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被抓住动弹不得,嘴里还嚷嚷:“我什么也没瞧见!你们他娘的冤枉我!”
说话的大娘朝着他浓浓啐了一口,破口大骂:“小杂种!方才还是叫我们撤了垫脚凳,没法子摔下来才叫我们摁住的!先前就有几回,只是叫你给跑了!今儿还说没看,方才跟吊死鬼似的挂墙上的又是哪个?!有爹生没娘教的东西,下作行子,还敢抵赖!一会儿叫这些媳妇们的男人回来看看,今儿就看你怎么死!”
那汉子赶紧求坊务的几个管事:“大爷,大叔!我真没看啊!我、我就是……我是听人说那个什么……我就、我真没看着什么啊!大爷!救救我,放了我吧,求你们了……”
管事们先叫他们都别吵了,再一细问。
这位还真没什么可抵赖的。因是净房,离别的屋子都远着些,边上就是河,房子后头就是树。这位不知道怎么起的念头,偷偷弄了张破凳,又垫了几块石头,扒着净房后墙就上去了。
这净房只有前头一个门,进里面就是一套间,外头是洗脸的地方,里头才是洗浴所在。这浴房的后墙上最高的地方,开着一排气窗,为着通风换气使的。
被人发现的时候,他正扒在气窗那边,等回头,底下连凳子带石头都叫人给踹掉了。他还不肯下来,是被人拿竹竿捅下来的。一跤跌地上,刚好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大娘给摁住了。吃了几拳几脚,才被拎到了这里。
管事的问他:“你说你是听人说的,听人说的什么?”
这位也不禁吓,三两句把另外俩小子给招出来了。管事的这边叫人去寻了人来对质,另一边又直接遣人去衙门了。
结果三个人当天就被带走了,打了一顿板子赶出来,官租坊也别想住了,他们的那点家当也早叫人给扔出了房,没人愿意同这样的人一处住。坊务那里倒是把他们的租钱照规矩退了他们,只是这点钱如今想要在德源城里寻地方住可就难了。
何况天越来越冷,棚户林那边因为说库房不够用,正准备拆掉撸平了开春盖房子,他们就算想凑合,也没放给他们凑合。
毛哥几个是过了几日才听说这件事的。
良子目瞪口呆:“这家伙,要是在我们村里,准定被一顿打死了,哪里还能由着他们走!”一会儿又道,“这都是怎么想的。要是洗澡是是他娘他妹他媳妇闺女呢?嗯,幸好赶跑了!”
之后每每果子要去洗浴,毛哥都默不作声地拿根竹竿去后头树下对着水面一待,瞧着好像在钓鱼。只有良子知道他手里那根钓竿是中间能拆开的,一拉开就是一根“齐眉短棍”,配上这整天扛活儿练出来的手劲儿,要真有不开眼的叫他们兄弟撞上了,那绝对抽个半死。
等这场风波过去,眼看着也快进腊月了。
这日忽然一群人拉着车来了官租坊,又跟坊务那边要起住家的名册来。
细问了却是码头上的商行和力气坊的东家们一起凑了银钱,来给官租坊里头的人送年货来了。官租坊里住的人,七八成都在这附近找的生活。男人一多半在码头上扛活儿,女人也不少在这里做打扫收拾的零碎活计。
遇仙会的时候去领东西的人都要问一句住地,许多外乡人觉着那不是自己该得的东西,怕去领时挨话就都没去。这边码头的买卖人一商议,这边多半都是给自家做活儿的,那就这边的人凑一凑给帮补一把。
毕竟但凡家里有力的,也早往城里头租房买房去了,也好一家团圆。这里都是女人们合住一个屋,男人们合住一个屋的。都是四五个人的屋子,能刚好自家人凑齐一间房的是少数。更何况还有些小孩儿都没租床位,晚上就跟爹或者娘挤一床睡了。
坊务名册上都是齐全的人数,不管租没租床位,要在里头住的都得登记。这边拿了名册,就开始摆开阵势分东西。大人小孩都是一人一身厚袄子的料子,并一双鞋料,大人另有一人一包米一包炭,这个小娃儿们就没有了。
但看一份的东西或者不多,可这是满租坊人人都有的,归总了也挺不少了。
许多人还在做活儿,屋里都没人的。就按着房间号一摞摞归扎好了都存在了坊务处,等下晌回来再来领。
良子同毛哥一回来,见到床头又堆着些衣裳料子,便问起来,果子便道:“我们从书楼回来的时候,门口的爷爷给的。说是今天有人送来的,这里住着的人人都有。大人有衣裳鞋、还有米和炭,小孩子有衣裳和鞋。”
良子就笑道:“瞧瞧,那天让你们领还不领,这下人家直接给送家来了!”
