担心你们吃不惯呢。”
“对了,大哥,弯弯姐什么时候回家啊?”
“嗯……”王耀沉吟片刻,忽而笑道,“快了吧。”
应该,快了吧。
他的心中,是如此期盼着。
第161章 Menu.161 梦黄粱(上)
即使是漂浮于天空中的云朵, 也会在不声不响中悄然坠下, 但只能以秒速一厘米缓慢降落的浮彩,就算在视线中长久地停留也很难分辨出到底落下了多少距离。
不过只要幻化成雾, 风吹雨落, 那下坠的速度便会陡然增快许多,秒速三十厘米, 秒速五米, 时至今日,我仍然还清晰地记得这些数据的具体数字。
我还记得其他一些关于速度的事情,比如, 高速公路上行车的最低速度是时速六十公里,火箭升空的速度是所谓的第一宇宙速度, 也就是秒速七点九公里, 只有超越这个数字,火箭才能脱离重力的桎梏飞向天际。以及,樱花飘落的速度是秒速五厘米。
对于最后一条, 我的记忆尤为清晰。
因为,那是……
“听说岩舟那边还在下雪呢。”
身旁的友人如此说道,打断了我的回忆,我轻轻点了点头, 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在灯光的照耀下静静偏着头,目光始终未能脱离窗外的樱花。
尽管岩舟地区仍处于冬雪之中,但东京市区里却是晴空灿烂, 薄薄的云层,甚至能透过缝隙望见蓝天短暂的影子,几片白云则晃荡着从一旁路过。但最为引人瞩目的,还是这街道边上蔚为壮观的春日盛景。
“东京的樱花可真多啊……”凡是看到这般场景的人,都一定会这样想的吧。
不论是狭窄的街巷小道,还是写字楼的间隔处,漫天的樱色映照在张开怀抱的每一扇窗户之中,即使是数十米高的建筑物也不例外。慵懒而绵长的日光,像是蜜罐里浓稠得化不开的蜂蜜一样,环绕着这绯红的云霞。每当春风拂过,枝头的细碎花瓣无拘无束地飞舞着,就像是自遥远的彼处逆行而来。
在这样的烂漫春光里,就连喧闹的鸣笛声也显得不那么恼人,一切事物都仿佛被罩上了一点粉嫩的滤镜,让人觉出几分可爱来。
“樱花果然是要这样成片地才好看。”凝视着窗外的景色,我不禁这样感慨道。
“嗯?为什么这么说?”友人舔了舔勺子上残留的提拉米苏,有些好奇地问道。
“单独一棵的话,总觉得有些难过。”我想了想之后这样说道,可其中的确切含义,就连我都没有办法准确地解释。
尽管许多年都已过去了,但我还记得明里带我去看的那棵孤零零的大樱树。那棵孤单地,决绝地伫立于田间小道上的樱花树,就像是远离了族群的飞鸟,独自外出闯荡的游子,尽管树干的颜色比我所见的所有樱树都更为浓重,花的色彩比我所视的所有樱花都更为明丽,但我仍然觉得,它是孤独的。
就如我一般。
友人不置可否地晃了晃头,似乎并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随后眼巴巴地看着我,向我问道:“你那份黑森林还吃吗?”
“你想吃就随意吧。”我笑了笑,将面前的那大半份蛋糕推了过去。
“那我可不客气了。”他擦了擦手掌。
其实这间餐厅的甜品味道还不错,至少这一块以樱桃点缀,沾染巧克力屑的蛋糕便是如此。巧克力的醇厚浓香与樱桃酒的馥郁甜香融合在一起,在丝滑奶油的甜美中附赠上一点若有若无的苦味,那是比黑森林的深处精灵的咏唱更为沁人心脾的味道。
尽管是如此美味的甜品,我的心中却完全无法涌上任何的冲动与欲望,这不光是对眼前的料理,也是对人生,对生活。总是在低头前行,像磁针寻找北极一样追寻着无法得到的东西的我,感官逐步麻木,神经渐渐迟钝,至于原本鲜活的感情,也在无声无息间默然消退。
我像是失去了对世间美好事物感知与评判的能力,只是如孑虫一般不知朝夕,不知朔晦地活着。活着,活着,让悲伤逐渐累积,怀揣着记忆一直活下去,或许是我唯一能办到的事也说不定。
“药郎,这是什么啊?”我的耳边听到了少女悦耳的声音。
“是我新近得来的茶叶,店长要尝尝看吗?”
