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他很有礼貌地说道。
与菜单一同放在桌子上的,还有一杯透着些清凉的水,朽木白哉拿起来抿了一口,里面或许是加了某种植物的汁液吧,有着些许酸甜的气息。
“这字……”
菜单上密密麻麻的菜名都是一笔一划写下来的,虽然略显纷杂,但毫不凌乱。上面的字体清新飘逸,优雅灵动,又不失一丝少女的俏皮,令人赏心悦目。
常言道,字如其人。朽木白哉除茶道与剑道外,偶尔也会临摹一番字帖,自然知道要练出这样的好字要花多少工夫,看见这份菜单,不由得对这家店铺心生了一些好感。
不过话说回来,要点些什么好呢?
已经是晚上,稍稍满足一下口腹之欲即可,因此油腻与主食之类的料理都被排除在外。他直接翻到了后面有关小食与点心的篇目,刚没看几眼,就在一页上瞧见了一个名字。
“「樱饼」?”那熟悉的称呼,让朽木白哉不由得怔住了。
“客人,请问您想好要点什么了吗?”
“嗯,麻烦给我来一份樱饼。”他指着菜单上的一处说着。
“好的!”少女欢快地回应道。
樱花,总是会绽放的。
不论是往前数百年,还是往后数百年,瀞灵廷的樱花一向开得很灿烂。
灵狩川的沿岸随着时令化作了桃红色的世界,河流的清丽让景致更添一份风光,天气晴朗时,无论是孩童,情侣,或是老者,都在樱花的拱道下漫步着。
朽木白哉自然也不例外。
那时他牵着朽木绯真的手走在河岸边上,清风拂过,绚丽迤逦的樱色花瓣如雨般落下,又如轻云飘落在河间的小船上,那平滑如镜的水面明澈地摹下天空的倒影。
身旁伊人的笑靥与烂漫樱花的美景交相辉映,至今仍是他难以忘怀的景色。
后来,绯真染了重病,出不得远门,更看不了樱花,朽木白哉便在朽木家的院落里移了些樱花树的幼苗回来,还与绯真亲手把它们种下。
距今,已五十余载。
那时的她面色苍白地躺在病榻上,握住他的手,望着窗外尚且稚嫩的樱花树,语气虚弱,言语间却带着些绮丽的希望,眼里更是藏不住的喜欢。
她说,等她病好了,她会将妹妹找回来,那时候和她一起看着樱花盛开。
她还说,等来年院子里的樱花开了,她想亲手做一些「樱饼」给他尝尝。
而如今,窗前的樱花已开至荼蘼,那些希望却已如渺茫的白水,寸着零落的枯荷残蓼。
“让您久等了!这是您点的「樱饼」!”幸平纯将点心端了上来,“请慢用!”
“嗯。”
用道明寺粉、樱花粉以及糯米做成的和菓子透着淡淡的粉红色,在青黄色的樱叶包裹下,温柔地蜷在盘内,有一种看得见的芬芳。
樱花的香气一向是很清淡的,淡的几乎无法让人察觉,硬说起来,谈不上香气,只是一种非常恬淡的气息,就像灵狩川上风划过的水痕。
但这份樱饼里不知道是加入了何种的樱花,其中的花香更甚以往。
无论何时也不忘贵族的礼仪,朽木白哉用白皙的手指轻轻拈起一块,那粉嫩的外皮,仿佛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压破。
而送入口中,首先感受到的是道明寺粉的颗粒感与糯米粉的甜糯感,腌渍樱叶在其上留下的盐分恰如其分,与内里香甜的豆沙馅相得益彰。
“很不错……”
即使是不怎么喜欢吃甜食的朽木白哉,也不得不发出这样承认道。
稍稍一咀嚼,糯米团便绵软地化开,但又不像是那种毫无个性的软,看起来软软糯糯的樱饼还保留着弹性与嚼劲,不过一点都不弹牙,即使吞咽下去,嘴中都还残留着浅淡的樱花香气。
就像是整个春天都沁润在了口中。
“这就是绯真说要做给我的樱饼……”
他看着盘中最后一枚樱饼,却怎么也舍不得下口。
「樱花七日」。
这是世间的一句民谚。
大意是讲,樱花从淡然盛放,到开至嫣然,只有短短的七日时光。
不论它是雍容或淡雅,清新或繁华,都只能应着这天道伦常,如这世间万物,化为尘土。
恍惚间,朽木白哉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温婉的女子。
素白色的衣袍,襟摆上粉红色的花纹蔓延至腰际,像是不经意间晕染的丹青,一双眼眸如绯色的天空般宁静。
“绯真……”
朽木白哉凝视着那安宁的容颜,忍不住唤着眼前人的名字。
朝朝暮暮,长相厮守,休戚与共,耳鬓厮磨。
那为他带来此生最大的幸福,却如樱花般转瞬即逝,是即使他竭尽全力也无法追回的绝色。
