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惊道:“你想住在这里?”
灵素摇头:“不是啊,太远了。不过我用……用轻功过来只怕比大车还快些。咱们还是住县里去吧。”
方伯丰又添一愁:“我本打算着卖掉几亩山地,好在县城买个房子的,如今……唉!”
灵素笑道:“钱不消担心,我尽有。走吧,你们不是还要去一下镇上?”
方伯丰看时候不早,两人下得山来,那里长先在村里写好了文书,让几个村里民众盖了指印,才带着他们去了镇上。那亭长听说是驴粪蛋变成了山地,摇着头叹息一回,也不为难,便给办成了劣等,又对方伯丰道:“你去县里备案时,记得避着点当日给你办文契的官爷,省得再出麻烦。”方伯丰闻言谢过亭长提醒。
因时间已过午时,方伯丰为了答谢里长同亭长,便邀二人在镇上酒楼里一同吃顿饭,两人都谢绝了,一个道刚吃过中饭,另一个却要忙着赶回去另有事务。方伯丰便给里长另请了车子付了车钱,又谢过两人,这才同灵素原路回到县里。
到县里时已是未末时分,看着一车行礼,难道还去住店?
灵素见方伯丰情绪甚是低落,直让车夫把车赶到了金宝北街的牙行跟前,自己先下了车,进去找到昨日带他们看房的房纤道:“小哥,我们要买昨日看的那个清河坊的房子。”
那房纤一看是灵素,又听说要买那个房子,立时满面堆笑道:“好嘞!您请这边坐。我这就给您办过户。我给您算算啊,这房款是四十贯,中钱加过户税还得一贯,拢共四十一贯,您是付银子付钱?”
灵素道:“付钱。”说着把身后一个蓝布包裹放桌上了。
这时候方伯丰也进来了,他刚见灵素进去,也不知道她是去问官学公房的还是什么的,哪知道进来正好见灵素解包裹呢。一打开,里头整整齐齐的成串青钱。忙疾走几步到了灵素边上,房纤立时给搬了把椅子过来让坐。
房纤往后头去了,一会儿领了一个老者过来,那老者身后还跟着一个拿算盘的老头。各自见过,老者取出那屋子的房契,问过方伯丰同灵素的姓名,另写了房契。等一边的账房先生点算青钱无误,便拿起印泥在房契上加了印。连着他自己同那房纤也都签字画押了。
又对方伯丰道:“小官人还得拿着这个去边上县衙里登录一笔才好,就让这娃儿陪你们去,放心好了,那头若有使费,都算我们这边的。”
方伯丰同灵素便依言跟着那房纤拿了新房契往衙门里去,灵素问那房纤:“如何买房却没见着卖主?房契如何在你们手里?”
房纤笑道:“那位老爷急着上任去,便将房子先典给我们了。待我们出手了,两边再算钱。到时候他使人来取钱,或者咱们这里存进哪家钱庄,他在那里凭票取钱也成。”
灵素点头:“这钱庄可真方便。”
说着话进了衙门,灵素见里头人多,便在外头站着,一会儿那房纤就带着方伯丰出来了。方伯丰冲灵素点点头,灵素知道是办妥当了。
那房纤带着方伯丰同灵素二人出来,要同往清河坊去,索性三人都上了车。连人带行李到了院门前,房纤摸出一串钥匙来,递给他两个道:“这就是这屋里几处的钥匙了,你们若不放心,便重新换个锁。”
方伯丰接过开了锁进入,前后看过,将房门打开,里头的家伙什也都如昨日所见。
房纤笑道:“若是确认无误了,烦请二位在这个交房的凭条上签个字,我也好回去交差。”
方伯丰看过那凭条上文字,便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房纤笑着接过,又道:“不知二位家乡风俗如何,若要买些乔迁的喜果散人,不消往坊市里去,只这清河坊后街就有,比三乐坊的都要便宜一些。”
两人都笑着谢过他,走到门口时,灵素递给他一个红纸包,笑道:“这两日劳烦你了!”
房纤笑着接过,一辞去了。
方伯丰和灵素这才开始从大车上往里运东西,都搬干净了,灵素出去问那车把头:“大叔,劳烦您这一整日,请问多少雇钱?”
那车把头笑道:“人不值钱却是牲口值钱,这一日您就给一百二十文吧。”
灵素便拿了一串并二十个散钱给了车把头,那车把头笑着道:“下回您要用车,只管往牛马市找我去,我给您便宜点儿!”