“好啊!”
这家餐厅的名字叫做「猫屋餐厅」,离我所住的地方大约相隔两个街区。之所以会与友人约在这样稍显偏僻的地方,一是因为这里的料理味道着实不错,不论是餐点还是甜品都足以称得上惊艳,让朋友们赞不绝口,二则是因为……
第二点,我也是不久前才明白的,是因为这里的店长。
她那浅栗色的头发,与明里着实有些相像。
“请问客人有什么需要的吗?”或许是我探寻的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少女轻轻走到我的身畔这样问道。从窗外漏进的光辉覆盖着她的半边身体,柔软的长发带着些许俏皮弯曲的弧度,发梢则闪着温润的光泽。
“唔……”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位身着素底和服,脸上却画着奇异妆容的男子就笑着说道,“你是对这「梦黄粱」感兴趣吗?”
“梦黄粱?”因为听到陌生名词的疑惑,让我的音调不由得高了几分。
“是啊,你想尝尝看吗?”他举着手中捧着的茶杯,递到我的面前。
袅袅的茶香虽淡,却有着沁人心脾的意味,红褐清亮的茶水漾着微波,底部的茶叶则在底下浮沉着,摇摆不定。
我向来不大会饮茶,之前在公司里工作时,受身边人的影响,除了白水以外喝得最多的就是咖啡,因此对这种风雅传统的饮品不甚了解。但这杯茶水,那微苦回甘的滋味,就连我都能细细领会。
“感觉怎么样?”那被称店长称作药郎的男子又笑着问道,只是笑容似乎别有深意。
“还不错。”我低低地回答,在说话的时候却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因为那声音就像是浮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中一样,令我都感觉陌生。
这段故事不过是小小的插曲,与友人在猫屋的聚会结束之后,我披上外套踏上了返家的道路。樱树投下的颀长影子将地面分割成棋盘似的黑白相间的部分,路旁的月见草与花菱草也无可避免地铺上了一层樱花雪,我边欣赏着这样的美景边向前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铁道边上的路口。
第162章 Menu.162 梦黄粱(下)
“嗯?好的, 我待会儿就到。”
擦身而过的女子拿着手机正对电话那头说着什么, 明明许多年都没见过,并且平时我都刻意地避开了关于她的消息, 但不知为何, 我那时有着强烈的预感,这样的预感充斥着我的脑海。
「那个人, 应该是明里吧?」
毫无根据, 毫无理由,我却如此地确信着,甚至连上句话中的“应该”二字都可以去掉。
「那个人就是明里!」
这句话不断在我的心中回响着。
清风吹过, 青草簌簌,将我的衣袖与头发一并吹动着, 连我的心也动摇了起来, 我几乎能听见从身体内部快要蹦跳出来的心脏扑通直跳的声音。
我强捺住心中的悸动,转头看向她,却发现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怎么回事, 她竟然也慢慢放下手机向着我看过来,正当我凝神屏气注视着她的脸,试图将她与我记忆中那张清秀的脸重合的时候,随着鸣笛声的刺耳声响, 铁道上飞驰而过的列车挡住了我的视线。
列车通过这条道的时间并不长,但已足够我刚刚雀跃的心情沉寂下来,在头脑清晰一些之后,我开始思索起这件事情的意义来。
假如, 假如那个人就是明里,又能怎么样呢?难道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难道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恐怕都已不记得我了吧。
她已不是过去的她,我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曾经的无话不谈,就算相见也只能打一句招呼便讪讪笑过,横亘在我面前的如冰山般广阔的悲凉现实让我慢慢清醒了过来。
“呵……”我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决定不等列车从视线中消失,便继续往前走去。
人们往往以为,人生的转折点发生在波澜壮阔的分界线的边上,一边如海水,一边如烈火,但我却要告诉你,不,不是这样的。
所谓的转折,往往发生在不经意的时刻,就像消失在竹叶间的朝露一样,渺小地直到你多年后才能想起。
我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我原本以为平平无奇的那一天,就此成为了我人生的转折点。在那之后,我的人生平淡贫乏地足以用一段话阐释清楚。
丢弃了蜗壳的蜗牛会觉得轻松吗?我不是蜗牛,却也有着相似的境遇。就像被抽离了水分的游鱼一样,我缺乏着氧气努力生活着,不知不觉竟也慢慢习惯。
将一直以来追寻的期望藏进记忆最里层之后,剥离开一切残存的枷锁与伪装,我才发觉自己不过是时代的巨浪中席卷的一粒砂砾,浑浑噩噩,匆匆忙忙,忙碌而平淡,但浑身的棱角却在不知不觉中被磨得精光。