日行昼夜,月行圆缺,年行四季,而自从绯真离去之后,他的人生却停在了原地,止步不前。
“或许余生都会是这样吧。”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这样的事情,饱读诗书的他自然能懂。若是朽木绯真尚在,定不想看见他这副毫无生趣的模样。
只是做不到。
他的心,早已随之一起,磨灭在了晃荡的光阴里。
他习以为常,就如这过往的五十年一样。
“客人,请问味道怎么样?”在结账的时候,幸平纯用有些期待的语气问道。
日式的和菓子,她之前有学过一些,不过做的不多,因此对味道没有那么自信。
“很美味。”朽木白哉温声说着,眼中露出一抹怀念的神色,“以后,会是个好妻子的。
“诶?”突然收到这样的评价,幸平纯愣住了片刻,然后才小声说道,“谢谢……
朽木白哉付过帐之后,向着门外走去。
瀞灵廷的雨一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进门前的淅沥已经了无痕迹,夜空中重新投下澄澈的月光,只有路边的水洼还残存着些许记忆。
朽木白哉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店铺。
猫屋餐厅啊……
“下次的话,带上露琪亚和恋次他们过来吧。”
第19章 Menu.019 米酒
平安时代,妖魅丛生,百鬼夜行。
东有荒川之主雄踞一方,南有阎魔统率鬼域,北有大天狗俯瞰云端,而平安京所在的西方,则无人不知大江山鬼王的大名。
「酒吞童子」。
倚靠在院落里榉树下的红发鬼王,平端着酒碗,时不时地抿上一口。
无梦,无痛。
无悲,亦无喜。
对于傲立于鬼族之巅的酒吞童子来说,权力、财富、女色,都不过是些唾手可得的东西。
但天道有轮回,世事总不能都如人所愿,应在酒吞童子身上的一劫,便是鬼女红叶。
世上庸脂俗粉,红颜祸水,在他历经的漫长岁月中都只道是寻常,但红叶却是个例外。在酒吞童子途径枫叶林的片刻,那如枫叶般在树下翩跹起舞的身影,随着沙沙的风声一起潜入到心中,拨动了他心底的那根弦。
一身剪裁贴身的鲜红振袖,衬得她的皮肤白皙若雪,唇色殷红,一双丹凤眼被胭脂勾勒得眼尾上挑,眼波流转间,如一捧迎着朝露极尽妍丽的春日鲜花。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红色。
即使是鬼女,那融入骨子里的脱俗气质也能让人忘记她鬼魅的身份,就像是一壶至醇至烈的酒,只是嗅着酒香便能让他沉沦。
可惜,他来晚了一步。
那个女人的心,早已被一个名叫安倍晴明的阴阳师给占据了,无论他采取多么热烈的攻势,都无法占据毫厘。
“天道无常,命运多舛。”
酒吞童子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嘲着说道,然后将余酒一饮而尽。
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壶美酒无法解决的。
如果有,那就两壶。
倘若还不行,那便三壶,四壶,直至酩酊大醉,那些烦心乱事通通烟消云散为止。
那高高竖起的,张扬如火的马尾无精打采地耷拉下去,散乱的酒红色发丝遮住侧脸,也掩住半目,酒吞童子贪恋着那丝淡薄醉意,偏头向后仰去,天光白日都恍如无物。
等他再次睁开双目时,是铺满眼帘的满地秋霜。
那生着如同大片白云般蓬松白发的茨木童子,正半蹲在他的面前,一张俊美的面孔,半是担忧,半是不解。
“挚友,你何苦……”
酒吞童子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然后眯起那双淡紫色的妖瞳,稍稍坐起来一些,止住了对方的话匣子,“好了,既然来了,那便陪我喝酒吧!”
能用酒解决的事情,酒吞童子一般都懒得动口舌。
他从身后取出一盏酒碗,斟满了酒递了过去,两人轻轻碰碗,而后一饮而尽。
“再来!”
对准酒碗,酒吞童子将壶里的酒倾泻而出。
茨木童子一言不发,只是跟着酒吞童子一起,一碗接一碗地喝着。
“那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呢?”