灵素道了谢,见他赶着车走远了,才进了院子关上门。
方伯丰正把东屋里的家什一件件搬出来,见灵素进来便道:“跟我搭把手,这桌子我可搬不动它。”
一张八仙桌,两人一块儿抬了出来,又把个条案也抬出来靠北墙放下。另有一个书桌,两把椅子,都放到西边厅里了,东屋里只剩下一张八脚床,一张春凳,一个单腿小圆桌子,两个藤绣墩。
方伯丰看了看道:“东西还真不少。”
外头他刚才自己搬动的那些,如今堂屋里靠墙是一个长条案,两头微翘。一张八仙桌,四边配着长条凳。西边厅里靠南窗下一张书案,一把椅子。靠西墙两把椅子,中间一个小几。此外还有六七张骨牌凳。虽料子都不过杉木,楝木之属,也已十分难得了。
方伯丰擦擦汗,笑道:“那房纤没有哄人,这许多东西,磊堆着时不显,如今看来还真得几贯钱。”说起钱来,他想起方才的买房钱了,叹道:“我刚还想着你若实在要买,我凭着廪生身份,倒是能从钱庄借一笔银两,只最多也超不过二十贯,没想到你竟能一下拿出这许多来!”
灵素叹道:“那些东西若是沉在水里,就是个死物。我拿出来若不花用,不还是死物?只是如今真这么换了好些东西来,我心里又怪不落忍的,到底我什么都没干呢。只往水下摸了一回……”
方伯丰笑道:“你这心思也古怪。若是旁个,这是捡了金元宝一般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高兴都来不及呢。”
灵素道:“我拿着这钱,就能换回鸡汤面来了。可人家养鸡的做面的,都出了力的。我可出了什么力呢?好容易在这……过日子,总得经了自己做出什么东西来才是最要紧的。”
方伯丰听了细思一回:“难得你这样心思。想想咱们那‘山地’,这世上憋着欺哄旁人多得好处的可也不少。”
灵素笑道:“我想不通,我只能按着我想通的活法活去。”
方伯丰笑道:“你将那些沉在河底的死物,又变活了,本就是一件好事。若不然,那些东西也是当日费了人力物力做出来的,只那么淤积在那里,不也可惜得很?你自觉得容易,那是你的本事。若真那般容易,早有人下去捞走花用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灵素这么一想也是,遂笑道:“原是我能耐太大的缘故!好啊,往后我要用我的大能耐多做些事,才算真能耐,光靠捡钱可不成。”
两人说笑一回。天都快黑透了,才发觉早已饥肠辘辘,且这屋里真是连点灯油都无。便一同出门去寻吃食,还得买些急着要用的东西回来。
出了门站在河边,小清河两岸都还是泥的,不像汇流后的德源河,边上都是石砌的堤岸。这会儿秋意渐深,往河边一站还真有些凉。她家的院落三边是路,另一边同邻居共着一段墙。这清河坊都是住家,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忙着煮饭炒菜,煎炸炖煮的香味四下飘散,激得灵素直打颤:“唉哟,这可太香了。我闻着这味儿都觉着开心得不得了。”
方伯丰看她那样子,乐得不成。扯扯她衣袖道:“找地方吃东西去吧。”
说了往后看,看了半日,回头笑道:“那房纤小哥说的后街,这儿却看不见什么光亮,不知道是不是晚边就不做买卖了。保险起见,咱们还是往前头溜达吧。”
灵素点头,两人便顺着河边的石板路往前走。这段路就叫做清河路,走过三水坊和清阳坊,前头就是和乐坊了。这清河路在三水坊前头陡然拓宽,往三水坊里头去的街同清河路一样是石板街,往清阳坊和乐坊去的那一段就是六角砖铺地的宽街了。从这里路两旁就有许多店铺,这会儿正热闹。
第23章 宽汤扯面
两人索性往金宝街走去,这会儿银锭桥南北金宝街一路皆是摊铺林立,这就是德源县的夜市了,前两日两人的晚饭也都是在这里吃的。这夜市能开到三更天,五更时候早市又开始了。银锭桥四角都是大酒楼和戏院,通宵灯火通明,喧闹不息。
方伯丰问灵素:“你想吃什么?”
灵素道:“我都快饿瘪了,就想吃热汤热菜热面条子,面条还得是宽宽的才好。浇头需得多加块大肉!”
方伯丰听得笑开了去,连连赞道:“好,同我想的一样。”
两人便往一家挂着“宽条扯面”、“大块肉排”的摊子上走去,灵素只看一眼那滚着的大汤,一砂锅的卤肉,便再迈不动腿了。两人捡了一处坐下,一小小子就过来问道:“二位客官吃个什么?我们这里的面条是这条街上数得着的,卤肉的老汤比我年纪还大呢,二位要不要来一碗尝尝?”
灵素忙道:“卤肉面几个钱一碗?能加肉不能?”
那小子立道:“卤肉面十五个钱一碗,若要加肉,八个钱一块,加面两个钱一两,卤蛋也是三文钱一个。还有卤炸豆腐,四个钱一块,这个要的人也多。”
灵素便道:“那给我们来两碗卤肉面,各加一块肉一个卤蛋二两面,多放些青蒜。对了,再来两块炸豆腐,这个先上成不成?”
