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头儿嘴里使劲嚼着一块香粽子,思忖了半日,才对毛哥道:“你那法子里头是不是挺多讲究?”
毛哥道:“要论起来是不少,高低快慢的,一不小心货下来太快就撞着了。还得当心个轻重和货船定锚的事情。”
汪头儿见毛哥什么也不瞒他,才笑道:“你这法子挺巧,估摸回头他们就都得学起来了。要果然结实有用,往后就可省许多人力。”说着话又看着毛哥道,“你这小子脑瓜是真好使,你放心,再怎么着,你来我这儿,准保有你的饭吃!”又道,“你那个溜索的诀窍可别随便教人。过了年你就带了那东西跟我这里一块儿干,你放心,我绝亏不了你!”说着话用力拍拍毛哥的肩膀,笑笑顾自己去了。
这里毛哥怔愣了一会儿,才一步步往家走去。
第二天他就没去码头干活儿了,一早就去了书楼,果然没多会儿湖儿就来了,见他在,挺高兴,就直接过来说话。
毛哥心里还想着昨日汪头儿的那些话,有些心神不宁的。
湖儿正想要好好说一回自己的新发现,却发觉自己这个“大朋友”心不在焉的,便问道:“你琢磨什么呢?”
毛哥有心不说,不过人家都问了,便把自己这阵子用俩人“合谋”的滑索装卸东西挣了银钱,和昨天汪头儿给他说的话都告诉了湖儿,叹道:“现在看来,我这东西倒是给人省了力气,可也砸了人家的饭碗。大家都是一处干这个的,明年他们一来,结果活儿却少了,那可怎么好?!”
湖儿却道:“这……难道有能省力气的东西偏不用,就叫人一直用费力的法子干活,才算都好?这世上又不是就一个装卸的活计,这边要的人少了,那就干别的去啊。明年棚户林那里要盖库房呢,不是又要许多人?
“再说了,这不就跟人两个脚走路一样么?总是有一前一后的,最后论起来不都是往前走了么!比方说我们这里今年用了新稻种,一样的地上产的米多了,比着别的没用上新种子的人家来说,他们就吃亏了。可因为他们见着我们这个好了,所以他们也会改种这高产的粮种,最后就是大家的产量都高了。
“我爹我娘说了,这世上,能叫一块地里一季多长出粮食来,叫一个人一天能不费力地干更多的活儿的,都是好主意。咱们这个又省了力气,又加快了速度,怎么不好了?挺好的呀!”
毛哥听了叹道:“这最后的结果是没错,只是这中间的日子恐怕有的就不好过了……”
可湖儿毕竟才那么点大,他是阵灵时候在梦里留了灵念,现在还常能“忆起”一些,所以对数理规则上的东西似有天赋。可他来人间才几年,加上家里大人也不是擅长人事的,这些东西他哪里想得明白。方才那番话,他已经“竭尽所能”了。
毛哥晓得事已至此,就算自己那滑索再也不拿出来用,开春的时候也绝对会有人仿制了。单个做工的琢磨起来或者不容易,那些力气坊里头那么些人,这样东西他们拿了去,包船装卸,少雇人多赚钱,不是再好没有的?岂会轻易放过。
“我也是只想着这东西能用起来,能省力,能赚钱,却没想到后头的事儿。果然是心里都装了钱的时候就容易‘利令智昏’了。唉,先生说得一点都没错啊……”
湖儿见他还在那里发愁,就安静在边上坐着,也没急着说自己那“有趣的事儿”。
岭儿从另一边过来了,见毛哥在,还问道:“还有一个大哥哥呢?”
湖儿道:“那位回家过年去了。”
岭儿“哦”了一声,在他们俩边上坐了,见他们没说话,就问自家哥哥:“你们玩的什么?”
她当这是“木头人”还是什么的,要不俩人对坐着怎么不说话呢!
湖儿道:“哪有在书楼里玩这个的!你一下子绷不住又要大笑起来,爹说了书楼里不许大声大笑的。”见岭儿不言语了,便把毛哥方才的烦心事说给了自家妹子听。
结果岭儿却伸手拍拍毛哥道:“山上的兔子、羊、鹿,等着兽儿来抓的时候,都是撒开蹄子跑的!那跑得快的跑掉了,跑的慢的自然就被吃了。从来也没见哪个跑的快的会停下来等那些跑的慢的。难道要说那些跑得慢的是被跑的快的害死的吗?
“人也是一样的不是?做买卖的为什么要挣钱呢?还挣得越多越好,能卖一两银子的绝对不能卖九百钱!也没见他们为掏钱买东西的人想想,替他们省点花费呀?我哥读书就是比别人快,那也不能把他打晕了叫他别学吧?人活着就是这么人赶人的,其实同林子里一样,能跑的时候先顾着自己跑起来吧,等果然有那么大能耐能替那么些人着想了,再做旁的计较也不迟!”