第二天才知道原来是码头上的买卖人特意送去的,毛哥忍不住又生感慨。
可事情还没完。
过了两日,衙门里官行又往官租坊送东西去了。官行来的主管说了,这官租坊里住的多半都不是德源县本地人,不过一直以来都在德源县里头做活儿,大家生活不易,衙门年底过来看看,也表表对他们给县里做大半年生活的谢意。给的东西是被胎和炭,都是为着防寒取暖用的。
被胎分三等,两斤的、三斤的和五斤的。十岁以下小孩儿都是一人一床两斤的,十五岁以下的三斤的,大人们都是五斤的。眼看着都是新棉花做的棉胎,这官租坊里住着这许多人,光这一起得多少棉花,多少银钱?
毛哥觉着这德源县的衙门也好、买卖人也好,到了年底大概是要把这一年挣的一半钱撒出去才高兴了。
良子想的却跟别人不一样,他嘬着牙花子道:“等我算算啊。这就是一身衣裳一双鞋,两包炭,一包米,还有一床新被子!瞧瞧,基本上就算从前什么也置办不起,这下也很能过冬了,自己只要能混上个饱肚就成了!”
又看看毛哥,那句“日子不是挺好过么”就没敢说出口。
拐了个弯子替别人叹上了:“你说那几个扒窗户的下作胚子,这会儿还不晓得在哪里受冻呢!就那么一下子,瞧瞧,这些东西就都同他们没干系了。好好的日子,过不上了!啧啧,油脂蒙了心,做那等下作事去,可不是倒霉催的么!”
他不知道,那三个被赶了出去的“下作胚”,刚凑了钱在城里租了一间屋子住,也正说起当日的事情,打头那个还赌咒发誓地骂:“他娘的!那里头水汽腾腾,白茫茫一片,老子真是啥也没看着啊!白捱那帮老娘们一顿胖揍!他娘的!”
另一个也跟着骂:“真他娘的冤枉!我那回也没瞧见什么,好好的被打这一顿板子,真是冤枉鬼叫的事儿!”
这世上要有鬼,听了这话才觉着自己真是“冤枉鬼”呢……
第361章 腊月忙
转眼进了腊月,有近边村里过来做活儿的,大多赶在腊八前就回去了。可腊月里还有官集和年集呢,这城里正热闹的时候,哪儿哪儿都缺人手,这下好了,许多家里都是老板老板娘齐上阵,还是忙不过来。
连障底村来做工的人里头,也有几个想尽早回去的。常量却没准许,他道:“我们现在刚接了一个棚户林拆除的活计,一个官集上打杂的活计,这都是打衙门里来的,怎么好说走就走。”
就有人道:“哪有腊月里还不着家的。老话说,‘讨饭都赶年里回’呢……”
常量就道:“要是打算讨饭的,什么时候都能回去。”
这下没人说话了,常量怕不解开他们这心结,到时候好事反成了坏事,便道:“这老规矩是‘老’规矩了,那是从前那时候兴起来的东西。现在情势都变了,难道还一直依着才成?话说回来,这老规矩出来之前呢?随便想想,这有规矩的年月总没有‘没规矩’的年月长吧?那当日这‘老’规矩还是‘新’规矩的时候,又怎么改的那时候的俗例?是不是?话都得两头想!
“再说了,咱们能这么顺当做活儿到如今,靠的什么?还不是靠咱们勤谨老实,没那么些幺蛾子!不说别的,只说这管饭管住的一条,别处零碎干活的能不能有?要是咱们也得寻地方住去,那借来的老先生家的院子还能给娃儿们住么?更别说饭食又是一笔耗费!是不是?得了好处,咱们自己心里得有数!别好日子过两天就觉得都是该当的了,什么什么由着性子来,说白了咱们这活儿谁不能干?
“如今各处都缺人手的时候,咱们不言声,踏实把活儿做下来了。衙门里头的人心里能没点数?他们也念着咱们的好。看旁人都赶着回家过年去了,咱们卖力干活儿没别的话,你换了是管事的,你心里怎么想?是不是?这好口碑、人情都是一点一点攒下来的。要是你现在说你急着要回家过年去,不干了,那也成。人家明年有什么活儿就另外找人干了,是不是?谁也没规定非咱们不可啊!”
叫他长篇大论一通说,底下都没声儿了。过了一会儿,一个汉子道:“里长的话有理。前两天还有工头儿找托冯管事的人情,想揽活计呢。要是咱们不干,爱干的人多的是!再说这过年哪有打腊八开始论的,怎么都得二十三祭灶才算日子口儿吧?咱们又不远,二十三早上走都能赶上下晌打年糕,可急什么的!”