身边的朋友都渐渐结了婚,就连那位号称非石原里美不娶的朋友都是如此,我也不能免俗,年岁渐长之后,顺从着父母的意思见了一些相亲对象。
工作,家世,性格,相貌,独一无二的我们就像是市场上廉价而泛滥的商品一样,被人当做货品比较买卖着。这样说出来有些气恼,但真正面对的时候却只能心平气和地面对,等待着终究注定的到来。
后来我与父亲单位里一位同事的女儿见了寥寥几面之后就在他们的安排下订了婚,她与我出身自同一所大学,认真算起来是小我两届的学妹,只是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不过人与人的相遇本就是小概率的事件。我们就如身经百战的生意人一样精心培育着我们之间的感情,精打细算地约会,看电影,逛街,偶尔爬爬山看看海。我们只专注于现在与未来,对于过往的一切一概不问,而结婚的日期,就这样一天天临近了。
在结婚前一天的单身派对上,朋友举着香槟好奇问我,你爱那姑娘吗,我踟蹰了片刻,嗫嚅了半天才勉强答道:“爱吧。”
应该是,爱的吧,不然我怎么会跟她结婚呢。
我在心中试图用这样的答案说服自己。
再后来,她怀孕了,辞掉了那份写字楼里薪水菲薄的工作,专心做起了全职妈妈,生活的重担便全压在了我的身上。三十年才能还清的房贷,随着汽油涨价愈发开不起的汽车,连超市里的青菜一斤多了几毛钱,都会令我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我本来是做编程的工作,但随着年岁渐长,视力与记忆力的下降让我不得不退居到二线的管理岗位上。每天困扰我的不再是长达数千行的程序里的疏漏,而是公司里的烦文琐事。回到家中也不得安宁,孩子的吵闹,妻子的抱怨,就在这样岁月的消磨中,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如果时间在这之前还在好整以暇地踱着步子,那么之后就像是按下了加速键一样,时间的速度在瞬间飞逝了起来。前几天还被我抱在怀里的女儿,恍惚间就上了幼儿园,身高不断往上窜的同时,我已陪着她参加完了小学的毕业典礼。
或许是到了更年期的缘故吧,妻子的脾气日益见长,往日那样温和而优雅的人,这时却变成了破口大骂的泼妇。我们常常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彼此争执,互相猜忌,冷战争吵,但最终,总会念及过往以及懂事的女儿而言归于好。
国中毕业后,女儿上了一所不好不坏的高中,之所以选择这所学校,升学率之类的事情倒是可以先放到一边,最重要的是离家很近。但一向乖巧的女儿却变得不听话了起来,她逃课,染发,喝酒,谈恋爱,我试图跟她谈一谈这些事情,最终却酿成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争吵。
我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就此到达了冰点,直到她上完大学出身社会才有所解冻,她那时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所在,但我却早已不放在心上,只是关心着她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
没过几年,女儿也结婚了,结婚的对象是与她同一个单位的同事,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但我总觉得,女儿并没有多喜欢那个男人。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与我的妻子在一起同床共枕三十年,我也还未能确定这件事情。喜欢不喜欢,爱不爱,应该没那么重要吧?
在我工作的第三十五个年头,我终于退休了,女儿也拥有了自己的孩子,只是我们家离她家很远,往往一个月才能见孙子一面。就像是孤巢中落寞的孤雁,直到那时,我才会如此盼望每一个节日来临的时刻。
后来,我的身体也不大行了,年老体衰,百病缠身,常常爱去的公园要老伴搀扶才能抵达,一旦失去拐杖,那便连下楼都成了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再后来,我就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昏迷,苏醒,再昏迷,再苏醒。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女儿眼中的希望渐渐湮灭,看见孙子懵懂无知的眼神中闪着泪花,而脉搏、心跳这样的感受,则在医生黯然的摇头中缓慢消逝。
我就要死了,我在心中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