一席话把毛哥说得一愣一愣的,稀里糊涂道了谢,虽没能立时明白,却也不沉溺眼前心绪了。定定心开始同湖儿说起他那个新主意来。
回去路上湖儿问岭儿:“你方才的话哪里听来的?这么些比方!”
岭儿道:“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湖儿道:“要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这么些比方里头怎么一点吃的都没有提到?不太对啊。”
岭儿嘿嘿笑道:“唔,那是七姨姨说娘的话。七姨姨说得还要多,我就记住了这么些,——七姨姨说的没错,林子里就是这样的!”
俩人回家把今儿这事情也说给爹娘听了,灵素听了简直心有戚戚,叹道:“上回就说了,这天下东西,大概只有改进农具是没有坏话的。反正这地里的活儿总要有人做,能叫他们轻省点,总是好事。可别的东西就说不太好了,你瞧着人家受累,可人家就挣的那份受累的钱。等你想法子给人家整轻省了,那边付钱的没准还就不乐意再付那么些了,你说这算帮了人还是害了人?这事儿啊,难着呢!”
方伯丰却道:“那孩子也是想太多了。这新东西哪里那么好推行,尤其他那里拿出来用的还是一个半吊子,更不成了。这百姓做事,常是因循守旧的,能不变动就不变动。若是那机关再稍稍复杂点,再有哪家用的时候出点岔子,得,八成都得缩回老路上去。
“再说了,这扛活儿难道就是个长久的营生?我们县里能有这么些货船往来,也只最近一年多的事情。等别的地方也能做出长绒料和菌生板来了,我们这里就没那么热闹了。人是活的,哪里就指着一处干到老了!他啊,大约是自己苦日子过多了,就容易替人多想,心善,同你们娘一样。”
事后证明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那溜索虽好用,也没有家家都用上这个。尤其是几个力气坊都预备了这东西,可许多商船都不乐意他们用这个,只说我都按着规矩付的钱,你弄这么个玩意来,万一给我撞坏了货可怎么办?是以挺长时间这人力同溜索都是混着用的,虽省了些功夫,倒也不至于一下子叫多少人失了饭碗。
尤其后来有一家在给人运东西的时候不小心脱了钩,一箱子东西掉进了水里。轻是轻,可里头都是彩印的笺子,原是要运去灵都的,恨不得一张都得几钱银子。幸好救得及时,只底下几张湿了角,就这样,那一天的活儿也算白干了。从这往后,要用溜索运货的更谨慎了,自然这用场也窄了。
又说毛哥出来去姚瓦匠那里呆了半天,下晌回到了家里,小毛弟就急着窜上来告诉他一个消息:“学堂里要考试了!”
毛哥一愣:“好些人都回家去了,人都不齐,可怎么考呢?”
果子接了话道:“考试不是硬性规定人人要去的,只愿意去的就去。就明天,早上一场,晚上一场。哥你们晚上的课上肯定也会讲这个的。”
毛哥笑道:“那就都去考考看,你们应该不怕吧?”
果子同小毛弟笑道:“我们怕什么的!我们还是书楼里抄书抄得最多的呢!”
又说起来,才知道今天书楼里下午在归总这阵子抄书最多的人,小毛弟和果子自然名列前茅。他们俩可是书楼一开就去了的,后来开始抄书也是最开始就加入的一批。且他们几乎常年下午都在书楼里抄书,除了早些出来回家做饭去,基本没什么脱空的时候。
“书楼里的爷爷说,到时候还要给抄书最多的发奖呢!叫我们明天下晌一定要记得过去。”
毛哥笑道:“这个也有奖励?本来抄书就已经付了你们工钱了。”
果子道:“爷爷说是衙门官府给的奖励,所以今天算出来抄书最多的十个人明天一定要去,里头有今天没在的,也叫人寻家里通知一声去呢。”
毛哥便笑:“哎呀,这个我恐怕赶不上你们,但愿考试考得好的也有奖,那我还可以搏一搏。”
说得小毛弟和果子都笑起来,果子还道:“可惜良子哥先回去了,要不然他也能考一回。”
小毛弟捂着嘴乐道:“我看还是这样好,这样良子哥回来至少还能说一句‘要是我去了,那就……’,若真的一块儿去考了,那就没法这么说了!”