终于,茨木童子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这样的问题,这些天来他已问过自己无数次。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那个鬼女红叶为何能令酒吞童子放下自尊,放下固执,放下大江山和追随他的一干妖将。
“酒还堵不住你的嘴吗?”酒吞童子那双明亮锐利的紫眸瞥了他一眼,又为他斟上一碗酒,“你经历过自然就知道了。”
经历过就能知道吗?
茨木童子轻叹一声,接过那酒碗,晃荡的酒水倒映出一抹淡金色的影子。
那他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了。
“对了,这几日总不见你,你去哪了?”酒吞童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之前不是跟你讲过吗,东面的山崖边出现了一扇可以通向一家餐厅的门。”茨木童子解释道。
“噢……”酒吞童子点了点头,似是想起来了一些。
那几日茨木童子总纠缠着他,说要带他去一间名为……好像是猫什么的饭馆吧,据他所说,那里的料理叫人大开眼界。不过酒吞童子忙着为红叶搜集若狭国的珍珠,便忘了这回事。
“怎么,挚友想去看看吗?”
“不用了,我对美食可没什么兴趣。”酒吞童子喝完手上的这碗酒,尚不过瘾,又伸手去抓身旁的酒壶,却发现那酒壶已经空了。
再回望一下身后,珍藏多日的美酒,这些天竟然已经喝得一干二净。
与平安京的酒肆来回一趟,至少也是半日光景,酒吞童子却有些挨不住肚子里的酒虫,转头问道:“那餐厅,可有佳酿?”
刚刚的断然拒绝,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这样的转变让茨木童子有些猝不及防。
他思忖片刻,回答道:“应该是有的。”
菜单的末页,好像写着一些酒的名字,只是他生性不好酒,从未点过。
“那便去看看吧。”
酒吞童子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大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两人抵达了茨木童子所提到的地方。
“就是这里吗?”
酒吞童子望着空无一物的平地,此处位于大江山的边缘位置,往前走上片刻即是万丈深渊。
察觉到眼前有异,没等茨木童子答话,他便抬手一挥,浩然的妖气蓬勃而出,茨木童子之前所布下的结界瞬间被撕裂瓦解,而在那块平地的中央,则现出了一扇不带反光的漆黑木门。
“嗯,就是这里。”茨木童子轻声说着,眼中满是仰慕。这便是他崇拜的男人,鬼族的王者,仅凭妖气就能轻易地破开他苦心设下的伪装。
“「猫屋餐厅」吗?”看着那奇怪的名字,酒吞童子微微蹙起了眉。
“是啊,进去吧。”茨木童子抓住那金色的门把手,还是熟悉的冰凉手感,只需要轻轻下压,眼前的这扇门便会打开。
“叮铃叮铃——”
稍稍低了一下头,酒吞童子随着茨木童子一起走了进去。
明明天色已近黄昏,店内却还是如同白昼一般,不论是地板还是装饰,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材质。
但更令他感觉意外的,还是店里正坐着的那些客人。
就像是在故意试探他一样,迎面放出放肆杀意的穿着小丑服的男人。
一团和气地坐在一起笑笑闹闹,但身上的血腥气息都未消散的几名付丧神。
还有那脸都快埋到碗里,恨不得连整个头都伸进去的银发武士,身上的气息竟然比酒吞童子在平安京见过的所有武士都强。
以及在角落里大口吃着拉面,脸上有着狐须纹的金发小子,从他散发出一种让酒吞童子似曾相识的妖气。
身为大江山的鬼王,酒吞童子自然也是身经百战,正因为如此,他才清楚这些人的可怕之处。
获胜的可能性不大,大概他与茨木童子一起,可以支撑个一时半会儿吧。
“欢迎光临,请问需要点餐吗?”
围着洁白围裙的少女走过来,仰起头问道。
“给我来份鲷鱼天妇罗,嗯,挚友,你要点些什么吗?”茨木童子回头问道。
“酒。”酒吞童子只说了这一个字。
“请拿最好的酒上来。”茨木童子这样说道。
“好的,那两位请找个地方坐一会,稍等片刻。”
幸平纯点点头应道,然后转身去了厨房。
“最好的酒啊……”一边打开储藏柜的门,她一边思索着。
猫屋里的酒大部分都是普通清酒,什么「菊正宗」、「雪村樱」、「鹤岛茂」、「一滴入魂」,全是些市面上耳熟能详的牌子,她想了半天,都想不出这里面有什么能算得上最好。
要不按进货的价格来拿?拿瓶最贵的过去?
她正这么想着,忽然瞥见角落里那几瓶棕色粗陶的瓶子。
上面没有标签,她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好像是塔克米之前交给她,说是榊凉子要给她尝尝的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