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起,灵素想起来问方伯丰道:“你们都考完县考了,每日还读书,可读些什么呢?”
方伯丰笑道:“你要听真话还是漂亮话?”
灵素道:“你都说来听听,我看看漂亮话是有多漂亮。”
方伯丰便道:“漂亮话便是‘学无止境,自然还当日日苦读才算不负光阴’。真话就是‘县考若没过,如今多读书可备下回再考;若是过了,还有一场京里学差的当面对答要应对,那可也不轻松啊。’”
灵素恍然道:“原来如此。”忽又想起一事,问道:“你从前说秋日要准备给夫子的节礼,可要预备些什么呢?如今我们分家了,可没人打点了。”
方伯丰似是想起了什么,略有一刻失神,缓过来才道:“从前也没有旁人替我打理,不过是能讨到一两二钱银子罢了。鲁夫子最好书,可是我们能寻着什么书,哪里能同夫子的藏书相比?从前多半是准备些时鲜果品再用余钱买刀好些的纸……”
灵素却忽然道:“鲁夫子?我听到过这个名字。可是我听说鲁夫子最好的是螃蟹呀!”
方伯丰一滞,失笑道:“这话也不错,只哪有送节礼送这个的!”
灵素笑道:“送礼总要送到收礼的人喜欢的才好,要不然还送什么礼的,又是送给哪个看的?”
方伯丰皱眉一想也有道理,却又叹道:“那螃蟹是个活物,不比笔墨纸张,哪里能刚好就凑巧那几日得了呢。”
灵素歪着脑袋想了想道:“这几日可到了送礼的时候了?”
方伯丰点头:“我本想等县考结果出来了,再去拜见夫子,一则给夫子送上节礼,二则也好请教一下到时候应答学差该注意的事。”
灵素道:“那就好了。你先不忙着预备节礼,先看看我能不能捉来像样的螃蟹吧。”
方伯丰苦笑道:“如今我手上只两张契纸,就算想要预备节礼,怕也不容易呢。你便去试试吧,只一个,千万小心些,水边河里的,不是闹着玩的。”
灵素自然都点头答应着。
秋深稻黄,稻穗儿低垂着,正是稻香蟹的时候。
这夜方伯丰抄完书正欲歇息时,被灵素拉住了,她笑道:“你同我出去,我带你捉螃蟹去。”
方伯丰一愣,道:“这会儿?”
灵素便点头,方伯丰道:“这黑灯瞎火的,怎么好捉去!”
灵素一个劲儿笑,挎起一个高腰大篮子道:“你跟我来,我不哄你。”
这城里听说有宵禁,村里可没这般说法。从前北河村有个“鱼老虎”,就转摸五更鱼,说是五更鱼,都是三更四更就出门去了。五更村人都说是“鬼时”,只那鱼老虎胆子大,敢这种时候摸鱼去。
方伯丰心里也好奇起来。他是村里长大的孩子,却没得着多少村童之乐,自打懂事起就开始读书了。那时候鲁夫子还没有告老还乡,村塾的先生不过认字罢了,除了自己苦读也没别的法子。再加上他娘身子不好,更没心思功夫去耍子了。
这会儿娶了这么个媳妇,倒让他“返老还童”一回。想着自己成日在外读书,又没甚进项,还得让她劳心操持家里家外之事,虽觉不妥,亦不忍拒绝,便跟着出去了。
两人从东侧门出来,灵素领着方伯丰不往河边去,反往人家田畈里走。
到了一处大渠边上,只见一条浅沟从渠边引出不到一丈长短,同这浅沟连着的还有三四条,都一样深浅,漾着拳头深的水,是从另一边的稻田里引过来的。这几道浅沟都汇到一个小水坑里,水坑上头架着个三根粗树枝子搭成的架子。
就见灵素掏出个火折子来,点着了一截子白蜡,随手放进个柚子大小的灯笼里,又把那灯笼系在了三脚架当间,恰好挂在里头,正照在水面上。
这时近仲秋,晚边有些凉意了,尤其在这水边,更增湿寒。方伯丰等着看灵素大显身手呢,就见她不动了,从挎着的篮子里取出两个小杌子来,递一个给方伯丰道:“咱们坐着等。”
方伯丰问她:“这就能逮着螃蟹了?”
灵素点头:“是啊,等着吧,一会儿就爬过来了。”
凉风吹过,方伯丰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赶紧捂住嘴,喘平了气问:“不会把它们吓跑了吧?”
灵素皱着眉头想半天:“我不知道它们长没长耳朵哎!”