毛哥笑骂他:“你就知道损良子,他性子好,才不同你计较。换一个早跟你急了。”
等都躺下了,小孩儿两个心里惦记着明天早上的考试和下午的奖励,这一夜简直都睡不踏实。
毛哥则想了半夜的“人世上的事情”同“林子里的事情”,更坚定了“拔腿快跑”的决心。
第364章 诱饵
毛哥虽是晚上的课,却跟着果子他们一起去考的早上的考试。反正都一样的,正好他如今白天有空,就不用等到大晚上再一个人出来“赶考”了。
他虽算用功,到底没那么多精神能用在上头,许多题上头填空的时候,只模糊记得个意思,那原话如何的却想不起来了。还有就是提笔忘字。他没那么些功夫写字抄书,只能带在身边看看,后来迷上了机关消息的东西,连这个功夫都被占了,这一考就考出弱处来了。
好在还有个算术,那对他却是容易得很了,三两下做完,就先跑外头等着去了。
今天考试只考半个多时辰,学堂里就不管饭了,三个人回家吃饭去。
这天没太阳,阴冷冷的,寒风凛冽。幸好都是厚袄子,厚裤子,大棉鞋,加上刚考完试浑身发热,只顾着叽叽喳喳说方才的题目,倒没觉出多冷来。
毛哥看看那俩手舞足蹈说着话,鼻子却红彤彤的,便笑问道:“冷不冷?要不今儿我们在外头吃一顿得了。”
小毛弟笑道:“不冷啊。”又揪一把自己的衣襟道,“这还冷?从前才冷呢!”
果子也道:“还早呢,咱们回家去吃。炖个豆腐锅,又热乎又好吃。”
一路上走过去,南城许多人家窗前檐下都挂起了腌鸡咸肉,还有的人家灌了腊肠,被北风吹得干皱了皮,在这阴沉沉的天里像个长太阳,把周围那一小圈都照亮了似的。有一家大概爱吃酱货,那一根杆子下都垂着黑黢黢的块块,走近了才看清原是些酱鱼干和酱油肉。这酱想必极好的,隔着矮墙都闻着酱香味了。
小毛弟男娃子,对这些还不怎么在意,果子心细,看了就跟毛哥感慨:“哥,咱们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屋子了,咱们也晾些咸肉酱肉,还有腌鸡,要吃了就拎进去切一块,放在芋头块、山药块上一蒸……”
“咻……”,却是小毛弟忍不住吸溜了一下口水,把果子给逗乐了,那后头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毛哥却道:“明儿咱们就没什么事儿要忙了。明天小年,虽咱们在这里没有灶,请灶王爷咱们也得意思意思。还有接下来过年了,恐怕街上卖东西的人也少许多,什么鱼啊肉啊的,能预备的咱们还真得预备这点儿。别闹得好容易过年倒得挨饿,那可就糟了!”
果子听了便掰着手指头数给毛哥听:“上回咱们分得了一袋米,良子哥走的时候把他那袋也留给咱们了,他说家里有的是米,他不要。这两袋米就够咱们吃过年了。还有遇仙会时候婶子给的肉丸和排骨,那小半坛撒了盐放在窗台上了,也够吃好几天的……”
毛哥听得心里有些发酸,笑道:“前阵子哥忙的那东西,挣了些银子,咱们拿些出来正经买些鸡啊肉啊的,好好过个年!”
小毛弟听了这话欢呼一声,果子却道:“哥,咱们现在比以前都好多了,已经是最舒服的日子了。那银钱咱们还是留着买房子买地吧。我上回去杏妮儿姐姐家看过了,他家那房子和地,买的时候不到二十两。不过那房子不太好,后来重新修了又花了些钱……唉,反正,咱们就攒钱就对了!
“坊里不是不好,不过这一年八百文虽然不多,咱们三个人,一年就是二两四,且付多少年,也只管住的那时候,房子变不成咱们自己的。要是自己能买了屋子就不一样了。要是能有快地就更好了!杏妮儿姐姐家里,又能种菜,又能养鱼,家里还能随便自己想盖个什么盖个什么,多好,多自在!”
小毛弟听说能养鱼,立时也换了口风:“嗯,那还是攒着吧。”想了想又道,“哥,现在顿顿都有热乎的饱饭吃,挺好了。咱们也不用学着人家非得吃鱼吃肉的才成。”
毛哥一时无语,心里只想着往后怎么能更涨本事,挣更多的银钱,叫自家弟弟妹妹日子过得自在舒坦些。
中午果然吃了个豆腐锅,里头放了四五粒熟腌的丸子添荤味儿。——幸好冬至之后大冷,要不然这东西还真不好保存。饭还是杂粮饭,良子说了,他们在家也老吃豆饭,“干吃白米不经饿。”大家也都吃惯了。且米市街上有一家卖杂合粮的,便宜实惠还干净,光这一宗也省下不少花费。
结果下晌去书楼里领奖励,这下想要不吃荤腥都不成了。
这抄书前十的人,一人一个大袋子,里头是一只鸡一只鸭,都是杀白收拾好的,再有一刀肉,一包面,还有一包羊毛线。这还不算,每个人还能去书楼里挑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带走。
毛哥自然进不了前十的,果子和小毛弟可都在里头。结果家里一下子就有了四只鸡鸭、两刀肉,下晌毛哥就赶紧出去买了腌盐和秋油回来,没两天他们住的房子屋檐底下也挂上酱货腌货了。
小毛弟对果子笑道:“姐,你这大概是认识神仙吧,一许愿就灵验了!刚说想要自家也做这个,瞧,这就挂上了!”说完嘿嘿直乐。
果子也笑:“真跟做梦似的……衙门可为什么要给我们发这么些东西呢?”