小小子极为利索得复述了一遍,无误后便开始冲摊上灶台后头正忙活的两夫妇喊话,自己先去端菜来。一会儿一手端了一小碟子来了,往桌上一放,笑道:“这是您要的炸豆腐,还有这个萝卜丝儿,是送的。您先用着,碗筷都在桌上。”
灵素见桌子中间一个木架子,三根指头粗细的木头中间扣着一摞粗陶碗,边上一个筷筒里插着筷子。便给方伯丰拿了一份,自己也拿了一份,招呼一声:“开吃!”先伸筷子夹了块炸豆腐过来。
就见那炸豆腐表皮起皱,颜色褐黄,眼见着是炸了之后再卤的。个头也不小,足有四寸多长两寸来宽,半寸多厚。一口咬下去,里头已经煮空了,吸足了荤香的卤汁,直接在嘴里溅出汁水来。
两人都三两口吃了,又夹起萝卜丝清清口,这萝卜丝就是用细盐老醋腌制的,这会儿的萝卜汁水足,吃起来脆口得很。
这当儿两碗面上来了。那大陶碗比灵素脸还要大上两圈,八分满的汤汁,中间堆高的面条足有寸把宽,两边扯得起了花边。边上都卧着同那炸豆腐一般形状大小的两块大肉,还一个对切开的卤蛋。另送了两小碟酸姜芽子。
红汤上飘着青蒜绿葱,面条里还缠着切细的菜丝,只闻一闻就香得口水直流。两人都不客气,只顾闷头吃着,待抬起头来,连汤都见底了,小菜也吃得盆干碗净。方伯丰笑道:“我还没有一回吃过这许多东西,如今胃口都比从前大了。”
灵素笑道:“这都亏我!”
方伯丰笑道:“很是。”
叫过那小小子来付了账,两人才得慢慢逛逛这远近闻名的德源夜市。虽有许多东西要买,黑灯瞎火的却不便得很,两人便只买了木盆同灯油,灵素还看了回白蜡,却是要比油灯贵多了,便作罢,余者还等白日再说。
两人从后院打水洗漱,灵素点了根木柴,用带来的砂铫烧了热水供用。一边看着那炉膛撇嘴:“明儿我就去把大锅汤罐都买了,守着这么大灶还用这东西熬水,憋屈,好憋屈!”
方伯丰看着她嘟囔,心里回想这一日。从一早知道中了头二名廪生,到满腔心思碰着个“驴粪蛋”,再到下晌就忽然在县城买了屋了,晚间吃了这辈子最多的一顿饭,这会儿热水烫烫脚就预备睡觉了。这起起伏伏,兜兜转转,悲喜转换也实在太快了些。
忽然又想到,若是没有灵素……
自然也就没有那些螃蟹了,恐怕就没了后头的际遇,若非她,自己也不能对乡间小事那般细追精思……便是仍能入了廪生,这头廪怕是有些吃力。凭着那个换不回半两银钱的驴粪蛋,更别说这院子了。恐怕该是饿着肚子等得明日领了安置银钱才能往官学公房里租一间去,然后便是想法子如何精打细算地在这县城里活下去。
说起饿肚子,常年靠下晌一顿点心撑到第二天学里的正餐,有时候饿狠了才会买个馒头,实心的黑面馒头,一文钱一个。抄书写信还是近些年才能接到的活计,从前哪里轮得上,且攒下点钱还得买纸笔,更不能随意花去一文。
一时心里在那时的苦和如今的日子间打转,哪里还睡得着,倒是身边这位,全没有什么择席挑床的毛病,不管是那个雨时漏水的窄床,还是客栈的竹榻,或是如今这刚刚成了“自家”的八脚大床,都不碍她睡觉。这会儿呼哧呼哧睡得可香,想来也是累坏了。
想着想着,伸手把人搂了过来,渐渐地自己也进了黑甜乡。
德源县城风尚与后山峪不同,皆是一日三餐的。早起一顿谓之“早点”,点心非正餐之意,午饭在午间时候,晚饭又称暮食则随各家而定,或早或晚不一而足。好外出游玩者犹有夜市上的各色美食,则不以“餐”论。
德源县城内德缘河宽阔可行船,自北而南可通运河,商贾往来不绝,街市因此兴隆。有城中小民一日三餐皆在外食的,自家不置蔬馔。灵素与方伯丰早晨起来,洗漱之后也往后街去一人来了一碗细粥,一碟子烧饼。
方伯丰要先往县学里去领安置银两,因县学开学皆在年后,但德源县里写写算算的活计甚多,也多有县学生员赶在冬前来县里住下,再趁这阵子赚些花用的,方伯丰也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活计可做。
灵素便一个人先去后街买些家伙什。后街在清河坊后,一条青石板路,两边店铺林立,多是自家屋子临街开了店面,顺便做些小生意。同金宝街和长乐坊那边的喧嚣繁华全然不同。
灵素昨日就想好了要买的东西,就先往一处铁匠铺走去。这铁匠铺门口摆着锅勺刀斧,一个半大娃子坐在边上看着,里头还有叮叮打铁之声,想来也是一家人操持的买卖。灵素看了看,自己要的几样都有,便开口问道:“小哥,我要买一个两尺的锅子,还要个一尺八的,另要一个单把的一尺炒锅,再要大小两个炒勺,你们这里可有?”
那娃儿赶紧道:“都有都有,你慢些说,我叫我娘来。”说完往里头喊道,“娘,有人买好多锅子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