又有一个道:“要是到时候没这样的大活儿了,都要一个人一个人自己寻活计去,我可不成,我不会跟人谈工钱。”
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没人再提要回去的话。
常量还特地跑去老司长家院子,怕那几个嫂子急着要回去。结果人家根本没这打算。
头一个是因为孩子们还要上学,那官学堂还上课呢,总没有说为了要回家吃腊八粥,这学就不上了的道理。
再一个现在城里头缺人缺的厉害,三位嫂子也都另外接了些活儿做,——在家里纺线。这价钱又比前阵子高了截子,如今她们都是轮流的,每天一个人主管各样家务事,第二天再轮换。就为了能腾出功夫多挣点银子。
至于娃儿们,上午上完了课,下晌各有各的去处。
里头一部分由大孩子带着去学堂边的书楼里呆着,爱读书读书,爱抄书抄书。常量特地去跟书楼的管事们打过招呼了,那群娃儿是不许单个进出的。只要一进去,想要自己拿个书牌出来登记了就走,没门。
这么几回,有几个不爱看书又没那耐性抄书的就索性也跟着老实回家了。回家里这些,下晌也没什么能玩闹的时候。常量不晓得哪里接了个折点心纸包的活计来。不想去看书抄书的,下晌就在家干这个。
有偷懒耍滑啥也不想干就想玩儿的,常量就道:“你们来这里不是白来的,在家你们就能什么都不干光顾着玩儿了?看到没?你爹白天黑夜地卖力气干活儿,为了给你们挣口饭吃。你娘一个人在家要管着鸡鸭猪羊还要管着田地里,又为的谁?你要么在这里好生读书涨本事,实在不喜欢,也不能白呆着。不做活计的人没饭吃,我们这里就是这样规矩!”
连障底村向来穷,这些孩子们在家里自然也要帮着打猪草放鸭子的,哪有白呆着玩儿的道理。
这下叫里长一通训,便不敢再使性子,老老实实该干嘛干嘛去了。
这些孩子们每天折的纸袋都有数的,都给他们记着。回头领了钱来,也是一人一个竹筒存里头。到时候都交给他们爹妈去,爹娘们自然没有“独吞”的道理,多少都会还他们一些。他们在村里呆着的时候何曾手里有过这么些现钱?
在这里,偶尔看娃的婶子们会把挑糖担子的叫进来,什么棍儿糖、扯糖、叮叮糖、老姜糖,都能买些尝尝。这么一来,自然做活儿也更卖力气些。
在书楼抄书的也一样,都是记数的,钱落不到自己手里,先都交给他们爹娘再做道理。
不过坚持下来在那里读书抄书的实在没几个,后来大多都跑来家里了。一则喜欢读书的孩子实在不多,二来抄书来钱可没有折盒子多。
虽常量特地抽了空给他们讲了好几回读书的长远用处的话,能听进去的也没几个,他也只能做到这样。毕竟还有不少家里爹娘就更愿意孩子折纸袋而不是去书楼,要是能够的话,甚至连读书都最好不用去了。
衙门里也正在忙官集的事情,想当年灵素就在集上花极少的钱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种子。拿去种了,大概也只种出来一半,有些连芽都没发,也不知道哪里不对。今年灵素决定要带湖儿和岭儿一块儿去逛逛,凡事问问他们,只怕能省不少心。——这娘当得可真自在。
想要打听今年会有什么稀奇作物,灵素就先问起方伯丰来。
结果方伯丰摇头道:“今年跟从前全不一样了,如今我们都在帮着百杂行整理品类单子。知县大人的意思,官集开始前要先把这个贴出去,叫人先晓得晓得里头都卖什么。”
灵素听了便笑:“怎么的?怕到时候买卖不好?今年官行不是也去遇仙会上行善了么,神仙应该会保佑他们的买卖吧?”
方伯丰跟着笑:“知县大人说了,所谓自助者天助,为着能把今年神仙的保佑尽量用起来,咱们自己得先把功夫做足喽!从前年集都是看腊前集上都缺些什么东西,看能不能通过官行调一些过来,还有官行今年一年公务来往后库里剩下的东西,定个低点儿的价格就卖出去了。再有就是珍品集那一块的事情。
“今年不一样了。早入冬开始,百杂行就接了知县大人的令,算着日子和行程,跟来得及发货的州县官行联络起来。因各年各处都会有丰欠,像今年的山核桃就是大年,前年就是小年。这大年的时候东西又好又便宜,小年的时候价儿就落不下来了。
“大人的意思,叫官行把各处今年刚好是大年的东西都登录了,再商议看哪些要订货的,订多少合适。这可就杂了,真是什么都有。还有一家说今年他们开两座山,柴炭有的多……也有麻丝、黑糖、干姜和什么颜料的,真是各色各样。
“大人看了下,从官账上划了一大笔钱下去,登记的东西里头八成都大量采买了。百杂行的人有苦无处诉,这不,我们都分人过去帮忙去了。东西是真便宜,不过这人家官行里头都剩下的东西,可见别的官行也不要的,咱们都给弄了来可怎么办?把他们给愁的!”
灵素笑道:“官行里没人要,老百姓未必不要。官集是给老百姓买东西的,弄来官集里自然是要卖给大家的。”
方伯丰点头:“大人的意思是,许多新鲜的事情都得去试,很多时候试个一两遍也不一定就成了。现在趁那些东西都便宜,官行出面低价买了,再低价卖给老百姓。百人百心,或者里头就有人能拿这个便宜材料试出什么好东西来。
“现在价格低,他错几次也没事儿,就算最后不成也不伤筋动骨的。可若是成了,那往后不是又一个营生?县里又多一样可卖的东西?大人说,这材料总没有加工过的东西值钱。要往这上头使劲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