说完两人具是一愣,而后都噗嗤笑起来。
这天正阴天,连个月亮也没有,越发显得黑了。灵素从边上捡来三四块大土疙瘩,围坐一堆,又从渠边扯些干了的飞蓬草杆子,折巴折巴拿火折子给点着了,塞在那围圈里。一会儿烟气散尽,火就大了,烤出些土味儿来。
灵素又取出一口小铁锅坐在那火上,拎出个茶吊子来往里头注了半锅水,冲目瞪口呆的方伯丰咧嘴一笑:“我下午下了两个鱼笼,我去捞上来看看。”
方伯丰立时站起来要一同去,灵素道:“我一转身就回来了,快得很,你看着点儿火吧。”方伯丰还待再说时,就见她蹭地抬脚去了,方伯丰不由得又惊又羡。坐那儿想,若当年娘亲没让自己学文,而是学武的话,说不得如今已经闯荡江湖去了,想着也挺美。
真是一忽儿功夫,就见灵素手里提着两个小口细颈大肚的竹编笼子回来了,走到他跟前还扬一扬,却没提起来,眼看着分量不轻。
方伯丰看着她:“家里吃的鱼,都是你这么捉回来的?”
灵素道:“不是啊,我法子多了去了。这个一个是买的,一个是我自个儿编的,怎么样?真的能捉鱼哎!我都想不通这鱼怎么能傻成这样!”
方伯丰无言以对,他曾自诩博学,别的不敢说,在这村里,应该没人比自己懂得更多看过更多的书了吧。可是最近他发现,对着自家娘子的时候,常常落个无言以对的境地。果然自己这十几年都是井底之蛙啊。娘子她可还不识字呢,这要是往后再认个字,那真是……方伯丰哆嗦了一下。
灵素道:“凉了?还真是有点儿凉哈,一会儿咱们熬个鱼汤喝就暖和了。”
说完从鱼笼里捞出一条尺半长的不知道什么鱼来,天黑,看不清。就着另一边水渠里的水给剖洗干净了,切做两段,就扔到那铁锅里煮起来。这才坐下来收拾剩下的鱼。说是收拾,不过是分了大小用柳条枝子穿起来,又有几只虾蟹,顺手一块儿仍锅里了。
收拾好了鱼,又从篮子里摸出一把不知道什么蕈子来,撕成块也一起扔进去了。正准备放盐呢,就听见细细的刷刷声,三四只螃蟹顺着浅沟爬进来了。
方伯丰还没反应过来,灵素已经跑过去给抓起来了,扔进一旁腾空了的鱼笼里。就这么一会儿,几条浅沟里都有螃蟹爬过来了,灵素手快得很,方伯丰只看得目瞪口呆。欲要上前帮忙,却连如何下手都没个主意。
还是灵素教他:“你捏住它的盖子就成了,张牙舞爪也碰不到你。”
方伯丰试过两次,慢慢找到了诀窍。
他在这里捉得欢,那里鱼汤好了,灵素便招呼他喝汤,方伯丰笑道:“刚才坐等觉得有些凉,这会儿倒不觉得了,果然摸鱼捉蟹的是最有趣不过的。”
欲要走开,又担心一会儿螃蟹跑了,灵素嘻嘻一笑道:“放心,跑不了,我还有机关呢。”
山菌鲜鱼汤,能不好喝么?!方伯丰吃一口鱼喝一口汤,叹道:“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灵素摇头:“神仙可过不上这样的日子,他们顶多吃颗丹药,哪有鱼汤喝。”
方伯丰听了大笑起来,只觉着自家娘子这语气笃定得十分好笑,笑了一会儿道:“咱们这汤这么香,可别把什么兽儿招来,入秋了上里的野物都厉害着呢。”
灵素问:“怎么厉害?为什么厉害?”
方伯丰道:“都得为了过冬预备啊,存粮的存粮,存膘的存膘。”
灵素道:“为啥过冬要预备存粮,不是就冷么?它们都有皮毛的,连棉衣都省了,还要预备个什么!”
方伯丰笑道:“你还说自己是猎户呢,连这个都不知道了!冬日里哪里还有什么吃的,不下雪还好,下了雪再一上冻,饿死的鸟儿都有,何况那些大东西。”
灵素一惊:“冬天没吃的?”
方伯丰道:“总没有秋天多。咱们这里还好,冬日里还能长些菜,再北边真是冻野千里,只能吃秋日里存下的吃食。秋日是好些瓜果菜蔬下来的时候,都趁着这时候晒干的晒干,腌的腌,要吃到来年春深才有新鲜菜蔬接得上。”
灵素心里一通乱转,连连道:“幸好你同我说了,要不然我什么都不预备,冬天不是要饿死了!”
方伯丰呵呵笑道:“人可不比那些野物,只要不是荒年,便是家里没有存粮,只要能捣腾出几个钱来,总能寻着地方买粮食的。”
灵素问:“什么是荒年?”
方伯丰道:“就是逢了大旱大水,颗粒无收,人人没饭吃,米价飞涨,买米跟买珠子似的了。几个人吃得起?那时候,成片成片的人饿死的。其情其境,惨不忍睹。”
灵素倒抽一口凉气:“是啊,太可怕了,这人是一天都断不得顿的。咱们这里有过饥荒么?”
方伯丰道:“自然有过的,只是几十年前了,我都没出世呢。县志上有记载,十室九空,饿殍遍野……”
两人都沉默了,灵素才反应过来:“赶紧,趁有的吃的时候多吃点,来,再喝碗汤!”
方伯丰失笑,把碗递过去,由着灵素又给添了一勺汤,一块鱼肉几只虾,微微笑着道:“官府也一直在这块儿上心,朝廷还下发过《灾荒备要》、《扶荒本草》等书,都是为了这个。”
灵素道:“哎呀,那我可得看看。万一哪日真的闹了灾荒了,我可得知道有什么能吃的。”
两人闲聊着,喝完了一锅汤,灵素收拾东西,方伯丰赶紧过去看螃蟹,边上小沟里还有往里爬的。只刚才爬进来的那些,却不见踪影,难道是顺着别的小沟又爬走了?
灵素收拾得了,挎着她那大篮子过来,看方伯丰正挠头呢,她嘿嘿一笑,把两手往那小水坑边上一伸,两胳膊一较劲,竟端出一个挺深的陶盆来,略略一斜,把陶盆里水倒出一多半来,就见底下叠起来的大螃蟹。
两人赶紧开始往鱼笼里捉,灵素冲方伯丰笑:“我开始用竹筐来着,不成,能爬出来。还得这个,边上滑溜,下去就出不来了。”
方伯分一行捉螃蟹,一行摇头叹息:“你这脑瓜子都不知道怎么长的,哪儿来的那么些主意啊。”
灵素哈哈乐了起来。捉完螃蟹,仍把那陶盆放回去,两人便带着这一晚上的收获回家了。
转天方伯丰起床时,灵素从外头进来,手里还端着个陶盆,笑道:“我把那地方填回去了,若是害哪个摔一跤,可就惨了!”
第19章 面对
这日鲁夫子正在家招待故旧,夫子夫人笑着进来道:“我可要乱一回规矩了,来,你看看,你学生刚送来的节礼。我问了一回,说是自己去抓的,好几日,攒下了这些,都给你送来了。”
鲁夫子忙起身去看,只见两个尺半长两三寸深的柳骨草编筐,里头整整齐齐码着稻草扎好的大螃蟹,看那个头,一斤幺不来三四个。不禁大喜道:“唉哟,哪个这么有孝心?!”
夫人笑道:“就是后山峪的方伯丰。”
鲁夫子捋着胡子道:“嗯,是刚考完县考的,成绩倒是不差,整好叫进来我问问面对的准备如何了。”
对面坐上的老者苦笑道:“你可真是越发的混不吝起来了。”
鲁夫子笑道:“你只坐在边上不要开声,我们师徒对答,不是更方便你看清人品?”
老者摇头道:“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我就不信你那么些徒子徒孙还真一个个都见了的。说起来还不是让这大螃蟹给收买了!”
鲁夫子翘翘胡子:“那行,你有气节,待会儿你别吃。”又招呼自家夫人,“还要有劳夫人了……”
鲁夫人道:“镇里集上都没寻着这么齐整的,你们先说话,我这就让人收拾去。一会儿再温上两壶糯米黄,再好没有了。”
鲁夫子道:“不用两壶,就我一人喝。”
那个赶紧道:“哎!你啊!得了得了,让人进来吧。”
鲁夫人笑着走了。一会儿方伯丰便让人领了进来。
县考的成绩还没下来,他见老等这个也不像回事,自己等得,那螃蟹可不一定等得,便先送节礼来了。从前每年来,夫子也都会见他们一回,略问几句。今日他也在外头侯着,果然一会儿便有人来请他进去了。
给夫子见了礼,见边上还坐着一位老者,也不见鲁夫子引见,只好行了个晚辈礼,便在一旁站定。
鲁夫子笑道:“那螃蟹是你自个儿捉的?”
方伯丰差点没脸红,点头回道:“正是学生同家人从河渠里捉来的。”
鲁夫子一听来了劲:“哦?你是怎么抓的?我日日让人去集上看,都没寻着这么大个头的,还这许多!”
方伯丰只好把这几日同灵素干的那些没溜的事儿说了一回,什么竹丝蚬肉钓的、浅沟夜灯引的、河边草丛里抄的、蟹路埋缸捕的……
鲁夫子听到高兴处,还问两句细节,边上不认识的老爷子也来凑趣。说着说着就顺便说起这附近的水文地理,山野产出来。方伯丰这阵子为了回答灵素稀奇古怪的问题,还有陪着认那些青草药和菌子,正一肚子材料呢。自然说得顺。
之后又说起灾荒备粮等话,恰好头天捉螃蟹那日提了,转天灵素就让方伯丰从官学里借了《灾荒备要》和《救荒本草》两本书来,晚上就着灯光念给她听。她又喜欢追问,真是一本书读出两本厚来。
如此座谈一席,鲁夫子笑道:“县考成绩恐怕这两日就得下来了。往后你是预备科举还是典试?”
方伯丰道:“学生是想要参加典考的。”
鲁夫子道:“哦?为何不考科举?典考便是通过了,也不过县府小吏,可称不上宏图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